常芳
內容簡介:長篇小說《第五戰區》是中國作家協會2012年定點深入生活項目。小說以1938年春天臺兒莊大捷之前的臨沂阻擊戰為背景,通過沂蒙山區一個村莊的抗戰,再現了一曲家國蒙難、民族危亡之時慷慨赴死的激昂悲歌,是首部反映中華民族“全民抗戰”的壯麗史詩。
盧溝橋事變后,抗戰全面爆發。黃河以南、長江以北的魯蘇皖廣大地區,被國民政府劃為“第五戰區”,戰爭陰云密布。臨沂阻擊戰歷時兩個多月,成功阻擊日軍,保證了中國軍隊取得臺兒莊大捷。是役國軍傷亡25000余人,擊斃日軍5000余人。這是中國抗戰時期正面戰場取得的第一個勝利,被稱為“開抗日勝利之先河”。
小說故事在南沂蒙縣鹿家和梅家兩個鄉紳家族之間展開。
民國二十一年秋天,在南沂蒙縣發生暴動后第三天,錦官城有個年輕人鹿鎬其在半夜里離開了莊園。離開前,他對新娘子說要出去走走,結果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
他的父親鹿邑周,因為辛亥革命時哥哥鹿邑德參加了同盟會,并且鼓動父親賣光了家產參加革命后杳無音信,一直對革命和戰爭深惡痛絕。兒子在新婚之夜一去不返,致使他每次面對親家梅子卿時,都覺得無言以對。抗戰爆發后,他在上海讀書的小兒子鹿鎬維帶著女朋友西青回到家鄉躲避戰禍。當大兒媳婦梅如是帶著曾經在鹿家學堂擔任教師的李公時來,請他擔任南沂蒙縣抗日救亡協會會長時,他一口回絕。
西青在得知上海淪陷、日本軍隊在南京殘酷屠殺中國軍民的消息后,留下一封信悄悄走了。先是回到上海尋找親人,然后又輾轉去延安參加了八路軍。沒有追趕上西青的鹿鎬維,選擇回到了日軍正步步逼近的南沂蒙縣。在不得不面對的戰爭面前,鹿家父子被迫選擇了戰爭,在英國傳教士查理的幫助下買來槍支,成立了沂河抗敵自衛團。這支由佃戶、鐵匠、羊倌、油坊伙計、地主少爺、俄國流亡貴族組成的抗日隊伍由于訓練有方,受到鄉長李成太的賞識。
此時,已經離開家鄉五年,加入國軍海軍陸戰隊的鹿鎬其,從青島撤退到沂蒙山區,奉命在穆陵關阻擊日軍。鄉長李成太計劃組織抗日先鋒隊去支援時,首先想到了沂河抗敵自衛團。他來動員鹿邑周,鹿邑周擔心“真刀真槍地和日本人開戰了”,自衛團的成員能否會參加。為了鼓舞士氣,鹿邑周承諾,凡是去穆陵關打仗的,“不管誰回不來,他們一家子老小,都由鹿家來照管。”他親自在一塊紅布上寫上“沂河抗敵自衛團”幾個大字,作為隊旗……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第五戰區》避實就虛,在平靜的敘述中,首次真實還原抗戰時期普通人的生活圖景,觸摸人性的幽微隱秘,并在紛繁復雜的矛盾中升華出舍生取義的人性光輝與家國情懷。被評論界譽為是一部開辟抗日敘事新思路、刷新了人們對主旋律抗戰小說的理解,是近年來抗戰題材軍事文學的突破之作。
《第五戰區》全文37萬字。《中國作家》雜志2014年5月發表,山東文藝出版社9月出版。
十
地里的莊稼收割過之后,一畝地就會神奇地變得如同兩畝地那么大。這時候,它的主人如果在地邊上繞著它走一遭,肯定也會覺得他腳下的路比原來長了一倍。而且,那長出去的一倍路,會讓他抑制不住地心花怒放。
天已經透亮了。宋春福從地邊上站起來,瞅眼腳底下的煙灰,抬腳劃拉了一點兒泥土,把它們覆蓋上。他又在這里呆了一夜。他朝東面的天邊瞅一眼,知道今天一準還是個不錯的天氣,不會陰天,也不會下雨。但風還是會有一點兒。不過,也不會是那種橫掃天下的大風。還不到刮那種大風的時候。天和地都一片寧靜。
每新買一塊土地,宋春福就會來到這里,在這塊面積一畝大的地頭上,蹲上一夜,重新體味一遍他首次擁有了一塊土地時的激動和興奮。他是在八年前擁有的這塊土地,那時候,他還是個小佃戶,租種著鹿老爺的十畝田地,已經種了五年。那五年里,老天爺好像額外地眷顧他,讓他年年都有個不錯收成。別人地里種的高粱都被風撲倒了,穗子全長成了烏墨,他那幾畝地里的高粱卻棵頂棵地挺拔著,那些顆粒飽滿的穗頭成熟后,就跟躥了一地火苗子似的,燒得他心里跟灌滿了燒酒一樣。同樣是播了豆子,收割時,鄰邊地里的豆子棵上掛滿了薄薄的“大刀片”,他那塊地里種的豆子拔一棵起來,搖一搖,那些豆莢們“嘩啦嘩啦”的響動聲,就跟孩子們手腕上戴的小銀鈴鐺似的,一群孩子一齊在那里搖動著小手,撓得人心里簌簌發癢。總之是,他朝地里種什么,就收成什么,連著三年的好收成后,讓他有了自己的這一畝地。第二年里,他又買了一畝。然后中間隔了一年,他才又買了第三畝。
在他購買了第二畝土地這年,民國十八年秋季,和南沂蒙縣毗鄰的北沂蒙縣,已經在這一年里開始實行地方自治,很多地方相繼成立了農民協會,而且,還在頻頻地發生著暴動。暴動的消息不斷地傳到南沂蒙縣來,到第二年夏天,南沂蒙縣便也有人帶頭成立起了農民協會,并在民國二十一年的七八月間,開始了大規模的暴動。這次大暴動發生時,宋春福手里已經擁有了三畝地,他正準備購買第四塊——那是一塊差不多兩畝大,離汶河很近的水田。他已經相中這塊地好幾年了,差不多天天都在心里惦記著,這塊地什么時候才能屬于他,地契上能夠寫上“宋春福”這幾個字。有了這塊水田,他就可以在里面種上稀罕的水稻,讓日子過得更像樣一點兒,就跟東家鹿老爺家似的,飯桌上有糝子高粱煎餅,白面饃饃面條,也會有珍珠般的白米飯。
暴動發生的第三天,宋春福的弟弟宋秋福,在深夜里回了家。他回來的這天,剛剛到縣師范學校里去讀了兩年的書。他是暴動隊的組織者之一,發動西邊桃花村里的烏旗會,帶領他們一起,參加了三天前攻打南沂蒙縣城的暴動。在暴動中,他的小腿上挨了一槍。因為傷口沒有及時處理,他在山里面躲避了兩天,傷口就發炎了。暴動隊遭了埋伏,被打散了,他找不到同伴,不知道該往哪里逃,這才趁著深夜潛回了家里。宋春福瞅著弟弟宋秋福腿上的槍傷,看了半天才弄明白,他出錢供著在縣師范學校里念書的兄弟,居然冒著被殺頭的風險,去參加了暴動。
縣政府的保安團、聯莊會和軍政聯合捕共隊,已經到各個鄉里貼出了告示,宣稱暴動隊聯合烏旗會在攻打縣城時,被聯莊會和捕共隊的人打得鳥獸散,暴動隊和烏旗會的主要人物,都被他們捕共隊的人抓住了,并且在當天就宣判了死刑,已經就地正法。告示的后面,捕共隊還特意標明:茲日起,凡捕共隊獲悉,鄉民家中有暴動隊和烏旗會成員者,一經驗證,蓋將其家人一并捉拿,全部就地正法。
頭一天,縣保安團、軍政聯合捕共隊和聯莊會的人,突然包圍了他們西邊的桃花村,莊鄰們才知道,桃花村里那些烏旗會會眾,受了組織暴動的共產黨分子的蠱惑,也去參加了攻打縣城的暴動。這些烏旗會會眾,穿上八卦衣,懷里揣上符子,真就以為他們刀槍不入了。據說他們共有五十二個人去參加了暴動,在戰場上被打死三十七個,逃回來了十五個。逃回來的十幾個人,第二天就被聯莊會和捕共隊的人抓到村前的一塊空地里,連同他們的家人,一起被槍斃了。烏旗會頭子徐鐵牛的老婆,手里牽著他們五歲的小閨女,挺著懷孕七個月的肚子,以為那些人不會殺她們,挑擔水在街上走著,沒有躲藏,結果也被他們抓去,大人孩子都被打死了。那些人清剿完烏旗會的會眾,接著又放了一把火,把整個桃花村都給燒了。大火燒了兩天兩夜還沒有熄滅,煙還不停地從他們村里刮出來,在十幾里地之外依然能看見煙火。桃花村的五十二名烏旗會會員,最終只有一個叫徐江厚的小青年活了下來。他是被他父母藏在了菜地邊的一眼枯井里才得以逃生。他的父母,也和那十幾名逃回來的烏旗會會眾的家人一起,被聯莊會和捕共隊的人殺死了。
徐江厚是在1940年的一個秋夜,被南沂蒙縣聯防辦事處鋤奸隊活埋的。鋤奸隊殺他的理由,是懷疑他當年出賣了桃花村里參加暴動的烏旗會,導致桃花村的黨組織遭到了嚴重破壞。并且他們懷疑,日本人來到南沂蒙縣后,他一直就是隱藏在南沂蒙縣抗日游擊隊里的一名漢奸。處死徐江厚那天晚上,賀六里一直在現場負責警戒。鋤奸隊把兩名漢奸從一戶民房改造的臨時監獄里提出來,聲稱拉到野外的地里處死。到了野地里,他們安排徐江厚為那兩個將被處死的漢奸挖坑。挖好坑之后,他們又讓徐江厚留在坑里面,等待隊長尤惠樸過來查看坑的深度夠不夠。尤惠樸過來后,用手電筒朝坑里照一下,看清了徐江厚的臉,手一揮,站在坑邊的人就開始往坑里填土。徐江厚以為他們在開玩笑,在坑里笑著罵他們瞎了狗眼,埋錯人了。站在坑邊的人這才告訴他,他們今天夜里要處死的漢奸就是他。他親手挖的這個坑,不是為了埋那兩個漢奸,而是為了埋他自己這個漢奸。因為他當年出賣了桃花村去縣里參加暴動的共產黨員,導致整個沂河一帶的黨組織遭到了毀滅性的破壞。這些年,他又潛伏進革命隊伍里,一直為日本人提供情報。徐江厚申辯著想往上爬,被尤惠樸一鎬頭砸了下去。一直到他被土完全埋上,坑上面的人再沒有聽見徐江厚說一句話。四十年后,徐江厚的孫子,一個在沂河公社郵電局里送報刊的郵遞員,騎著自行車在各個村子里跑著投遞信件時,偶然聽說了他祖父當年被處死時的事情。他找到賀六里,詢問當年是誰活埋了他的爺爺。賀六里看著那個一身綠制服的年輕人,看了他半天,搖搖頭,一句話也沒有告訴他。
“你這是在找死!你去看看他們貼出來的那些告示,看看桃花村的大火。要是被他們知道你也參加了暴動,咱們全家人的日子就過到頭了!”
宋春福怒不可遏地看了眼他的兄弟,心里在琢磨著,事情會不會敗露。宋秋福蠟黃著臉,閉著眼睛,一聲不吭地躺在床上,身子微微地抖著。好像他身上的血在進門之前,就已經從腿上那個傷口里,流盡了。
“你怎么不被亂槍打死!”
宋春福又罵一聲,聲音又小又狠。他的老婆孩子就在隔壁,他擔心她們會聽見動靜。盡管外面開始下雨了,雨聲很大,他還是擔心會有人聽見動靜,知道他的兄弟參加了暴動隊。他們的父母早就死了,是他從小帶著兄弟姊妹們,把這個兄弟養活大了,又竭盡全力地供他去念書。他一門心思地供他讀書,就是盼望著他的兄弟,能像鹿家的大少爺那樣,可以到更大的地方去念書,將來也給他們宋家帶來些體面。為此,這兩年里,他這個在縣城里念書的兄弟,和他擁有的那三畝土地一樣,一直以來,都是他這個做哥哥的在人前驕傲的資本。
但是,在這個夜里,他的兄弟,居然用腿上的槍傷告訴了他:事情遠遠不是他渴望的那樣!他不僅沒有為將來光宗耀祖好好地念書,還參加了什么亂七八糟的暴動隊。他忘記了,他們家已經擁有好幾畝土地了,而且,往后一定還會擁有更多的土地。他們和那些參加了貧農協會的人已經完全不一樣了,那都是些為了自己手心里的利益,揣著自己的如意算盤子,唯恐天下不亂的人。宋春福從心里厭惡并瞧不起那些參加了貧農協會和暴動隊的人。“那都是些不著調的二流子”,他到東家家里去時,這樣給鹿老爺說。“那些二流子,他們自己不肯多出一個大子的力氣,日子過得四處漏風撒氣,又眼紅那些日子過得殷實的人家,怎么辦?他們還不就得耍耍鬼花招子,給自己找個名堂出來,名正言順地從別人手里弄些家當。他們成立了貧農協會,暴動隊,先是在佃戶和東家中間挑撥離間,煽動著佃戶去東家那里鬧‘減租子,然后又去‘借糧,‘借槍,最后,便是糾結起來,明目張膽地上門哄搶那些大戶人家的財物。掰開手指頭數一數他們干的這些事,哪一件不像是土匪的勾當。”
“你為什么會惹這么大的禍呢!”宋春福又走回床邊,憤怒地拉了拉宋秋福的一只胳膊。他很想他拉的那只胳膊是輕的,就像雞屁股上的一根絨毛。這樣,就說明他是在做夢,一切都不是真的。但是,那只胳膊又沉又涼,在他手里死死地往下沉著,掙脫著。宋春福在這只胳膊的掙脫里,更加憤怒了,他一拳打在宋秋福的胸口上,然后又抓著他的胸口,把他拉了起來。“你為什么要惹這么大的禍!”他又重復了一遍。
“我沒有做錯事。”宋秋福有氣無力地回答道。腿上的傷口已經讓他渾身發燒,他的牙齒在輕輕地碰撞著,發出輕微的“嘚嘚”聲,猶如一只老鼠躲在暗處啃著一塊破瓷片。
“干了殺頭的事,還沒錯?”
“被殺頭,并不一定是做錯了事。”他的兄弟說。
“咱們和他們不一樣,咱們已經有好幾畝地了。”
“咱們還是佃戶。”
“是佃戶,咱們也是不一樣的佃戶了。總有一天,咱們也會成為鹿老爺那樣的大地主。你知道不知道,你這是在禍害咱們自己,自己敲鑼給咱們自己送終!”
“我就知道一點,我沒有做錯什么事。”
“你的牙口怎么就這么硬!”
“哥,咱們不能當騎在人民頭上的地主老財。”
“我就知道,聯莊會和捕共隊的人正在四處抓你們,要殺死你們和你們這些人的家里人。你的家里人是誰?就是我,是你嫂子和那幾個孩子。”
“我沒做錯事。”宋秋福的牙齒抖得更厲害了,他不得不攥起拳頭,讓牙齒咬著它。
“咱們都是本本分分的莊稼人,祖輩子沒人造過反,當過土匪!你們殺人奪槍搶糧,和土匪劉黑七有什么區別?”
“我們不是土匪!哥,你睜開眼看看,那些人都是些什么莊稼人,到底有沒有一拳地真正屬于他們!倉廩實而知禮節!”
“我的少祖宗,咱們管不了那么多!咱們自己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咱們不能只想著自己過好日子。”
這天晚上,接下去的時間里,兄弟兩個一直在爭論著,參加暴動對于他們家來說,到底是不是一件最可怕的事情。宋秋福一直認為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他做的不僅僅是一個沒有土地的農民該去做的事,他是為了給更多沒有土地的大眾,在爭取擁有土地和活下去的權利。而宋春福始終在想的是,怎么才能保全他好不容易置辦來的那幾畝田地。
天快亮的時候,因為不能說服宋秋福,加上恐懼和失望帶來的巨大惱怒,宋春福惱恨著撲上去,一把掐住了他兄弟的脖子。等他慌亂地松開手,發覺他的兄弟早已經安靜下來,鼻子和口里都沒有任何一絲氣息了,只有兩只眼睛在圓睜著,朝他夢想的天堂里看著。
“一家人的命和那幾畝地,總算保住了!”宋春福抱著頭蹲在門口,聽著外面嘩嘩的雨聲。此刻,他的兄弟依然蜷縮著身子,受到驚嚇似的睜大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因為害怕他兄弟被掐死后,魂子會憋在身體內出不來,將來不能投胎轉世,他不得不又哆嗦著身子,去把家里那條老黃狗勒死了。拉著繩子勒狗的時候,他一邊用力勒著狗脖子,一邊口不擇言地告訴他的兄弟和閻王爺,他這是在用狗的魂子,去替換他兄弟的魂子。等把那條黃狗勒死后,他就癱坐在那里,一直坐到了天亮。
又到了深夜里,宋春福一個人悄悄地,和他那頭黑叫驢一塊,把他兄弟和那條被他勒死的狗,從家里弄出來,分別埋在了他第一次買到手的那塊地里。他的父親和母親,都還埋在村后一個山坡上,那時候他還沒有想好,是不是要把他們的墳遷進這塊屬于宋家的地里。埋完他兄弟,他心疼地在地邊的溝里滾來滾去,滾到了天亮,才爬起來,牽上那頭黑叫驢,一瘸一拐地往家里走去。
在距離宋春福現在站的這個位置,二十步開外的地方,有一小塊土地,依然比它周圍的泥土微微地洼了一些。他每次到這塊地邊上來,都要朝那里打量一遍。大約有一指那么深,外人不會看出來。“這是塊好地。”他又往那塊洼下去的地方打量了一眼,琢磨著還是應該盡快地運幾車肥來,堆到那里。
堆上肥,那塊洼下去的地方,就什么也看不出來了。掩埋了兄弟宋秋福之后,宋春福在這塊地里守了三個晚上。守到第三天早上時,他也是這么想的,想把那塊洼下去的地方堆上肥。“堆上肥之后,即便是黑烏鴉從這里飛過去,也不會瞅出來那里洼一塊。”他想。可是,不管他在那個地方堆了多少肥,往那里運過去多少土,那個地方,卻總是比別的地方要洼上那么一點兒。
“這可是塊好地。”他轉過身子,在準備離開這塊地回家之前,又回過頭去,對著那個洼下去的地方說了一遍。
明年割了麥子,他預備把這塊一畝大的地里都種上黏高粱。砍了高粱之后,秋季里再種上小麥。幾個夏天過去,什么肥料的效力都在減弱了。
走了差不多二里地,拐上通往村子的那條兩邊長滿茅草的小路后,朝前走了沒有幾步,他又毫不遲疑地,順著一塊已經播種了麥子的地岔了出去,準備先到河邊上去坐一會兒,然后再去村口上等東家。東家喜歡上午一早來。這樣,他們就可以多在幾塊地里轉一轉,當然也可以多喝上一會兒酒。他喜歡看東家喝酒時微醺的樣子。東家就是在一次喝得微醺時,告訴的他:一個人一定要有自己的幾畝地,有了幾畝地,連睡覺時打出的呼嚕聲,都會響得不一樣。
十一
院子里陽光很好,因此,鹿邑周建議把茶桌擺在了院子里,他們坐在太陽下,曬著日頭喝茶。宋春福去年新修了房子,他學著東家那些房屋的設計,也給自己的房子做了一個前廈。支撐廈檐的幾根圓木柱子,都是用桐油浸過的,后來木匠們又在上面細心地刷了一層一層的清漆,用豬血摻進石灰粉里做出膩子,打磨光滑了,最后的工序是在上面刷了層厚厚的朱紅漆。經過一年的時光了,那些朱紅漆還是锃亮耀眼地閃著光。在圓木柱子的根部,每根都圍著一塊雕花的鼓形圓石頭。那些圓石頭顯然是早上剛清洗過,現在,橙黃的陽光落在雕花上面,那些花朵似乎都還潮乎乎的,在往外吐著清晨吸納進去的水汽。圓石頭中間鑿出的圓孔,緊緊地箍在圓木柱子上,縫隙里連一粒灰塵都落不進去。
有個小姑娘正在圍著最邊上那根柱子,跑來跑去地轉著圓圈。她叫珍珠,今年剛九歲,是宋春福的女兒。她還有一個妹妹,叫寶石,比她小兩歲。那個叫寶石的小姑娘,這會兒正在院子的另一端來回地跑動著,察看著她頭上的羊角小辮子投在地上的影子。跑一會兒,她就停下來,靜靜地瞅著她的影子,慢慢伸出腳尖去,試探著踩一下她影子上的小辮子或者耳朵。踩一下,她就會快速地縮回那只腳,好像她的那只腳真的踩疼了它們,踩得它們在那里尖叫。
“你踩不疼它們。”珍珠抱著柱子,探著小腦袋對妹妹說,眼角一直在瞟著鹿鎬維。
“就是能踩疼它們,”寶石回答道,“我又踩疼耳朵了。我一踩它,它就哭著往一邊跑。”
從上年春分那天開始,只要天上有太陽照著,這個小姑娘就會像現在這樣,在院子里跳來跳去的,踩著自己的影子,而且還會不時地發出一聲尖叫,來表示她踩疼了自己身體的某一個部位。宋春福從來沒在意過他女兒的這些尖叫,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向來不會關心。他心里除了土地和莊稼,還是土地和莊稼,唯有它們,才是他們一家人活命的命根子。他覺得女兒的那些尖叫,根本就是那個小孩子在瞎胡鬧和胡說八道,這跟一條狗在轉來轉去地追著咬自己的尾巴,是一回事。但他老婆香九卻不這樣認為,斷定他們的女兒要么是被山里一種善良的神靈附體了,要么就是被惡鬼野物纏了身。她置辦了五色紙,兩包果子一捆粉條外加一塊肉搭配成的四色禮,包在一塊紅包袱里,拿著它們尋到村里一個能到陰間去行走的神婆夏三奶奶,讓她幫忙“到地府里打探一下,這個孩子是不是要夭折了”。
“她若是個坑人鬼,從此就給她吃豬食,睡草窩,當條狗來養著。”香九對夏三奶奶說。夏三奶奶凈了手,焚上香,掐著手指,嘴里咕噥了一陣,然后就直挺挺地躺下身子,去了陰間。香九心急如焚地跪在那里等著。半炷香的工夫,夏三奶奶回來了,她睜開眼睛,看著面前誠惶誠恐的香九,說那個孩子壽命長著呢,別擔心了,生死簿上她的大限是八十五歲。“您說她怎么會這樣呢?”香九疑惑不解。“等她再長兩年,就好了。有些天數不可泄露。”香九還想再往下問,無奈夏三奶奶搖擺了一下手,閉上眼和口,什么都不說了。沒有辦法,大家就只能選擇等待,看著她不斷地在日頭底下來回踩著自己的影子,耐心地等著她“再長兩年”。
鹿鎬維放下茶盅,站起來,招呼著兩個小姑娘,把她們叫到他身邊,將口袋里的幾塊奶糖掏出來,塞進了她們的小手里。
“寶石總是說她能踩疼自己的影子。”珍珠的手里攥著糖,她沒有急于剝開它們,把這些甜東西放進嘴里,而是仰著頭,在看著鹿鎬維。她小鼻子的鼻翼兩側,分布著一層淡淡的雀斑。因為那些“蒼蠅屎”,鹿鎬維覺得她比她妹妹要可愛上好幾分。
“告訴哥哥,你真能踩疼自己的影子嗎?”鹿鎬維摸了摸那個小姑娘的頭發,看著她一下一下地往下撕咬糖紙。“你不是哥哥,你是少東家。”寶石停止了撕咬糖紙,回頭看了眼茶桌邊上坐著的人。
“但你可以叫我哥哥。”
“我也能叫你哥哥嗎?”那個大點兒的小姑娘珍珠吸了下鼻子,那些小雀斑也跟著她皺起來的鼻子跳躍了一下。“我哥哥今年到臨沂城讀書去了,他也喜歡給我們帶糖回來,還給我們講臨沂城里的新鮮事。”
鹿鎬維剛對著珍珠點過頭,兩個小姑娘就追趕著跑到街上去了。在跑出門口時,寶石因為回頭張望她的影子有沒有跟上來,正好撞到了往院子里急走的栗虎元身上。
前一天傍晚,栗虎元剛從青島回來。他早上起床時還在想著,這兩天讓宋春福帶著他,再到錦官城去找一趟鹿邑周。這回日本人要來了,看看他能不能買上兩份保險。剛才他在街上走,意外地聽說鹿邑周鹿老爺到了宋春福家,就急急忙忙地趕了過來,覺得這是老天賜給他的一個好機會。“保險是靠宣傳賣出去的,不是消費者主動購買的。”這是他這趟到青島去,新學來的一句話。他這次去青島,本來是為了弄些煙絲和白紙回來。因為老天爺給了他一個賺錢的好商機,讓他意外地發明了一個卷紙煙的小盒子。弄來白紙和煙絲后,他就可以自己制作洋煙卷賣了。發明卷煙盒子的這個靈感,來自他父親盛煙末的一個木匣子——上面那個可以推拉的蓋子,突然給了他一種智慧。他欣喜若狂地找到一位木匠,讓他按照他的設想去操作,居然真的做出了他想要的那個東西。盒子做好后,他先做了個實驗:按照剝開的洋煙卷的長短寬窄裁好白紙片,把它們鋪在那個兩頭沒有封口的盒子里,然后,在紙片上放上足夠量的煙絲,再將糨糊涂抹在紙片的一側。這一切預備工作都做好后,他只需要用手慢慢地去推動盒子底部的薄木片,讓鋪在薄木片上當傳送帶用的布條,沿著那個盒子中間一根細木軸滾動起來,一支紙煙,就結結實實地卷好了。
買好煙絲,栗虎元急匆匆地在路上走著,意外地遇上了原來一起在保險公司里共事的潘世明。潘世明先看見了他。還沒走到他跟前,潘世明就粗門大嗓地喊著兄弟,問他還想不想再弄弄保險了。“現在可是遇上大好機會了!”潘世明笑瞇瞇地說。“什么好機會?”栗虎元拿不準他說的好機會是什么。“打仗啊兄弟。不管什么時候,戰爭都是個發財的好機會!你還不知道吧,兵盜險如今已經變成了最燙手的搶手貨。”潘世明哈哈地笑著,在栗虎元的肩膀上拍打著,說北平和天津被日本人占去后,那些爭著買水火險、戰爭險的有錢人,把保險公司的大門都快擠破了。這幾個月,一些人賣保險掙到的錢,夜里回家數起來,數得手腕子都軟了。
一開始,栗虎元不大愿意再繼續弄這趟買賣,畢竟,在此之前,他在青島和南沂蒙縣之間跑了一年,也沒有賣出去一份保險。
“現在情況不一樣了!”潘世明拉著栗虎元進了一家酒店,一邊請他喝著啤酒,一邊繼續給他分析著眼前的大好商機。“日本人占領了北平、天津,又把幾十萬兵力囤積到了上海。兄弟,這可是有些人一輩子都等不來的好時機啊!”潘世明的話說得栗虎元心里愣愣地,不知道日本人打來了,槍炮一響,到處都會死人,會是個什么好時機。
“不是槍炮一響,到處死人。是槍炮一響,黃金萬兩。”潘世明滿臉帶笑地說。
離開這座別墅之前,栗虎元忽然想到了他趕集時,被搶去的那匹馬。他詢問潘世明,像他的馬被搶這件事情,能不能算在“兵盜險”里面。潘世明給了他一個非常明確的答復,并且告訴他,現在,這僅僅屬于兵盜險里的一小部分。“雖然比一節小拇指還小,但這當然也算啊兄弟。你應該弄明白,只要你花錢,給它們買上了符合保險條款的某一類保險,它們又在戰爭期間被搶走和偷走了,或者說丟失和死亡了,保險公司都會按著相應的保險條款規定,給你應得的那份賠償。當然了,要是購買保險的人,故意把他買了保險的財產藏匿起來,再來找保險公司訛詐,保險公司當然不會賠償給他。”
被搶去的馬也能賠償這件事,讓栗虎元真正地動了心思。他決定忘掉幾年前賣保險的失敗經歷,再試上一把。畢竟,按照潘世明給他計算出來的賬單,他若是成功地賣出去一單保險,就會比他賣一個月的紙煙賺到的錢還要多上幾倍。現在到處都有人打著抗日的名義在拉隊伍,那么,像他的牲口被搶走這樣的事情,肯定還會不斷地發生,而且會發生得越來越頻繁。想想,不說別的,光是說服南沂蒙縣所有擁有馬匹和騾子的人家,給自己的馬和騾子還有驢買上保險這一項,就已經足夠他賺上一大筆了。這一點實在是太誘人了。
那天,在栗虎元信心十足地準備向潘世明告辭時,潘世明又帶著他到了保險公司的大樓里,給他拿了些好看的月份牌,并教導他,在前去賣保險之前,最好是先把這些月份牌當作禮物,去送給那些他事先看好的“客戶”。“保險可都是靠著咱們自己,一點一點努力宣傳出去的。” 盡管栗虎元不很明白該如何去做“宣傳”,但他還是拼命地點了點頭。往外送栗虎元時,潘世明又拍拍他的肩膀,祝愿他在南沂蒙縣的保險生意,做得比這些印刷精美的月份牌上的美人,還要漂亮上幾分。
栗虎元遞給鹿邑周的月份牌,畫面上就是這樣一屋子富麗堂皇的擺設,椅子和桌子都拿金子鑲著花邊;墻壁上掛的一把劍,劍鞘上也是用金子和紅寶石鑲嵌出的圖案。“只有這樣富貴安逸的生活,才能讓鹿先生那樣的人物動心。”這也是潘世明教給他的。他給鹿鎬維和宋春福的,分別是一張懷里抱著琵琶和手里拿著電話聽筒的美人畫像,他認為,他們兩個人應該喜歡欣賞這些風騷的美人。他沒有帶那些畫著自然風光的月份牌來,是因為他覺得,南沂蒙縣的山山水水,都要比畫里的山水好看上幾倍,這些人天天都是在“畫里”進進出出地過日子,肯定早就看膩味了。
鹿鎬維看著月份牌上那個手拿電話聽筒的美女,暗自笑了笑,他在新年里給西青的賀年片上也是印著這個圖案。而他買那張賀年片,則是因為上面那個女話務員的眉眼,和西青很有幾分想象。
“你又做上賣年畫的生意了?”
宋春福瞅眼手里懷抱琵琶的美人像,左邊臉上的一塊肉跳動了兩下。月份牌上的美女,忽然讓他覺得,他那個因為參加“暴動”而死去的兄弟,如果沒有死,他是應該娶一個這么好看的女人的。“我那是一時失手。”他在心里飛快地對他的兄弟念叨了一遍,盡管這些年,除了在夢里,他兄弟的面容,在他心里已經越來越模糊了。
“你沒看明白,”栗虎元說,“這可不是你說的那種年畫,這是保險公司印刷的月份牌。”
“我記得幾年前,你就賣過這玩意?”鹿邑周若有所思地抬起頭來。
“鹿先生您記性真好!”栗虎元一臉笑容,朝前探著身子。“我這些日子去了趟青島,順便又到原來那家保險公司里走了一趟,想來想去,覺得這時候,還是應該積點德,為老少爺們做點兒好事。”
“是不是準備把你販回來的那些煙絲和綢緞,都白送給莊鄰們?”宋春福說。
“那點東西不值幾兩銀子,”栗虎元說,“您想想,這要是日本人打過來,炮火一轟,比那幾匹布幾斤煙絲值錢的東西,可不多了去啦。這回,我是想給像鹿先生跟你這樣有大牲口的人家,送份能安心睡覺的保險來。”后來,在南沂蒙縣政府編纂的《南沂蒙縣志》里,專門記載保險業發展歷史的章節中,栗虎元是作為開創南沂蒙縣保險業第一人,被記錄在里面的。1980年,山東大學經濟學系一位研究金融史的教授,根據他在南沂蒙縣走訪調查的數據統計出,栗虎元在1938年3月之前,至少賣出了36份保險,除去一份是賣給了他自己的岳父,一份賣給羅靈芝外,另外34份,都賣給了南沂蒙縣有騾子有馬的富裕人家,而且鄉長李成太一個人就買了10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鹿家一份保險也沒有買。這一點,那位教授在鹿邑周那里,得到了確切的答復。栗虎元是在1938年3月份的一天,外出賣保險回來的路上被打死的。死去之前的幾個鐘頭里,他還一直在和一個準備買他保險的人討論著,麥子收割入倉后,買他保險的人至少會比現在增加三成。而到那時候,他的保費肯定還會跟著上漲一成。這個和他討論了幾個鐘頭,擁有兩匹騾子的人,在栗虎元離開他的時候,還在為他那兩匹騾子買不買保險而猶豫著,但是答應第二天會給栗虎元一個明確的答復。栗虎元是在錦官城對面的河灘上,準備渡過沂河到羅靈芝家里去時,被一顆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飛過去的流彈打中了腦袋。但事后,卻沒有一個人弄清楚過,打中他腦袋的那顆流彈,是日本人的槍打的,還是五十九軍的人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