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

阿謙

“把燈打開吧，教室里太暗了。”

當(dāng)老師說出這句話時，出神的孩子們才發(fā)現(xiàn)，烏云不知何時籠罩了整片天空。蟬鳴越來越遠(yuǎn)，最后幾乎變成了一粒遙遠(yuǎn)的黑點，就像是長在記憶里的痣。

就在這時，雨下了起來。

今天中午就不要回家了吧。王莉想。

同學(xué)們都已經(jīng)沖下樓去吃飯，外面的燈火襯得教室格外冷清。她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突然發(fā)現(xiàn)，后面的角落里貓似的蜷縮著一個人。一團(tuán)干草似的頭發(fā)盤在她的頭頂，好似無鳥的空巢，破舊的校服上錯落著大大小小的補丁，那該是班上最不受歡迎的孩子。王莉想了一想，慢悠悠地從書包里拿出一個面包，輕輕地說：“喏，你還沒吃飯吧，李錦瑟。”被叫到名字的女孩有些慌亂地抬起頭，她的臉上有兩朵不知何處飄來的高原紅，皮膚像是干枯的河，留下幾道惹眼的皸裂紋路。幾束干草溫順地垂下來，擋住她本該明亮的眼睛。女孩小心翼翼地接過王莉遞過來的面包，含糊不清地說了句：“謝謝。”王莉不經(jīng)意地把一綹頭發(fā)別到耳后，慢慢坐了下來，“你的名字很好聽，誰給你起的呢。”她淺淺地笑著。

也許每個人的人生中都會有這樣的時刻，你覺得自己偉大無私，覺得自己會是一個光明的發(fā)光體，想著自己一定能為這個世界做些什么，讓自己看上去更加溫柔。

后來，她們成為了朋友。對于一個擁有酗酒父親和貧窮家境的錦瑟來說，與王莉相處的平凡的每一刻都是璀璨和幸福。

一天，李錦瑟被邀請到王莉家里做客。王莉站在她堆積成小山的衣服面前，手里拿著一條穿舊了的白裙子，“錦瑟，這裙子太瘦了，我穿不了了，你不嫌棄的話，送給你好不好。”李錦瑟眼睛睜得大大的看著眼前的裙子，雖然老舊，可它純白，白過她所擁有的任何一件衣服。那件父親撿來的舊校服，無論她如何努力去洗，也是洗不了這么白的。李錦瑟低下了頭，好像又回到了她們第一次說話的時候，局促不安地用指甲嵌弄掌心，良久，她才支支吾吾地說出“謝謝你，莉莉”。

這簡簡單單的五個字有多重，王莉是知道的，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李錦瑟，若非及其深切的喜歡，她那顆倔強敏感的心絕不會接受別人的饋贈。若是自己一個微不足道的舉動可以帶給她如此感動，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王莉溫柔地想。

學(xué)校準(zhǔn)備在一個星期后，為孩子們舉辦一場盛大的成人禮。課間午后都能聽到女孩子們在商討那天的發(fā)型和禮服，王莉和李錦瑟也不例外。“莉莉，我可以穿你送我的那條白裙子嗎？”李錦瑟小心翼翼地看向王莉，像是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小孩。王莉明媚一笑，“當(dāng)然可以啦。”“我家旁邊搬來了一個對我很好的阿姨，她說那天，可以把她的唇膏借給我用。”李錦瑟看著前方，眼里的欣喜，幾乎快要溢了出來。

直到今天，王莉依舊記得李錦瑟那時的眼神。她說不清那雙眼里到底蘊藏了多少東西。在她之后，王莉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神，那么飽滿，那么明亮，里面盛著夜里漆黑的湖水，閃著波光，好像下一秒就是天亮。

晚會那天，幾個精心打扮過的女孩早早就來到了教室，互相彼此夸耀今天搭配得有多完美。這時本是喧鬧的班級忽然陷入了一種極度的安靜。那安靜就好像是有人按住了視頻的暫停鍵，視頻里的所有人物，都整齊劃一地停了下來，不同的是，班級里的所有人，都看向了一處。王莉順著他們的目光尋去，想要找到這安靜的源頭，然后，一瞬間，她也安靜了下來。

在目光的盡頭，一個女孩，穿著雪白的裙子，所有發(fā)絲都妥帖地盤在她那精致的腦袋上，漂亮的鎖骨貪婪地呼吸著班級里緊張的空氣，嘴唇上點染著粉嫩的唇彩，鼻子高挺，睫毛垂長，淡淡的妝讓她看上去像一朵四月里的櫻花，還有，那雙眼睛，那雙大而明亮，像是浸在水里的，像是仙谷里的馴鹿才擁有的，閃爍著希望的大眼睛。若不是這雙過于熟悉的眼睛，王莉怎么也不會相信眼前的這個女孩會是李錦瑟。

在看到李錦瑟那一瞬間，王莉聽到了什么破碎的聲音。

王莉覺得，心臟的某一個角落，從那一刻開始，摧枯拉朽地枯萎下去，她并不疼痛，只是覺得自己的身體很涼，有一種被冬天的海水打濕的感覺。好像那個丑陋不堪的人原本是自己，而那想象中的明亮美好就站在自己面前，她還擁有一個好聽的名字，李錦瑟，比王莉好聽多了。

等王莉回過神時，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圍在李錦瑟旁邊，細(xì)細(xì)地問著。在嘈雜的另一邊，一個孤單落寞的身影和她剛做好的閃亮的指甲被扔到一個無人注意的角落。

晚會還沒有結(jié)束王莉就走出了教室。走廊里，幾個女生正在切切私語，看到王莉走出來，一個女孩帶著嘲笑的語氣問道：“怎么王莉，感覺你心情不太好？”王莉看了看她，做了一個深呼吸：“我當(dāng)然心情不好，你們想知道為什么心情不好嗎？”“因為”，王莉故意拖慢了語速，“因為李錦瑟的那條裙子并不是她的，是我的。”

說完這句話的時候，王莉整個人打了個寒顫，她覺得自己一路飛奔，奔向深淵，等她回過神時，已經(jīng)無法停下來了。

教室里傳來一陣喧鬧，王莉定了定神，走進(jìn)教室里，此刻的李錦瑟像是看到了救世主，“莉莉，她們說我偷了你的裙子，你快告訴他們，這是你……”“對，我也想問你呢。”氣氛陷入了一種死寂，王莉的眼里住滿了沉沉的黑暗，片刻，王莉用一種尖銳的，不置可否的語氣問道，“李錦瑟，我的裙子為什么會在你那里？”

李錦瑟輕微動了動嘴唇，可她什么都說不出來，那雙眼里的湖水，終于溢了出來，大顆大顆的，砸到地面上。

王莉不記得那天的晚會是怎么結(jié)束的。在天亮?xí)r，一切記憶又翻江倒海地回來了。一股惡心突然涌了上來，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失去的不僅是錦瑟，還有自己原本干凈的靈魂。

那天，有人說在很早的時候，李錦瑟有來拿過書包，帶著一身傷痕，又回到了丑小鴨的樣子，好像昨天夜里那美麗的天鵝，只是灰姑娘在午夜十二點乘坐南瓜馬車做的一個夢。

她今天不會來了。她永遠(yuǎn)都不會來了。

嫉妒與美好本是矛盾的，可奇怪的是，它們又總是共存。許多時候，你善良，并不是因為你的善良會溫暖別人，而是因為你的善良會取悅自己。若是某天施舍不再讓你感到快樂，那脆弱的美好就被打敗了。所以同情、憐憫和善意都是易碎的，就像是清晨青草上的一滴露水，不夠堅定，落到地上就碎成幾瓣，再也找不見了。好的善良就像一灣泉，你渴時它在，你潤時它仍在，沒有波瀾，沒有激流，視而見底，云卷云舒，都是坦然。每個人的青春都會有遺憾。王莉不知道該如何彌補這個遺憾，她總是希望有一個廣角鏡頭每天能記錄下她的悔恨和眼淚，也許那樣自己就能得到救贖。

畢業(yè)之后很多年，王莉總是在午夜夢回的時候，見到一個美麗的女孩，她穿著漂亮的白裙子，表情像是一只無辜的馴鹿。

她的第二十五個生日，是一個人在租來的房子里過的，沒有蛋糕和蠟燭，只有幾個簡單的剩菜，沒了溫度，躺在冰涼的桌子上。在漫長的歲月里，王莉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孤獨，她把生命里的每一次挫敗都當(dāng)成對自己的救贖。在這時，手機屏幕亮了起來，她漫不經(jīng)心地翻看，眼神卻在一瞬間定格。“生日快樂。你還好嗎？”她靈敏的直覺在回憶里翻涌，在那里她找到了一個無法忘卻的人。“是你嗎錦瑟？”她顫抖著回復(fù)。她在屏幕上打出，對不起，我很想你。可她遲遲不肯發(fā)出去。她是多么害怕自己不被原諒。猶豫了大約有一個世紀(jì)那么久，手機溫柔地震動了起來。上面幾個字，像是有溫度的光一樣，照亮了所有黑暗的角落。她看著屏幕，斑駁的夜景看著她，她顫抖著，城市沉默著，蒼穹之中繁星一片，晚風(fēng)吹過車水馬龍的街道和鱗次櫛比的高樓，從遠(yuǎn)處輕輕拂來見證著她的淚流滿面。

“你不用說，我都知道。我也很想你。”

責(zé)任編輯 徐 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