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鉤
皇帝與政治“偏房”
□吳鉤
中國人以前很講究名分’因為名分是權力的合法性源泉。
妻妾爭權只是官場故事的一個隱喻’因為帝王對國家權力的分配’也存在著“正室—偏房”的復式權力結構’“正室”指以宰相為首的官僚系統’他們在名分上是國家權力的正式代理人;但帝王往往又在正式官僚系統之外’另起爐灶’另立“偏房”’代行權力。
《清稗類鈔》記錄了晚清開明官僚郭嵩燾的一則史論:“漢、唐以來’雖號為君主’然權力實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故西漢與宰相、外戚共天下;東漢與太監、名士共天下;唐與后妃、藩鎮共天下;北宋與奸臣共天下;南宋與外國共天下;元與奸臣、番僧共天下;明與宰相、太監共天下;本朝則與胥吏共天下耳?!?/p>
郭氏所列舉的與君主“共天下”的人物’絕大部分都可以歸入隱權力集團的行列’在名分上’這些人并無治天下的正式權力’只不過憑恃與權力中樞的特殊關系’得以把持權柄、操縱朝政。相對于正式的官僚系統而言’這一隱權力集團就是受寵得勢的政治“偏房”。
如果與宰相共治天下’則是很正常的制度性安排。君主只是國家的主權者與象征’而宰相作為政府首腦’理當“佐天子’總百官’平庶政’事無不統”。這是明代之前的正式政制。君王與宰相自古就有分權’宰相的治權是有制度可依的’因此’“西漢與宰相共天下”的權力分治格局是名正而言順的’正式的權力制度就是這么安排的。
在“正室”之外另設“偏房”’在正式權力系統之外’另置副權力系統’始作俑者是漢武帝劉徹?;实垡H躬政事’宰相顯然是最大的障礙’甚至宰相領導下的官僚系統也會礙手礙腳。為了越過這些制度性障礙’劉徹啟用了一個由宦官、侍從、外戚、尚書(漢初的尚書只是皇帝的私人秘書)等親信、近臣組成的“內朝”’將作為正式權力系統的“外朝”撇在一邊。
不過’內朝官權柄雖重’但終究是“偏房”’“妾身未明”’缺乏名分所賦予的合法性’只能完全依附于皇帝私人的關系網絡’這也使得內朝系統十分便于君主操縱指揮。劉徹因此比較成功地實現了君主獨裁。然而’劉徹始料不及的是“偏房”也可能變得位高而權重’尾大不掉’不受人主控制。劉徹在世時’盡管擢用外戚近臣’畢竟還能操控局面’劉徹死后’西漢終于無可避免地出現外戚擅權干政之禍’最終葬送西漢政權的大司馬王莽就是外戚。這正是歷史的吊詭之處。
建安元年(196年)’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迎回漢獻帝’第一件事就是讓獻帝賜予其“錄尚書事”之權。而君主要奪回權柄’就扶植宦官建立一個副權力系統’東漢后期的政局’基本上就是外戚、宦官輪流專政。
東漢皇室與權臣的明爭暗斗’以后者取得最后勝利而告終。東漢天下被門閥士族瓜分、顛覆’其后’唐代君主為限制正式官僚系統之權’防止權柄下移’也另立宦官參與朝政’但是這個副權力系統就如一道不可逆的程序’一經啟動即無法制止。晚唐的宦官’權勢越來越大’不僅架空正式權力系統’連皇帝的生殺廢立都操在其手中。
相對而言’到宋代才有了對正式權力系統的尊重’宋代少見地沒有形成副權力系統’女寵、宦官、外戚、皇室秘書、幸臣等隱權力集團大體上都受到遏制。即使是貴為天下主權者的君主’對于政事也不能一個人說了算。南宋時’內廷國手趙鄂有一次向宋孝宗跑官要官’但官職非皇室私器’隨便予人是有違政制的’因此趙鄂的意思是要孝宗法外開恩。宋孝宗答復:“降旨不妨’恐外庭不肯放行?!弊屗パ肭笤紫唷墒窃紫唷皥詧滩粡摹薄⑶冶硎荆骸翱v降旨來’定當繳了?!毙⒆谖ㄓ幸宦暫茋@:“書生難與他說話!”
趙鄂終日陪皇帝下棋’與孝宗關系極好’按說是頗有隱權力的’但宋代比較健康的權力結構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抵御隱權力’連皇帝也不敢肆無忌憚地破壞這個權力結構。
遺憾的是’好景不長’至明清又出現了與宰相、太監’與胥吏共天下的難堪局面。
從漢代一路看過來’不難發現:另立“偏房”架空“正室”之權、借重隱權力集團鉗制正式的官僚系統’正是歷代君主搞獨裁的不二法門。
皇帝之所以要煞費苦心地對付官僚系統’是因為從漢唐至明清’在完成政治現代化之前的中國’對君主獨裁權力構成最大制約的不是民主、憲政’而是一個復雜、完備、科層化的官僚系統’因為權力在科層化結構中流動’就會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規范性、程序性的規制’科層化越高’權力受到的規制就越大。如果把權力比喻為流水’科層化結構就是管道’約束著流水的橫沖直撞。權欲旺盛的雄才之主當然難以容忍這些管道分流了權力’于是繞過正式的權力管道系統’利用親近的私臣組建非正式的簡陋的權力容器’因其簡陋、非正式’也就更便于人主操縱。
但是’這些臨時性質的權力容器難免會慢慢固化、復雜化’甚至變成正式權力管道的一部分’又反過來分化了獨裁權力。換句話說’“偏房”掌權日久’往往又會演化成“正室”’如漢代的尚書’原是皇帝的私人秘書’到了唐代則是名正言順的宰相機構。后世的君主為“盡收威柄’一總事權”’又另設一個易于指揮的權力容器’然而’時過境遷’又重蹈前代“偏房”坐大之覆轍。歷史簡直給獨裁者下了一道反復發作的惡咒。
那些叨念著“大權不可旁落”的獨裁者不會明白這樣的道理:分散在復雜管道的權力盡管不易為君主任意擺布’但顛覆性不高’因為它至少在某種程度上不敢逾越名分的界限’并且受到程序性與規范性的限制;相比之下’擺脫了科層束縛的隱權力雖然便于指使’但一旦失控則如洪水決堤’一發而不可收拾。
人主欲借“偏房”盡收權柄’殊不知’高度集中的權力更容易被親近的隱權力集團假借、竊取’只要人主軟弱、荒怠’立即授人以柄。我們姑且稱之為“偏房的陷阱”。這也是為什么歷代一再發生近臣亂政的根本原因。
(摘自《百家講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