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茍富貴

2016-01-01 00:00:00常君
遼河 2016年3期

茍富貴回到轉山營子推開自家的柴門時已經是小半夜的光景了。守在門口的大黃狗顯然認出了它的小主人,沖茍富貴哼唧了一聲復又趴下了。茍富貴摸黑推開堂屋的門,想悄無聲息地進到西屋。他家的格局和村里大多數人家相同,三間房,中間開門,東西各一間,中間是灶屋。農村講究東為大,爹媽自然住東屋,茍富貴住在西屋。這樣的格局對于經濟不太景氣的人家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等兒子娶媳婦了,可以各住各的,互不干擾。當初蓋房時茍富貴的爹媽恐怕就有此打算,只是茍富貴有負他爹娘的厚望,眼瞅著快三十了,村里從小和他一起光屁股長大的,孩子都能上小賣店打醬油了,他還是光棍兒一條。

茍富貴剛把手搭在西屋的門把手上,從東屋傳來了他爹的咳嗽聲,同時還有他媽慢聲細語的召喚聲,是富貴回來了吧?

這個時候還沒睡!茍富貴低聲嘟囔了一句。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推開了東屋的門。

屋內充斥著一股辛辣的旱煙味兒,嗆人的嗓子。沒有開燈,室內黑乎乎的一片,只看見炕頭處亮著一星如豆的光。

回來啦!吃飯沒?媽給你做點兒吃的去。一個黑影邊腿要下地。茍富貴說,吃了。黑影在炕沿邊處停住了。

我還尋思死外面了呢!還他娘的知道回來!爹從炕頭兒的黑暗中甩過來一句,口氣跟嘴里抽的旱煙一樣沖。

前兩天,茍富貴在鎮上的一家游戲廳打游戲,和旁邊一個家伙口角了幾句,緊接著就上升到拳腳上面去了。茍富貴仗著人高馬大,沒吃多大虧,那家伙的鼻子卻竄出了血。再接著茍富貴就跑到鄰縣他姐家去了。他姐夫在外打工,他姐領著兩個孩子在家,日子過得比他家還清湯寡水的。茍富貴待了兩天,見沒什么動靜,就打道回府了。這兩年類似這樣的事沒少發生,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你要報警,大不了挨上警察一番臭訓,罰個三頭二百的。不報警就算了。

沒事我睡覺去了。茍富貴扭頭剛要往外走,他媽“哎”地一聲叫住了他。

茍富貴不耐煩地皺緊眉頭,還有啥事?還不是北山那塊地的事,村里又催了。他媽說。

這件事茍富貴是略知一二的。縣里一個集礦產品開發、運輸、地產、物業為一體的新興集團公司盛鑫集團,看中了他們村的北山。確切地說,是看中了北山上的石頭。他們想把北山的石頭拉到幾百公里外的海邊填海造田,而村里有十幾戶的耕地就在北山上。茍富貴家當然也位列其中。盛鑫集團給的補償價是每畝地一萬塊錢,涉及到的十幾戶人家到一起一商量,一致認為補償價太低。他們村地處山區,人均耕地一畝多地,這僅有的幾畝山地是他們每家的全部耕地,一年的糧食全指望它了。失去土地以后,他們以何為生?靠什么糊口?這件事前兩個月就開始嚷嚷,也沒有個著落。

其實,對于征地這件事,茍富貴沒怎么上心。征用了正好,省得汗珠子摔八瓣兒去種。轉山營子屬于山區,地皮薄得沒腦瓜皮兒厚,一年下來也打不了多少糧食。他爹媽卻對那兩畝地稀罕得寶貝似的,征地等于要在他們心尖上割肉。

還是原來的價?他們沒答應漲點兒?茍富貴問。他關心的是價格。錢總是好東西。

漲價還說啥呢。黑暗中傳來他媽深深地一聲嘆息。

炕頭上的那豆亮光狠狠地亮了一下。

朱老師不是抻頭兒嗎?大家伙兒一起去找村長徐老大!茍富貴問。

還用得著你說!爹在黑暗中咳嗽了一聲。

朱老師領著大伙兒去找徐老大好幾回了,徐老大說村里解決不了,讓去找鎮上。眼瞅著就要換屆了,誰愛操那個心。不行就簽了吧,小胳膊擰不過大腿。唉!他媽幽幽地說。

那就去找鎮上!茍富貴說。

站著說話不腰疼!你去個我看看!你就去鎮上后院有能耐!那豆光亮劃著弧線掉落在地上。

鎮派出所設在鎮政府的后院,茍富貴因為尋釁鬧事被帶進去過幾次,他爹說這話等于是在揭他的傷疤。茍富貴在黑暗中瞪了他爹一眼,扭頭向外屋走去。

……那雙大眼睛變成了兩泓波光粼粼的湖水,他的身子則成了一攤輕柔的水草,曼妙地舒展開四肢,舒緩地向著湖水的深處沉下去……

當當的鐵器相互敲擊的聲音像一只手,活生生地把茍富貴從他無限美好的夢境中拉了回來。

像跟那只手較勁似的,茍富貴使勁向炕角萎去。好像那兩泓湖水就在那里,他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溺死在那里,永遠不要醒來——那個夢簡直太美好了——林春雨竟然對他展露出比金子還要可貴的笑容。那笑容是那么的嫵媚,像初升的朝陽,像綻放的花蕾……茍富貴緊緊地閉著眼睛,他知道,只要他睜開眼睛,那兩泓湖水里面滿溢著令人心醉的笑意就會跑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盛滿了不屑、漠視,乃至厭惡。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審美標準,茍富貴的標準就是,林春雨才是這世上的美女。林春雨就是明珠,其他的女人和林春雨相比較就是土坷垃。不用見到本人,就是一想到這個名字,茍富貴的心上都像灑落了一場溫潤的春雨。林春雨今年也二十六七了,這個年齡在轉山營子算得上剩女了,究其原因是林春雨的擇偶標準太挑剔,林春雨的擇偶標準概括起來只有兩條:第一要有權,第二要有錢。當然了,第一條可以囊括第二條,有權了錢財自然就滾滾而來了。這可能和林春雨的過去經歷有關,林春雨初中畢業后到市里打拼了幾年,據說是在一個有權又有錢的人家做了一段保姆,眼界自然要比轉山營子的其他姑娘要高出一個層次,正是高出的這個層次讓她步入了轉山營子的剩女隊伍,好在林春雨父母及其本人的心態很好,對這件終身大事并不著急。她媽經常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是:好飯不怕晚。如今林春雨在鎮上的一家服裝廠上班,吃住都在廠里,不經常回家,只有每月的兩天公休日或者廠里停電了才回村來。每次遠遠地看見林春雨,茍富貴都像只哈巴狗似的跑上前去,調動起他腦袋里的全部細胞,盡可能地尋找一切話題和林春雨搭訕。每次林春雨都是用鼻子哼上一聲兩聲算作回答,兩只眼睛根本不朝他臉上看,簡直要翻到天上去了。這讓茍富貴很是傷心。他也曾到林春雨所在的服裝廠去打工。他沒機臺經驗,只能干最低等的活兒,剪線頭兒。一個大老爺們整天坐在那里,操著剪刀剪永遠也剪不完的線頭兒,讓林春雨看他的眼白明顯多于眼仁兒。再加上整天轟隆轟隆往你耳朵里直灌的機器聲,茍富貴沒堅持上兩天,就灰溜溜地回來了。這在不同程度上削弱了茍富貴追求林春雨的積極性。有人在背后議論說他是癲蛤蟆想吃天鵝肉,茍富貴覺得自己這只癩蛤蟆吃到林春雨那只天鵝的概率幾乎可以說是微乎其微,他差不多要放棄了。可是這只天鵝還是會時不時地飛到他的夢里來。每當那個時候,他就死死地閉著眼睛,生怕一睜開眼睛,天鵝就飛走了。唉,如果永遠生活在夢里永不醒來,那該多好啊!

你就不能等孩子醒了再拾掇這些家伙式兒?地都快沒了,拾掇它們有什么用!茍富貴隱約聽見外面傳來他媽低聲的絮叨。

日頭都曬屁股了還不起來!就知道他娘的睡!上輩子是豬托生的啊!還他娘的去鎮上,你以為是進派出所啊!說進就進!

敲擊鐵器的力度陡然增大得刺耳。

茍富貴一骨碌爬了起來,跳下地套上衣褲,氣沖沖地一把推開了屋門。

大黃狗看見茍富貴從堂屋出來,搖著尾巴迎上前去。茍富貴抬起一腳,大黃狗哀嚎著夾著尾巴跑開了。

大清早你踹個啞巴畜牲干啥?有能耐外邊使去!他爹在后面吼道。

茍富貴沒吭聲,徑直向院門口走去。

富貴,你要上哪兒去呀?飯還沒吃呢。他媽在后面喊。

不吃了!茍富貴吼了一嗓子。

茍富貴走上了村道。

村道坑洼不平的,茍富貴差點崴了腳。他飛起一腳,一塊鵝蛋大小的石頭骨碌著滾到了路邊。他本來不想去鎮政府,昨晚他也只是那么隨便一說。早晨讓他爹這么一激,他還真有點騎虎難下了。去就去!鎮政府的人也是人,還能吃人不成!

走到朱老師家門口時,茍富貴的腳步顯出了幾分猶豫。

朱老師名叫朱炳貴,以前曾在村小學當過民辦教師,可以說是村里六七十歲那一輩中最有文化的,后來被清退回家種地了,但是轉山營子的人還是沿襲以前的叫法,叫他朱老師。茍富貴知道朱老師對他這個混混有點瞧不起,轉山營子的人哪個能瞧得起他呢?有一次,朱老師在村街上看見茍富貴,問他說,你知道你的名字什么意思嗎?茍富貴說,這還用問嗎?富貴有錢,不受窮的意思唄。朱老師一笑,又問,那你知道這三個字的出處嗎?茍富貴翻了翻眼睛,說,從我爹我媽肚子里出來的唄。朱老師哈哈大笑,笑完走了。茍富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后來跟村里一個高中生打聽了一番,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名字出于《陳涉世家》中的“茍富貴勿相忘”的典故。當他模棱兩可地了解到這句話的含義后,曾經無比自豪了一段日子。想不到他大字不識一笸籮的爹媽原本以發財富裕之意為他起的這個名字,竟然和某典故撞在了一起。曾幾何時,茍富貴還想把這個名字改了。為這事他專門去了一趟鎮派出所。開門見山地跟人家講,他要改名,或者隨他老媽的吳姓也可以。派出所的幾個警察都認識他,聽說后爆笑不止。一個小警察歪戴著帽子斜了他~眼,說,你以為派出所是給你家開的是不是?你說改名就改名,你說改姓就改姓,想得倒挺簡單啊!你就是改成奧巴馬,還不是這個屌樣!茍富貴還想跟那幾個警察理論一番,所長過來了。所長像哄雞一樣往外轟著他說,你以為改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是吧?搗什么亂!該干啥干啥去!挨了一通訓,茍富貴灰頭土臉地回來了。了解到這個含義后,茍富貴決定不改了。茍富貴,勿相忘。等你升官發財了,不要忘記你的兄弟。難不成有官運在等著自己?自己可以在仕途上成就一番事業?那件事后,茍富貴對朱老師有些看法,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比我多認識幾個大字,你瞧不起我,我還瞧不上你昵。

所以,茍富貴便打消了叫上朱老師一起去鎮上的念頭。在征地這件事上,一直由朱老師抻頭兒,十幾家都聽朱老師的,朱老師具有權威性。你個老夫子那么有能耐,怎么到現在還沒把這件事擺弄明白?

路面豁然變得平坦寬闊起來了。五十來米的路面全是用水泥灌的,連靠近河邊的堤壩都用水泥包上了。路面相對的是一個大院,對開的兩扇鐵藝大門,透過通透的大門可以看見院里的一切,同樣是水泥灌的路面,五間大樓座子,一罩到頂的瓷磚,無聲地

電話是林春雨打來的,說她在鑫盛公司的大門口。

茍富貴奔到窗前,見林春雨真的在大門口站著呢。茍富貴故意磨蹭了一會兒,才下了樓。

茍富貴挺胸收腹,邁著方步來到林春雨面前,林春雨見了一笑,說下班從這兒路過,就打了個電話。

林春雨頭發沒有扎成平時的馬尾,而是隨意地披在肩上,臉上紅是紅白是白的,明顯化了妝。上身穿著一件黑色的體形衫,緊繃繃的有點瘦,顯得胸部波濤洶涌的。

茍富貴鎮定了一下,又恢復了往日的油腔滑調,說林大美女光臨,簡直是蓬蓽,不對,是天地都生輝了。

少來啊!油嘴滑舌的!林春雨掄起手中的絲巾在茍富貴的身上拂了一下,腔調中明顯帶了打情罵俏的韻味。

這讓茍富貴很是興奮,他興沖沖地說,走!我請客!吃飯去!

林春雨莞爾一笑,說,那讓茍總破費了啊!

兩個人來到公司旁邊的一個飯店。這個飯店是陳圓圓的老姨開的,如今差不多成了鑫盛公司的定點飯店,來人去客的都在這個飯店招待。

茍富貴大搖大擺地走進飯店,陳圓圓她老姨扭著水桶一樣的腰身迎上前來,來啦茍經理!

茍富貴風度十足地抬手和陳圓圓她老姨打著招呼。

快里邊請。陳圓圓她老姨替兩個人撩起門簾,茍富貴帶著林春雨進了一個雅間。

茍富貴很是大方地點了六個菜,雞鴨魚肉什么都有。茍富貴之所以如此大方,是因為他在這兒吃飯不用埋單,吳總承諾他可以簽字記在公司賬上。服務員問用什么酒水,茍富貴看了林春雨一眼,大聲說,來一打老青島!

林春雨一笑,坐在椅子上,竟然沒反對。

酒菜陸續上來了。還沒等茍富貴行動,林春雨伸手操起一瓶啤酒,打開,在兩只杯子內倒滿,然后笑盈盈地舉杯說,來,這第一杯祝賀茍經理飛黃騰達,步步高升!

茍富貴紳士地和林春雨碰杯,說了聲“謝謝”,一仰脖灌了進去。收回杯子時見林春雨擎著空杯笑著望著自己。

林春雨又給兩只杯子斟滿酒,沖著茍富貴一努嘴,舉起自己的那杯,說,好事成雙,第二杯祝茍經理大展宏圖,再創輝煌!

茍富貴心里說,這第二個祝福和第一個不是一樣的意思嗎?管他呢,只要是林春雨說的,只要是從那個粉嘟嘟的櫻桃小口中冒出來的,他就愛聽!茍富貴哈哈大笑,權利的魔力真是大無比啊!

酒過三巡,林春雨給茍富貴夾了一筷子菜,很隨意地問,聽說你跟你們公司的吳總有親戚?

茍富貴一愣,馬上反應過來了,順桿往上爬說,啊,是我媽那邊的,表舅。

茍富貴想,一定是轉山營子的人杜撰出來的。不過也好,表舅就表舅。說我跟縣長、市長有親戚才好呢。

接下來,林春雨反客為主,沖茍富貴頻頻舉杯,酒量大得令茍富貴吃驚。一頓飯吃了兩個多小時,直喝得林春雨臉上紅撲撲的,跟春天盛開的桃花一樣。

吃完飯從雅間出來,茍富貴無比瀟灑地沖陳圓圓她老姨揚了一下手,記公司賬上!陳圓圓她老姨拿來了賬單,茍富貴看都沒看,拿起筆在上面飛快地劃拉上自己的名字。

陳圓圓她老姨端詳著茍富貴的簽名,茍經理這字簽得,龍飛鳳舞的,我都認不出來。

茍富貴哈哈一笑,一般一般。

林春雨呆呆地注視著茍富貴。

茍富貴對自己的這個表現非常滿意,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彰顯出幾分氣派。

這個院子的主人名叫胡大頭,胡大頭他爹是個殺豬的,這家伙是子承父業,初中沒上幾天,就回家跟他爹學殺豬,完了拉到鎮上擺攤子賣肉。如今規模擴大了,鎮子上的肉攤子活生生讓他家壟斷了,一溜兒十來家都是他家的,你想吃豬肉,就得從他家買。和鎮上動物衛生監督所的人稱兄道弟,連檢疫戳子都自已配備,隨便往豬肉上一骨碌就行了。這幾年錢讓他掙得海海的,和第一個老婆離婚后,經常看見突突地騎著摩托車回來,后面載著年輕的女人,曾揚言天天進洞房,夜夜做新郎。

茍富貴對這個院子的主人從心里往外地不待見。一個臭殺豬的,窮顯擺個啥!

剛想快步離開,忽然看見胡大頭從鏤空的大門內走了出來。腆著孕婦一般的肚子,上面頂著一個油光嶄亮的腦袋。

茍富貴低頭裝作沒看見,掉頭想走掉。沒想到胡大頭直奔自己而來,一把抓住了自己的手,搖著說,哎呀!這不是富貴兄弟嗎?好久不見啊!

茍富貴眨么眨么眼睛,第一反應是,胡大頭一定是認錯人了。以往胡大頭見到他,總是脖子揚得高高的,一副目中無人的樣子,好像他壓根就不存在。倘若遇到胡大頭哪天興致好,還會戲弄上茍富貴一番。比如“這不是小狗嗎”,或者干脆喊茍富貴“汪汪”。

不過,茍富貴馬上想到剛才胡大頭對自己的稱呼,顯然他沒認錯人,這是怎么了?日頭從西邊出來了?吃錯藥了?

胡大頭從兜里掏出一盒“芙蓉王”,從里面抽出~支遞到了茍富貴面前。這可是史無前例的,以往只看見他給那些有頭有臉的敬煙,怎么會給他這種小人物敬煙?尤其是這么貴的好煙,不會搞錯了吧?

茍富貴一時沒伸手去接,瞪著跟睛盯著胡大頭的一張臉。那張臉上竟然少見地堆著笑。

胡大頭把香煙塞到茍富貴手里,然后又抽出一支叼在嘴上。隨即掏出打火機,啪地~聲,一簇火苗移到了茍富貴面前。

茍富貴沒敢接那簇火苗,那支煙還老老實實地拿在手里,眼睛盯著那簇執著地擎在他面前的火茵。

胡大頭笑著說,來來來,點上。

茍富貴這才把香煙夾在兩指之間。胡大頭重新打著打火機,湊到了茍富貴眼前。

“莢蓉王”的味道的確不錯,自已平時抽的一塊兩塊的煙簡直沒法比。茍富貴深深地吸了一口。

最近忙什么呢老弟?胡大頭吐出一口煙,貌似很關切她問。

茍富貴最不喜歡人家問他這個問題,他打著囫圇語說,沒忙啥,瞎忙。

胡大頭說,我最近要開個服裝廠,地點已經找好了,就在村小學。

村小學和鎮上中心校并校后,那幾間破破爛爛的教室一直閑在那兒。前不久聽說胡大頭買了去,原來是要開服裝廠。

胡哥真是有魄力!茍富貴言不由衷地贊嘆說。抽了人家的好煙,奉承幾旬還是應該的,盡管心里不情愿。

胡大頭擺擺手,打著哈哈說,什么魄力!養家糊口罷了。兄弟要是不嫌棄,等廠子開業就過來,幫我管管事。

茍富貴愈發糊涂了,一頭霧水地望著胡大頭。這肥豬今天到底是怎么了?這么發善心,讓我去他廠子上班?這家伙可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主兒,一定有什么事有求于自己,否則不會這么下功夫,又是煙又是承諾上班的。求人辦事找書記村長,能有什么事求到自己這個平頭百姓頭上呢?

胡大頭終于忍不住了,老弟,和你說件事,這不村上要換屆了嘛,老哥我不才,想竟聘個村長干干,還望老弟大力支持,投票時畫老哥一票啊!

謎底終于揭曉了。

一定一定!茍富貴嘴上應著,心里卻在說,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一個殺豬的,也想競聘村長?真是嗑瓜子嗑出個臭蟲——啥仁(人)兒都有。

胡大頭雙手握住茍富貴的手,太感謝了!以后有什么事就跟哥說!別客氣,以后哥就是你親哥,你就是哥親弟!說著從兜里掏出那盒“芙蓉王”塞到茍富貴的手里。

茍富貴假裝謙讓,往外推著胡大頭的手,哥,你留著抽吧,我不要。

胡大頭按住茍富貴的手,這你就跟哥見外了,煙酒不分家,你不揣起來就是瞧不起你哥!

哥你這是說哪里話?整個轉山營子,讓我豎大拇哥的,就你一個!這幾年茍富貴別的沒學會,溜須拍馬順情說好話,還是一套一套的。

那件事就這么說定了。胡大頭說。

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不光我投你,咱家老爺子老太太那兩張票也都投你!茍富貴拍著胸脯說。

胡大頭緊緊地握住茍富貴的手,啥也不說了!哥虧待不了你!

正說著,茍富貴忽然覺得胡大頭在自己手上使勁握了一下,隨即松開,轉身向右邊奔去。茍富貴扭過頭去,看見胡大頭兩手握住出來倒灰的于老蔫的一只手,點頭哈腰地同于老蔫打著招呼。

茍富貴望著胡大頭的背影,心說,想不到你小子也有求到我的時候!選票在我手里,投不投你可是我說了算!我得看看你出多少血!在拉選票這件事上,這幫想當官的家伙都舍得投資,聽說別的村有送大米白面的,還有給交農合費的,有的干脆承諾,只要戶口在村里的,每人二百塊錢。五花八門送啥的都有。就你胡大頭一個殺豬賣肉的出身,斗大的字不識一笸籮,也跟著湊熱鬧當村長?我看你是癩蛤蟆伸長脖子想吞月——想頭兒倒不低。大白天說夢話呢吧?

茍富貴把那盒芙蓉王從兜里掏出來,數了數,還有十多根,又把煙盒湊近鼻子聞了聞,好煙味道就是不一樣。他翻來覆去看著煙盒,心想,正好拿它裝裝門面。

茍富貴小心地把煙盒重新裝進兜里,邁步向前走去。

倘若你是個外地人來此,不知道鎮政府在何處,告訴你一個比較簡單的辦法,那就是看哪棟大樓最氣派最壯觀,那一定百分百錯不了。

原來的鎮政府坐落在鎮子南邊,是一棟灰色的二層老樓,很不起眼,不仔細看門口的牌子很容易被忽視掉了。如今的鎮政府是去年新蓋的,矗立在鎮子的中心地帶。首先大門就給人一種氣勢,兩根花崗巖的石柱立在兩旁,中間橫著不銹鋼的伸縮門。從伸縮門的側門走進院子,正對著是一個巨大的圓形噴泉,中心是一個拱起的雕塑,四周的水流圍著雕塑,不知疲倦地噴灑著。

正面是一棟四層高的大樓,折射著熠熠陽光的玻璃幕墻,鋁合金的窗戶,紅色琉璃瓦的樓頂,上面懸掛著國徽。樓頂上方高高飄揚著一面五星紅旗。

這次去的不是后院,而是前面的大樓,這讓茍富貴的心中油然升起一種自豪感。

搖頭晃腦地走進一樓大廳,茍富貴立馬屏聲靜氣起來——他著實被室內的裝修震懾住了。迎面是一座一人多高的紅木屏風,上面鑲嵌著五個金色的大字:為人民服務。茍富貴走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伸手摸了摸,為人民服務五個大字都是彩雕的,立體感十足,下面的屏座都是鏤空和雕花的,看樣子能值不少銀子。旁邊還擺著兩盆茍富貴叫不出名字的盆景。再看墻面和地面,統統都是細紋大理石的,能照出人的影子。

沿著大理石的樓梯,茍富貴來到了二樓。這時候他才想起來,來這兒該找誰。自己是兩眼一抹黑,誰也不認識。忽然,茍富貴想起,自己與一個姓馮的副鎮長有過一面之交。去年,他因為和人打架,擾亂社會治安,被帶到了派出所,要處罰他伍佰元的罰款。他滿兜劃拉不出五十塊錢,這種事每年都會發生一回兩回的,他爹也不管他。當時他正坐在椅子上皮笑肉不笑地望著一幫警察,馮鎮走進派出所。見他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問,你叫什么名兒?茍富貴聽所長和幾個警察都稱呼馮鎮,他趕緊兩腿并攏,打了一個立正說,報告馮鎮,本人名叫茍富貴。馮鎮點著頭說,嗯,姓茍就對了,我看你就是個癩皮狗!然后對所長說,趕緊讓他走人,這種滾刀肉你能榨出什么油來!茍富貴聞聽連忙握住馮鎮的手,連聲感謝后溜之大吉。

想到這茍富貴很是興奮。他攔住一個女辦事員,問馮鎮在哪個辦公室。女辦事員一指前面的一扇門。茍富貴來到門前,見門上貼著一個金色的牌子,上面寫著副鎮長辦公室。

門虛掩著,茍富貴輕輕推開一道門縫兒,探頭探腦地往里望。室內大得簡直可以容下兩個人打羽毛球,里面還有個門,看樣子是套間。靠窗的地方屹立著一個大鵬展翅的根雕。靠墻矗立著一個差不多要頂到頂棚的書柜,紫檀色的老板臺上亂七八糟地堆著一堆文件,旁邊還有一部電話機。這邊是一套黑色的真皮沙發和相配套的茶幾。

室內沒有人。茍富貴剛要探回頭去,突然聽見一個威嚴的聲音從老板臺那邊傳出來,什么人?

茍富貴嚇了一跳,瞪著眼睛往聲音傳出來的地方望去,只見文件的旁邊,一只黑色的皮鞋動了動,接著黑色的轉椅上坐起來一個人。

茍富貴一看,正是那個馮鎮,只不過腦袋比去年大了一圈。

你是哪個村的?有什么事?馮鎮把老板臺上的文件簡單收拾了一下,以求整齊些。

茍富貴走上前去,問,馮鎮,你還認識我嗎?

馮鎮望著茍富貴搖搖頭。

茍富貴給馮鎮提醒,我叫茍富貴,轉山營子的。去年我和人打架,被帶到派出所要罰款,是你讓他們放我走的。想起來沒?

你有什么事吧?趕緊說。

很顯然,馮鎮沒有記起自己是誰,看樣子也不想記起。茍富貴有些氣餒,忽然想起口袋內的胡大頭給的那多半盒“芙蓉王”,急忙掏了出來,抽出一支,上前幾步遞到馮鎮面前,馮鎮,抽一棵。

馮鎮看了看遞到眼皮底下的芙蓉王,伸手接了過去,夾在了兩指之間。茍富貴又急忙掏出打火機,啪地一聲,把一簇火苗端到了馮鎮面前。

馮鎮吸了一口,說,煙不錯呀!

茍富貴嘿嘿一笑。

馮鎮吐出一口煙,問,你到底有什么事?

是這樣,我是為轉山營子征地的事來的……茍富貴說了半截話,門猛然被推開了,伴著一陣哈哈的笑聲,走進來一個腆胸疊肚的中年人,后面跟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尖臉女人。

馮鎮一向可好啊!中年人大聲說。

馮鎮猛地站起身來,把剛吸了兩口的芙蓉王按滅在煙灰缸內,推開椅子,向來人奔了過去,哎呀呀,什么風把你吳總給吹來了?快請坐快請坐。

兩個人寒暄著握手。

茍富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站在那兒傻望著。

馮鎮扭頭看見年輕女人,笑著問,這位美女是?

吳總說,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們鑫盛集團的辦公室主任兼我的秘書陳圓圓小姐。

哦,好名字好名字!怎么?吳總也想效仿平西王吳三桂,來個沖冠一怒為紅顏?馮鎮調侃道。

吳總笑著擺手,馮鎮,你的記性真是越來越差了,剛才我不是介紹了嗎?圓圓是我們鑫盛集團的辦公室主任兼我的女秘書。

馮鎮拍著自己的腦袋說,瞧我這記性,對對對,兼秘書兼秘書。說完哈哈大笑。

吳總給了馮鎮一拳,什么話到你馮鎮嘴里怎么就變味兒了呢?

馮鎮一本正經地問,哎,是你吳總自己說的兼秘書,我說什么了嗎?沒說什么吧?

兩個人會心地哈哈大笑起來。

陳圓圓嗔怪地瞪了兩個人一眼,從包內拿出一盒軟中華,哎呦,快把兩位領導大人的嘴堵上吧。說完把煙扔到了吳總的懷里。

吳總從煙盒內抽出兩支,來來來,抽一棵。

馮鎮說,到我這一畝三分地上怎么能抽吳總的煙呢。

吳總說,抽咱倆誰的不一樣。

兩個人謙讓著點著了煙。

馮鎮看見陳圓圓,說,天下第一美人也來一支?

陳圓圓說,馮鎮您饒了我吧,我還不想變成黃臉婆呢。

馮鎮一拍腦袋,我忘了美女想永葆青春。那我讓辦公室給美女送點水果!說著轉身直奔老板臺上的電話而去。猛然間看見茍富貴還站在那里,眉頭一皺,哎,你怎么還站在這兒?

馮鎮,我的事……茍富貴說。

沒看見我有客人嘛。以后再說!馮鎮把茍富貴推到門外,然后一把關上了房門。

茍富貴站在走廊上,茫然不知所措。他理了理思緒,這個吳總是鑫盛集團的老總?難道就是那個征地的鑫盛集團?沒聽說還有別的鑫盛集團啊?一定是!這真是趕集遇上了親家——巧了!

茍富貴一時來了精神,剛想揚手敲門,忽然看見剛才問路的女辦事員手上端著一盤水果,向這邊走了過來。不用問,一定是給屋里那個陳圓圓送水果的。

女辦事員端著水果來到馮鎮辦公室門前,抬手敲了敲門。里面傳來馮鎮的聲音,進來。

女辦事員推開門,端著水果向里走。茍富貴急忙跟了進去。

馮鎮一眼看見了茍富貴,哎,你怎么又回來了?

茍富貴沒理會,沖著坐在沙發上的吳總喊,我找吳總有事!

吳總扭過頭來,你找我有什么事?

茍富貴想,既然來了就豁出去了!他三步并作兩步奔到吳總面前,吳總,我是轉山營子的,你們給的征地補償金太少了!

吳總問,轉山營子那兒有你家的地?

茍富貴點點頭。

吳總又問:那你認為給你們多少不算少?

當然是越多越好。但是這話茍富貴不能這么說,他想了想,鼓足勇氣說,一畝地最少也得兩萬塊錢!

吳總大笑起來,有道是窮山惡水出刁民,果然不假。我看你是漫天要價,得寸進尺!

茍富貴渾勁上來了,大步走到沙發前,一屁股坐了下去。

你怎么回事?趕緊出去!馮鎮威嚴地瞪視著茍富貴。

茍富貴說,讓我走也行,把問題給我解決了,我就走人,一分鐘也不留在這兒。

吳總說,今天我要是不解決呢?

那我就要想辦法了。茍富貴說著操起了面前茶幾上盤子內的水果刀。

陳圓圓尖叫著躲到了吳總的身后。

你……你要干什么?馮鎮臉上變顏變色。

沒什么,用不著害怕,和你們沒關系,我就是想給這屋里增加點色彩。茍富貴說著把刀尖抵在了自己的手腕處。

吳總非但沒有躲閃,反倒把身子靠近了茍富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視著茍富貴,微微一笑說,老弟,你可不要光說不練啊!

茍富貴本意其實并沒想自虐,他就是想用此招嚇唬嚇唬吳總,讓他盡快吐口漲價,然后把協議簽了盡快走人。誰知這老家伙競跟他杠上了。看來今天不給他出點血,是沒法過這關了。

茍富貴一咬牙,手上一用力,刀尖在皮膚上游走著,細密的血珠滲了出來。

吳總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跟蚊子親一下似的!

茍富貴死死地盯著吳總寫滿輕蔑的一張臉,手上猛地一使勁,刀尖深深地嵌進了皮膚深處。殷紅的血蚯蚓一樣順著茍富貴的胳膊向下蜿蜒爬行著。

陳圓圓警報器似的尖叫聲再次在屋內響了起來。

茍富貴面帶微笑地望著吳總,意思好像在問,還用不用再給你加把勁兒?

茍富貴左手腕處包著紗布走出了鎮政府的大門。

茍富貴有些后悔了。不是為自己的自虐行為,而是價碼要低了。知道這么容易自己說三萬好了。刀刃扎進皮膚血涌出來那一刻,那個吳總的臉白了。他一邊連聲喊著,行了我答應你,一邊讓馮鎮叫人給茍富貴包扎傷口。

一個一寸來長的口子換了兩萬多塊,值了!

茍富貴像個凱旋的將軍一樣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街上。

忽然,他的眼睛一下子直了——那只高傲的天鵝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中。

林春雨穿著工作服,頭發在腦后簡單地扎成了馬尾,騎著自行車,正從遠處向這邊而來。

茍富貴有些自卑,如今這位女王越來越視他為空氣,自己上前打招呼也是自討沒趣。可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每次遠遠地看見林春雨,他都像被毒癮折磨得生不如死時看見了毒品一樣,對,林春雨就是他的毒品。他顧不上許多,大踏步迎上前去,攔在林春雨的自行車前,嗨!干嘛去美女?

茍富貴的突然殺出,使得林春雨不得不猛地捏閘。

林春雨從自行車上邊腿下來,皺著眉頭惱怒地瞪著茍富貴,你有病啊?

茍富貴一笑,涎著臉說,你說的嚴重正確,看見你我就病了,而且是病入膏肓。

林春雨把天鵝般高貴的脖子扭向了一旁。

茍富貴故意把包著紗布的手腕移到了胸前,并盡量向上端著。

林春雨瞥了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到了別處。

茍富貴后悔自己從鎮政府出來早了,假如晚幾分鐘,正好自己走出鎮政府大門,那該多有氣派。轉念一想,那樣林春雨也不會認為他手腕上的傷口是光榮的象征,只會認為他老毛病又犯了,和誰打仗掛了彩。

林春雨的漠視很正常,茍富貴已經習慣了。他非常想把今天他的輝煌成果告訴林春雨,從某種程度上說,這也可以稱得上是他的一次前所未有的壯舉。可是還沒等他開口說話,林春雨邊腿上了自行車,兩腿一用力,自行車從他身旁噌地一聲駛遠了,把茍富貴發出的“哎”的一聲遠遠地拋在了身后。

林春雨的冷漠讓茍富貴很是傷心。他望著遠去的那個窈窕的身影,深深地嘆了口氣。

茍富貴把那張用血換來的協議輕飄飄地扔在自家炕上,老兩口子的眼睛便直了。他爹顫顫巍巍地拿起那張巴掌大的紙片,瞪著那雙渾濁的老眼,不住地在上面掃著,聲音顫抖地問,這玩意能把準嗎?茍富貴一字一頓地說,放心吧,這就是兩萬多塊!他媽則沖到茍富貴跟前,眼淚汪汪地抱住了茍富貴的手腕,詢問“多大口子?”“還疼不疼”,甚至想解開紗布查看傷情。茍富貴躲開他老媽的手,輕描淡寫地說,就跟蚊子叮了一下一樣,小意思!

茍富貴他爹捧著寶貝似的捧著那張協議書。茍富貴叮囑老兩口,不要跟朱老師和那十幾戶說這件事,說是吳總囑咐過的。他爹說,不說不說。他媽忙讓他回屋躺著。

茍富貴回到自己住的西屋躺在炕上。不多時,就聽見院子里傳來雞飛狗跳的聲音。那是老兩口子滿院子在抓雞。

這一夜,手腕上的傷口有些痛,茍富貴就在疼痛中想著林春雨。奇怪的是,一想到林春雨,傷口就不那么疼了。他拿過手機,想給林春雨打個電話或者發條短信,想了想又放下了,自己這種行為換來的結果他早已經預先知道了,從前一段時間開始,林春雨對于他的騷擾采取的就是,電話不接,短信不回。傷口又開始一跳一跳地疼起來,茍富貴趕緊去想林春雨。他緊緊地閉著眼睛,期待自己盡快進入夢鄉,進入夢鄉就可以見到他的女神了。

第二天一早,茍富貴正喝著他媽熬的雞湯,手機響了起來。他把嘴里的雞湯咽下去,問了一聲,誰呀?

里面一個女聲說,你好,我是吳總的秘書陳圓圓,我們昨天見過面的。

茍富貴一愣,心想,莫不是吳總那個老家伙睡了一宿覺變卦了?媽的,協議書在自己手里,上面白紙黑字寫著呢,還怕你打賴!

茍富貴裝著硬問,你找我什么事?

陳圓圓在電話里說,我們吳總請你過來一趟。

茍富貴又問,到底什么事?

陳圓圓說,當然是好事嘍,過來你就知道了。

茍富貴說,好!一會兒我就過去。

撂了電話,茍富貴抹了一把油嘴,對他媽說,給我找個黑塑料袋,準備裝錢!

他爹眨著眼睛問,真的能是讓你去取錢?

茍富貴說,不是取錢讓我去干嗎?昨天我那一手兒,把他們震住了。

他媽張羅著說,要不讓你爹和你一起去吧,那么多錢。

沒那個必要。茍富貴穿上鞋跳下地說。

他爹又囑咐說,多數幾遍,完了揣懷里,別丟了。

茍富貴不耐煩了,說,完了我直接存銀行里,總行了吧?

他爹連連點頭,對對對,存銀行把握,出不了差頭兒。

按照陳圓圓在電話里說的地址,茍富貴來到了鎮子的北面。鑫盛集團總部就建在那里。

茍富貴走進二樓總經理辦公室。

吳總看見茍富貴進來,忙站起身來,一邊吩咐陳圓圓倒茶,一邊頗有幾分關心地問,傷口怎么樣?

沒事,腦袋掉了碗大的疤瘌。茍富貴坐在沙發上,不以為然地說。

吳總說,好!這種性格我喜歡!

茍富貴以守為攻,問,吳總今天讓我過來是準備兌現昨天的協議吧?我已經帶來了。

吳總一笑,說,不忙,還有一件好事。

茍富貴一愣,問,什么好事?

吳總說,目前公司保安隊還缺一個隊長,怎么樣?有沒有興趣過來?

茍富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有沒有搞錯?讓我當保安隊隊長?他望著吳總,磕磕巴巴地問,真……真的嗎?

吳總笑著說,當然是真的。

茍富貴站起身來,誠惶誠恐地說,吳總,那……太謝謝你了。

哎,謝什么,我這也是重用人才。以后好好干,我不會虧待你的。吳總語重心長地拍著茍富貴的肩膀。

一切來得太突然了。第二天,當茍富貴穿著淡藍色的警服,領著幾個保安拿著電棍巡邏在廠區內時,他還有點喝多了酒暈暈乎乎的感覺。

清醒過來后,茍富貴第一時間想起的一件事就是,把這個喜訊告訴林春雨。打電話發短信這兩條快捷的通訊方式已經行不通了,不過不要緊,條條大路通羅馬,這兩條行不通,他還有別的途徑。一個人執意想把一件事告訴另外一個人,不是一件難事,盡管她不想聽。

茍富貴騎著摩托車,一身警服屁股上掛著電棍,頻繁地出現在林春雨工作的服裝廠門口,見到林春雨出來,就屁顛屁顛地跑上前去沒話找話和林春雨搭訕。然而這樣導致的結果令茍富貴很是沮喪,林春雨的態度和以往沒什么兩樣,依舊是用鼻子回應的時候多。有一天晚上茍富貴回轉山營子,他媽跟他匯報,說林春雨的爹媽在村街上說,保安隊隊長有什么了不起的,說白了就是個黑狗子。

林春雨的表現讓茍富貴大大傷心了一把。在這只天鵝眼里,茍富貴還是只癩蛤蟆,只不過穿上了一身保安服罷了。

正在這個時候,吳總把他叫到了總經理辦公室。

茍隊長,在你的領導下,目前公司內的治安狀況非常好,干得不錯!吳總拍著茍富貴的肩膀,公司非常需要你這樣的人才,介于你的才能,現在我特任命你為公司副總經理!

什么?副……經理?和上次任命他為保安隊隊長時一樣,茍富貴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嘴巴張得能塞進去一個皮球。

吳總哈哈大笑,沒錯,公司副經理,從今以后你就是茍副經理。

副經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會搞錯吧?茍富貴瞪著一雙牛卵一樣的眼睛。

陳圓圓手里端著一杯茶,扭著腰肢走到茍富貴跟前,茍副經理,祝賀你呀!

茍富貴醒過神兒,雙手哆嗦著接過杯子。

吳總接著說,以后你主要負責轉山營子開山填海的工作,這可是公司今年的一件大工程,有沒有信心干好?

有!茍富貴雙腿并攏,“啪”地來了個立正,同時右手貼在太陽穴處,沖吳總敬了個禮。

陳圓圓笑得匍匐在沙發上,怎么跟過去電影中的偽軍一個樣兒?

茍富貴嘿嘿傻笑著。

出了總經理辦公室,茍富貴雙手猛地一擊掌。副經理!如今這個重量級的頭銜,還砸不倒你個林春雨?我這只癩蛤蟆吃定你這只白天鵝了!茍富貴馬上投入到實際行動中。他開著吳總派給他的桑塔納100,興師動眾地回了一趟轉山營子。

轎車在家門口停下后,茍富貴沒有立即走進院子,而是站在院門口,大聲小氣地和街坊打著招呼,顯得特威風。茍富貴選的是晚飯過后的時間,人們酒足飯飽后都坐在街上閑聊,正是村街上人最多的時候。茍富貴看見林春雨的爹媽也在人群中。他還特意和胡大頭握了握手。胡大頭拍著茍富貴的肩膀說,行啊老弟,升官發財了。茍富貴擺擺手,什么官兒,混口飯吃。胡大頭豎起大拇指,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啊!

茍富貴進屋轉了一圈,然后出了院門,在大人小孩的圍觀和簇擁下上了轎車,絕塵而去。

這次的衣錦還鄉帶來的效果,在第二天就得到了回應。

第二天的晚上,茍富貴的手機突然響了。他從兜里摸出來一看,登時臉上溢上了一抹笑容。魚終于上鉤了!

從飯店出來時,門前已經亮起了燈。

茍富貴從心里往外不愿就此和林春雨告別,可又不能表現出來,剛想找個什么借口,只見林春雨“哎呦”一聲捂住了腦袋,腳下跟著踉蹌了兩步。茍富貴一把扶住林春雨。

林春雨說,這酒后勁真大,我有點頭暈。

茍富貴說,要不去我辦公室待一會兒,喝杯茶解解酒。

林春雨點頭。

茍富貴扶著林春雨走進了公司大門。

上樓的過程中,林春雨似乎軟成了一灘泥,幾乎要攤在茍富貴的懷里了。

茍富貴用腳踹開房門,扶著林春雨走進辦公室。

茍富貴的辦公室是個套間,外面是白天辦公的,里面還有一個房間,茍富貴晚上就住在那兒。

茍富貴把林春雨扶到床上。林春雨的屁股剛搭在床沿上,身子便向后倒去。日光燈很亮,林春雨躺在床上,臉上艷若桃花。體形衫的領口開得很低,那兩團肉差不多露出了二分之一,在日光燈的映照下明晃晃地刺茍富貴的眼睛。茍富貴的喉結不住地蠕動著。這時,一雙柔軟的手臂蛇一樣纏上了他的脖頸,那兩團肉零距離地給了茍富貴一種切膚的溫度,茍富貴便向那兩團肉壓了下去……

說起來實在有些丟人,茍富貴剛慌手慌腳地找到目標,便轟然倒在了林春雨的身上。

茍富貴恨不能給自己一巴掌,在這件事上自己說起來算不上身經百戰也差不多,怎么這么掉鏈子呢?

林春雨在身下咯咯笑著,拍著茍富貴的肩膀說,茍經理,不要太緊張哦。

那串笑聲像一串沖鋒號,吹響了茍富貴重新戰斗的士氣。他一路所向披靡,攻關奪隘,終于沖上了勝利的頂峰。

茍富貴靠在床頭上吸著煙,望著枕在他胸口上的林春雨,如若在夢中。他使勁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不禁吸了口涼氣。沒錯,不是夢,是真的。這個女王一樣的女人終于被他拿下了。他茍富貴這個癩蛤蟆終于吃到了天鵝肉!茍富貴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權利的魔力!

沒過幾天,林春雨就從原來的服裝廠辭職了。用林春雨本人的話說,副經理的夫人給人打工,好說不好聽。兩個人是雙宿雙飛,回轉山營子也是兩個人一起回去,勾肩搭背地出現在村街上,儼然就是一對夫妻。茍富貴爹媽整天樂得合不攏嘴。公司在縣城開發了一個小區,茍富貴想,等小區蓋起來了,他就和吳總說說,以內部價買套房子,早日把林春雨娶回家。

有道是情場得意職場失意,茍富貴在情場上是春風得意,輕而易舉地抱得美人歸,職場上卻沒這么順利。轉山營子征地一事一直沒什么進展,以朱老師為首的十幾戶遲遲不肯在征地協議書上簽字。這讓茍富貴很是撓頭。

這一天,吳總又把茍富貴叫到了辦公室。

轉山營子的事怎么樣了?吳總問。

茍富貴硬著頭皮說,沒什么進展,還是老樣子。

吳總顯得有些不耐煩,這點事到現在還沒搞定,我要你是干什么吃的?

茍富貴想為自己爭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茍富貴也有苦衷,自從走馬上任以來,在征地這件事上茍富貴沒少做工作,嘴皮子都磨薄了,可是以朱老師為首的十幾戶就是咬住一條:不漲到他們所說的價位,絕不簽字!你就是說出活龍來也是白搭。朱老師他們所說的價位是每畝地兩萬元,自己用血才換來了這個價位。如今這十幾戶都要這個價位,怕是打死吳總也不會同意的。

茍富貴垂手而立,囁嚅著說,他們還是堅持每畝地兩萬…….

吳總把辦公桌上的一疊文件掃落在地上,簡直就是他媽的一群刁民!

陳圓圓急忙蹲下身去撿著散落在地上的文件。

吳總說,不管你想什么招兒,都要把這件事給我拿下!再搞不定你就不用回來了!

茍富貴抬起頭,見吳總的臉板得像一塊硬邦邦的生鐵。

茍富貴望了一眼,蔫巴巴地退了出來。

吳總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如果不把這件事搞定,自己的這個短命的副經理就算干到頭兒了。既然不是副經理了,那以內部價買房子的事自然就泡湯了,沒了房子,林春雨那只天鵝恐怕就和自己沒關系了。這是個致命的連鎖反應,茍富貴不敢想下去了。

茍富貴感到了一種緊迫。他操起話筒,撥通了朱老師家的電話。盡管他對朱老師不感冒,但是征地這件事一直由朱老師抻頭兒,你不可能隔著鍋臺上炕。況且如今自己是求著他們了。電話是朱老師的老伴接的,論起來茍富貴叫她老姑,也沒什么實在親戚,只是從街坊鄰居論起的。既然管朱老師老伴叫老姑,朱老師的稱呼也跟著上了一個層次。茍富貴問,老姑父在家沒?朱老師老伴說沒在家,到村委會參加選舉去了。茍富貴這才想起,昨天晚上胡大頭就給他打來了電話,提醒他說今天村里投票選舉村長,請他務必回村光臨,投他一票。茍富貴讓老姑轉告朱老師,讓他通知那十幾戶,中午他回轉山營子,讓他們到朱老師家集合,商量征地的事。剛撂下電話,手機響了。茍富貴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是胡大頭的電話。茍富貴想,一定是催他回村投他一票的。接了電話,果不其然,胡大頭在電話里急吼吼地說選舉就要開始了,問茍富貴怎么還沒到。茍富貴說他正在開會,實在擠不出時間,不過他已經安排好了,他全家的三票一定投給他,請胡大頭放心。撂了電話,茍富貴坐在椅子上發了~會兒呆,這個時候他哪有心思回去給胡大頭捧場,他心里壓著一塊沉甸甸地大石頭呢。

快晌午的時候,茍富貴下了樓,發動著車子,直奔轉山營子而去。估計這個時候投票選舉差不多應該結束了。

茍富貴回到家,見只有他媽一個人在家,不用問,他爹一定是到村委會參加選舉去了。

茍富貴在炕上躺了一會兒,他爹才回來。跟他說全村百分之八十的人投了胡大頭的票,這回村長非胡大頭莫屬。茍富貴沒想到胡大頭真的會當選,不過細想一想也覺得沒啥奇怪的,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段時間胡大頭可沒少忙乎,挨家挨戶去拉選票,承諾他當上村長,全村人按人頭,有一個算一個,每人二百塊錢,決不食言。還特意請他和林春雨去縣城撮了一頓,并且送給林春雨一張三百塊錢的商場購物券。

茍富貴急忙往朱老師家打電話,問那十幾戶都到齊了沒。朱老師說都到齊了。茍富貴一骨碌爬了起來,大步流星向外走。

經過村中央侯二小賣店時,本來都已經過去了,茍富貴扭頭又踅了回來,拐進小賣店,花了二十塊錢買了兩盒云煙軟如意。如今這十幾戶就是他親爹,他活祖宗,不伺候滋潤了愣不給你簽字。

來到朱老師家,見那十幾戶戶主差不多都到了,炕上地下坐的都是。地上扔了一地的煙頭,看樣子早到多時了。

老少爺們都到啦!茍富貴朗聲同眾人打著招呼,隨后從褲兜里掏出煙,來,抽一棵抽一棵。點頭哈腰地一一遞給十幾個人。遞到朱老師跟前時,朱老師用手擋開了,我這平頭百姓的嘴抽不起茍副經理那么高檔的洋煙,還是來我的大老旱。

十幾個人都直愣愣地望著茍富貴。

茍富貴顯得有點尷尬,自己給自己找了個臺階下,從褲兜里掏出打火機,說,來來來,點上。

拉栓子問,怎么回事?漲價了?

茍富貴把打火機移到拉栓子眼前,點上。

拉栓子往椅子上一萎,說,我還以為漲價了呢,原來根本沒這事。白歡喜一回。

茍富貴說,漲是沒漲,不過,我給老少爺們算一筆賬,轉山營子那片山地我不說大家伙也知道,薄得跟腦瓜皮似的。一年到頭侍弄好了能打多少苞米?能出幾個錢?如今一家得個三萬五萬的,你做買賣,搞家庭養殖,干什么不比種地賺得多,雞生蛋蛋生雞,財源那還不嗷嗷往你懷里滾呀!

拉栓子說,做什么買賣?如今什么買賣都不好做呀!

茍富貴說,這你就沒我消息靈通了,現在全民經商,你到縣里看看,賣手抓餅,燒烤的,哪個月不賺個幾千塊。我有個哥們在夜市支了個攤子燒烤,哪個月不弄個萬八千的。

拉栓子瞪大了眼睛,那么多?

茍富貴說,那是。給個白領都不換。我跟你說,干啥都比摳莊稼根兒來錢快。

十幾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渾濁的目光中透出一股亮色。有的低下頭,有的不住地眨巴著眼睛。

這時,朱老師咳嗽了一聲。眾人忙一起望向朱老師。

朱老師把旱煙撳滅,端起放在炕沿上的茶缸子喝了一口茶水,慢條斯理地開了言,茍副經理剛才說,一家得個三萬五萬的,看上去不少,可是,我們耕種的土地沒了。你知道沒有了土地,我們叫什么嗎?失地農民。聽說過這個新名詞嗎?

茍富貴在心里罵,竟整這些名詞!

朱老師接著說,什么叫失地農民?就是沒有了土地的農民。民以食為天,食以地為本,土地是我們的命根子。沒有了土地,失去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讓我們怎么生活?老了怎么辦?

茍富貴剛張開嘴,被朱老師揚手制止住了,我知道你要說什么,你要說,不是給你們補償款了嗎?你們可以拿著補償款去做買賣。我們摳了一輩子莊稼根兒,哪一個是做買賣的料?看著那幾個萬塊錢是不少,可是能夠看幾場病?能夠活幾年,錢花了了怎么辦?

是啊是啊,老趙太太去年得了一場大病,住了一個來月院,花了四萬來元,口挪肚攢了一輩子,都給醫院趕往了。

就是呢,現在物價漲這么快,大米兩塊八一斤,一斤豬肉十四五塊,這兩個錢能維持幾年?

俺家連襟那地方,一畝地給三萬……

你們鑫盛公司家大業大,還差咱們平頭百姓這點兒。

十幾個人馬上轉了口徑。

茍富貴一蹙眉頭。剛才的局勢明顯向著有利于他的方向發展,誰知朱老師一句話,勢頭來了個急轉直下,前功盡棄,白忙活了半天。

拉栓子走過來拍著茍富貴的肩膀,回去跟你們吳總透透話,再漲點兒,再漲點兒我們就簽字。

茍富貴沒搭理拉栓子,他死死地盯著朱老師的臉,朱老師低下頭端起茶缸子專心致志地喝起了茶,好像他這個大活人壓根不存在似的。

茍富貴看明白了,這幫人都是樹梢兒瞎搖晃,拿大主意的是朱老師。把朱老師搞定了,擺在他面前的這個難題就迎刃而解了。可是怎么才能把這個老家伙拿下呢?茍富貴去了一趟縣城,到了商場一咬牙一跺腳,花了二百多塊買了一盒鐵觀音。除了旱煙,朱老師還有一個嗜好,那就是喝茶,一年四季手里端著個大茶缸子。一個人只要有喜好就好辦。這叫投其所好。

茍富貴夾著鐵觀音又來到了朱老師家,把茶葉往炕上一放,說,吳總去南方回來給我帶了一盒茶葉,我也不會品,喝了也是白瞎,給老姑父拿來了。

朱老師望著茶葉微微一笑,茍副經理今天不光是為送茶葉而來吧?

茍富貴嘿嘿一笑,說,整個轉山營子我就佩服老姑父一個人!簡直就是孫大圣,火眼金睛啊!那咱爺倆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今天我來還是為征地那件事。我看出來了,大家伙都聽您的,您就是權威,您的話就是一言九鼎,您說一句話,讓大家伙把字簽了,就算幫我一個忙,我一輩子都忘不了老姑父的恩德!

朱老師連連擺手,茍副經理言重了,在征地這件事上我只是給大家抻個頭兒,并不能給大家做主。你想解決這件事,還得找大家伙商量。這個老家伙,一推六二九,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凈!

茍富貴不氣餒,涎著臉不住地沖著朱老師抱拳拱手,老姑父,就算你幫大侄子一個忙好不好?

朱老師說,這個忙我實在幫不上。茍副經理還是另請高明吧。說著把茶葉拿起來,推到茍富貴面前。

這個老油條!茍富貴拿起鐵觀音,氣沖沖地出了房門。

這樣回公司向吳總匯報,免不了一頓訓斥。關鍵是自己的飯碗有可能還保不住了。由此想到了林春雨,前兩天林春雨她媽還在他面前提示說都老大不小了,趕緊把婚結了吧。由此茍富貴想到了房子,想到了那一連串的連鎖反應,這些要命的聯想讓茍富貴心煩意亂,忽然聽見后面有人喊,茍經理!

茍富貴回頭一看,見是胡大頭。想不到這家伙真的心想事成,登上了村長的寶座。聽爹回來說,選舉村長那天馮鎮也到場了,胡大頭和馮鎮稱兄道弟的。

是胡村長!恭喜恭喜啊!茍富貴一邊拱手抱拳,一邊為投票選舉那天未能到場捧場而道歉。

胡大頭打著哈哈,哪里哪里,茍經理公務繁忙,理解理解。社會主義新農村,需要你們這樣的大企業大力支持啊!

茍富貴心里說,這家伙倒是啥時候說啥話,屁股還沒坐熱昵,就唱上高調了。

胡大頭察言觀色,怎么了兄弟,氣色不對啊!

茍富貴耷拉著腦袋沒吱聲。

走,到我家咱哥倆喝兩盅。胡大頭說。

茍富貴擺擺手,改日吧,今個沒心情。

走吧,一醉解千愁。胡大頭拉著茍富貴的胳膊向前走。

胡大頭家的房子格局和轉山營子多數人家不一樣,進門就是客廳,很大,一圈黑色的皮沙發,對面矗立著一個巨大的液晶電視,電視兩邊各立著一盆發財樹,還有不知從哪兒弄來的不知真假的古董,把個客廳擺得滿滿登登,亂七八糟的。沙發上胡亂地堆著一堆衣服,靠背上還搭著一個紅色的乳房罩。

胡大頭把從侯二小賣店買來的豬頭肉、花生米之類的熟食放在了茶幾上,扭身把沙發上的衣服往一邊推了推,讓茍富貴隨便坐,別客氣。

茍富貴在沙發上落座,胡大頭遞過來一個二兩裝的紅星二鍋頭,說,今天咱哥倆一人兩個小炸彈,不夠再去小賣店取,來個一醉方休怎么樣?

胡大頭擰開酒瓶喝了~口,同時舉著酒瓶示意茍富貴,茍富貴沒辦法,抿了一小口。

胡大頭用手撈起幾粒花生米丟進嘴里,咯嘣咯嘣嚼著,說,如今老弟是職場情場雙得意,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轉山營子的一朵鮮花也讓你掐去了,還有什么心情不好的?茍富貴苦笑了一下。

胡大頭詭秘地一笑,說,我猜老弟心情不好,是因為征地那件事吧?

茍富貴點點頭。

胡大頭從茶幾上拿起一盒煙,從煙盒內抽出兩支,遞給茍富貴一支,剩下一支叼在了嘴上,“啪”地打著打火機,給茍富貴和自己分別點上,吐了一口煙霧說,要我說,老百姓也不容易,你們公司財大氣粗,拔根毫毛都比他們腰粗,適當給漲點兒吧。

茍富貴一咧嘴,說,吳總要是同意還說啥了,關鍵是說啥也不同意。

胡大頭吧嗒著嘴說,是個問題。

茍富貴嘆了口氣,這幾天把我愁得,腦袋都大了。

胡大頭拍拍茍富貴的肩膀,行了,別愁了,我幫你想想轍。

茍富貴像抓到救命稻草似的,抻長了脖子急促地問,哥,你有什么招兒?

胡大頭一笑,說,這個你就不用管了。保管他們乖乖在協議上簽字。

哥,我怎么謝你?茍富貴緊緊握住胡大頭的手,聲音哽咽地說。

我是看在你老弟的面子上,換個人我根本不管。既然老弟有這份心思,哥哥我就領了。

茍富貴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巴。

哥也不瞞你,你也知道,這次拉選票,哥可是把血本都豁出去了……

茍富貴知道胡大頭指的是好處費,這個殺豬出身的家伙從來都是無利不起早。這次拉選票沒少花錢,這家伙想找個進項把坑填平了。

哥,你……想要多少?茍富貴咽了口唾液問。

不多,胡大頭伸出三根小棒槌似的手指頭。

三千?茍富貴問。

開什么玩笑?你再乘以十。

三萬?茍富貴的眼睛瞪得牛卵一樣。這家伙獅子大開口啊!

這才幾個錢,對于你們公司來說就是九牛一毛。事成之后你們能換來多大的經濟效益?你回去跟你們老總說說,你們老總要是不同意,我胡大頭倒著走路!胡大頭拍拍茍富貴的肩膀。

茍富貴被胡大頭拍得一愣一愣的。他不知道胡大頭究竟用什么招兒,不過這老家伙老謀深算,聽說這次竟聘村長,本來有兩個和他競爭的,選舉頭兩天卻突然打了退堂鼓。

你想找黑道上的人擺平?

胡大頭板起面孔,你這說的是什么話?現在是和諧社會,你哥我又是一村之長,怎么能干那種見不得人的事呢?

茍富貴不好再問下去了。

接下來,茍富貴悶頭喝酒吃肉,把一包豬頭肉吃得一點沒剩,兩個小炸彈也見了底,樣子有點惡狠狠的。

臨走時,胡大頭拍著茍富貴的肩膀,說,哥哥等你的好消息。錢一到位,哥哥我立馬行動。

茍富貴思前想后,決定絕對不能把這件事直截了當地向吳總匯報,那樣吳總肯定認為他是個草包,等待他的無疑還是一頓狗血噴頭的臭罵。那該怎么辦呢?茍富貴絞盡腦汁,決定還在漲價上做文章。如果每畝地漲兩千塊錢,轉山營子五十來畝的山地,鑫盛公司就將拿出十多萬塊;如果給胡大頭三萬能將這件事擺平,里外里還剩下七萬,他相信吳總比他會算賬。茍富貴計上心頭,低眉順眼地走進總經理辦公室。

吳總見茍富貴進來,推開靠在他身上的陳圓圓,問,事情辦妥了?

茍富貴垂著腦袋說,還沒……那你回來干什么?吳總的聲音陡然高了幾個分貝。

茍富貴咧著嘴說,那幫人還是要求漲價。

吳總一拍桌子,要漲我早就漲了!

茍富貴說,吳總,我有個想法……

說!吳總嘴里蹦出一個字。

茍富貴走到老板臺前,裝作幾分詭秘地說,俗話說得好,擒賊先擒王。只要說通了那幾個抻頭兒的,把他們拿下,這件事就好辦了。你看,能不能施點兒小恩小惠,老百姓吃這一套。

吳總望著茍富貴,多少?

茍富貴想了想,鼓足勇氣說,三……三萬吧。

要這么多?吳總疑惑地望著茍富貴。

茍富貴急忙說,吳總,您別著急,我給您算一筆帳……

茍富貴剛把胡大頭給他們公司算的一筆賬說了個開頭,就見吳總揚了揚手,行了,扭頭對陳圓圓說,給會計打個電話。然后對茍富貴說,你去辦吧。

哎,哎。茍富貴從總經理辦公室退出來,猛地一擊掌。從會計那兒拿了錢,茍富貴給胡大頭打了電話,說自己一會兒回轉山營子,讓他在家等他。然后發動著那兩破桑塔納100,加大油門直奔轉山營子而去。

遠遠地,茍富貴就看見胡大頭站在他家的大鐵門前。茍富貴從鼻子里哼了一聲,心里說,這老家伙,等不及了。

茍富貴剛把車停下,胡大頭就上前幾步拉開了車門,事情辦得怎么樣?

茍富貴頗有幾分神秘地說,進屋再說。

好好好。胡大頭邊說邊在前面帶路,推開鐵門,進了院子。

進了客廳,胡大頭迫不及待地又問,你們老總不同意?。

同意是同意了。不過,說到這兒,茍富貴故意停頓了一下。

什么情況?胡大頭瞪著眼睛望著茍富貴。

茍富貴立馬像吃了苦瓜似的咧開了嘴,吳總同意是同意了,只是在錢上沒同意給那么多……

你說話咋那么抻勁呢?到底同意給多少?胡大頭急不可耐地問。

一開始只答應給拿兩萬,我是好說歹說,軟磨硬泡,嘴皮子都磨薄了,吳總才答應給了兩萬五。茍富貴留了一手,自己費勁巴拉的,怎么也得弄個五千吧?

兩萬五就兩萬五,拿來吧!胡大頭伸出手來。

茍富貴伸手護住公文包,哥,你可得說話算話,把他們給我拿下。

胡大頭急吼吼地說,你就放一百個心吧。

茍富貴這才打開公文包,把事先數好的兩萬五千塊錢遞給了胡大頭。

從胡大頭家出來,茍富貴直接去了林春雨家。神不知鬼不覺地,五千塊進了自己的腰包。茍富貴簡直佩服自己到了五體投地的地步。他把那五千塊“啪”地一聲往林春雨面前一摔,林春雨就像小鳥一樣歡叫著張開翅膀撲向了他。然后兩個人開車去了一趟縣城,大包小包地消費了一番,最后兩個人又去洗了個浪漫的鴛鴦浴才歡聲笑語地打道回府。

兩天過去了,朱老師那幫人一點動靜也沒有,胡大頭也沒一點消息。茍富貴有點沉不住氣了,打電話給胡大頭,胡大頭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好飯不怕晚,等著吧。茍富貴在心里有些擔心,胡大頭這家伙要是泡自己,不給自己辦事,那他豈不是坐蠟了。茍富貴直后悔交給胡大頭錢時沒打張欠條,萬一不行也有個說話的依據。那家伙要是賴賬怎么辦?

正在茍富貴心里七上八下的時候,胡大頭來電話了,讓他到朱老師家去一趟,說有好事,朱老師同意在協議上簽字了。茍富貴興奮得差點蹦起來。這家伙還真有招兒!胡大頭最后在電話里說,讓茍富貴帶兩千塊錢過去給朱老師,說他跟朱老師說好了,帶頭作用不能白起。撂了電話,茍富貴在心里直罵,這頭該死的肥豬,不讓我出點血,心里不舒坦呢。

茍富貴從他媽手里拿了兩千塊錢,去了朱老師家。

朱老師老伴見茍富貴來了,急忙倒水。茍富貴在屋內踅摸了一圈,沒看見朱老師的影子,于是問朱老師老伴,老姑,我老姑父沒在家?

朱老師老伴說,去山上看地去了。

茍富貴把那兩千塊錢掏了出來,遞給了朱老師老伴,老姑,謝謝你們支持我的工作。

朱老師老伴長嘆一聲,支持,支持,怎么敢不支持?

正說著,朱老師走進屋內。茍富貴急忙同朱老師打招呼,回來了老姑父?

朱老師像沒聽見似的,一屁股坐在炕沿邊上,拉過煙笸籮,一點一點卷著一支老煙泡兒,卷好后掐掉了一頭兒,劃著火柴點燃,吧嗒吧嗒抽了起來。

茍富貴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半晌,朱老師把煙屁股猛地吐到地上,說,協議書帶來了吧?

茍富貴忙說,帶來了帶來了。忙從公文包內掏出協議書,遞了過去。

朱老師拿著協議書,雙手不住地顫抖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哆哆嗦嗦地伸出右手,操起了旁邊的筆,閉著眼睛在上面簽下自己的名字。因為用力過猛,筆尖穿透了紙背,戳到了背面。

朱老師步履蹣跚地向外走去。那兩頁協議書飄飄蕩蕩,落在了地上。

茍富貴肚子里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不過茍富貴在心里直畫魂兒,胡大頭那家伙究竟用的什么招兒,讓老頑固朱老師妥協的呢?

后來,茍富貴聽說了胡大頭使用的手段。朱老師的兒子剛考上縣環保局的事業單位編制,胡大頭不知通過什么途徑和朱老師兒子單位領導聯系上了,通過單位給朱老師兒子打壓,如果朱老師不在協議書上簽字,將直接影響到兒子的前途。兒子十年寒窗好不容易才找到這樣一個銀飯碗,朱老師豈有不妥協之理?茍富貴不得不佩服胡大頭的神通廣大,這家伙屬耗子的,鉆門盜洞有一套。這件事很快就被茍富貴拋到了腦后,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呢。

那就是除了朱老師外其他那十幾戶,好在朱老師這棵大樹一搖晃,其他樹梢兒都沉不住氣了。簽字儀式是在村委會舉行的,茍富貴趁熱打鐵,叫上公司的會計出納,一沓沓的百元大鈔整整齊齊地碼在那里,晃人的眼睛。十幾個戶主在互相觀望、打探了一番后,極不情愿地拿起筆,歪歪扭扭地在協議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大名。然后蘸著唾沫左一遍右一遍把那幾沓薄厚不等的鈔票數上幾遍后,才長嘆一聲,離開了村委會。

最后,茍富貴一統計,發現還差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拉栓子。茍富貴掏出手機給拉栓子打了電話,拉栓子在電話里有氣無力地說他拉肚子,一宿跑出去七八次,趴在炕上起不來了。

茍富貴立馬火速趕往拉栓子家。

拉栓子今年三十二三歲,最大的愛好就是好賭,三天不賭就抓心撓肝的,手癢得撓墻。老婆磨破了嘴皮子勸他也無濟于事。前兩天老婆氣得抱著兒子回了娘家。

拉栓子家以前在村子最東頭,再往東就是原來的村小學,也就是現在胡大頭的服裝廠。

茍富貴開車沿著坑洼不平的村路向東行駛,來到拉栓子家門前熄火下了車,見拉栓子家的大門開著,便大步流星進了院子。透過開著的窗戶看見拉栓子靠著被垛手里拿著個二兩裝的小瓶二鍋頭,正有滋有味地品著呢。

拉栓子顯然也看見了茍富貴,身子像條鱔魚似的“哧溜”一下,順著被垛躺了下去,與此同時,“哎呦哎呦”的呻吟聲從嘴里傳了出來。

茍富貴走進屋內,望著炕沿上的二鍋頭和花生米,問,拉肚子咋還喝小炸彈?

拉栓子邊哼哼邊說,我這是以毒攻毒,殺菌呢。

茍富貴望著拉栓子,一宿跑了七八次,還紅光滿面,精神煥發的?

拉栓子皺著鼻子說,我這是發燒呢。

茍富貴不想和拉栓子廢話,掏出協議書拍在炕沿上說,大家伙都簽了,就剩你了。錢我也給你帶來了。說著把一個塑料袋放在了炕上。

拉栓子欠起上身,拿過塑料袋,打開往里面看了看,拿出一沓用手指翻了翻,然后重新丟進塑料袋內,把袋子推到茍富貴面前,問,這是多少?

茍富貴說,你家一共三畝八分地,三萬八千塊錢。

拉栓子說,這樣吧,給我湊個整兒。

茍富貴一愣,湊整兒?多少?

拉栓子說,四萬唄,你要是給五萬我也沒意見。

茍富貴說,大家都這個價兒,誰也不能搞特殊。

拉栓子瞪著茍富貴,都這個價兒?不可能吧?我可是聽說……拉栓子停頓了一下,我沒咬誰的意思,茍經理要是實在有困難就算了。說著重新把身子萎了下去。

自己滿打滿算弄了五千塊錢,給了朱老師兩千,再給他拉栓子,我不是兩手空空,白玩了嘛。茍富貴拎起塑料袋氣咻咻地往外走。

本以為搞定了朱老師就萬事大吉了,沒想到半道冒出來個拉栓子。茍富貴拉開車門一屁股坐了進去。村路本來就窄,拉栓子家門前還矗了一垛玉米秸。茍富貴把車開到胡大頭服裝廠門口掉頭,看見服裝廠四周矗立著一人多高的院墻,上面拉著鐵絲網,門口是黑色的大門,搞得跟監獄似的。剛才拉栓子說那番話時,茍富貴就懷疑是胡大頭給拉栓子透了話,拉栓子和胡大頭是叔伯兄弟。也只有胡大頭知道他多給了朱老師兩千塊錢。茍富貴氣不打一處來,拿錢來要挾我,撂我的臺!

茍富貴一腳油門回到村委會,質問胡大頭是不是把多給朱老師錢的事告訴了拉栓子。胡大頭起誓發言說這件事跟他絕對沒關系,他沒向任何人透露半點風聲。并說他去勸勸拉栓子,讓他盡快把協議簽了。

過了兩天,也沒見拉栓子那邊有半點反應。公司吳總給他打了兩個電話詢問情況,語氣明顯不是滋味。搞得茍富貴焦頭爛額,他打電話給胡大頭,剛問了一句,胡大頭便在電話里大罵拉栓子錢迷心竅,說他也沒轍了,讓茍富貴自己想辦法。茍富貴心里明白,這哥倆是穿一條褲子,合伙拆他的臺。茍富貴決定再去找拉栓子,他就不信啃不動拉栓子這塊骨頭!

晚上,茍富貴走到拉栓子家門前,推了推門,沒推開,用手一摸,大門上鐵將軍把著門呢。茍富貴向侯二的小賣店走去。晚上有一幫人總在侯二的小賣店玩“牛牛”(一種賭博),拉栓子是那兒的常客。來到小賣店一看,果然如此。一幫人正圍在桌旁大聲小氣地甩著撲克,拉栓子叫得最歡。

幾個人看見茍富貴進來,紛紛和茍富貴打招呼。

拉栓子故作玄虛地嚷道,喲,這不是茍副經理嗎?現如今茍副經理可是塊肥肉啊!來來來,玩一把,讓哥幾個贏點兒,就當扶貧了。

茍富貴走到拉栓子身后,一只手扶在拉栓子的肩上說,扶貧倒是可以,只是不知道今晚你手氣咋樣,別到了最后你兜里那儷錢都長腿跑到別人兜里了。

拉栓子扭頭哭喪著臉說,今晚還真不起點兒,要不茍副經理贊助我兩千吧。

茍富貴一笑,說,你等著吧。

拉栓子皮笑肉不笑地說,那我就等著。茍副經理這個皇上不急,我這個太監著的哪門子急。

茍富貴氣得干瞪眼,買了一盒煙扭頭出了小賣店。拉栓子的一番話無疑還是在暗示他,不多給兩千塊錢他是不會簽字的。好小子,你這是逼我給你來邪的呀!你不仁,就別怪我不義了!

茍富貴一邊走一邊惡狠狠地抽著煙。來到拉栓子家門前,見四外無人,把燃著的煙頭塞進了玉米秸垛內。拉栓子的老婆是個持家過日子的好手,家里的柴垛每年都比別人家的高,大半個冬天都燒大灶取暖,舍不得生爐子。這種放火方式表面看沒什么,但是火是從里往外著的,一旦著起來想救都沒辦法。

茍富貴估計一時半會兒火勢著不起來,轉身向胡大頭家走去——他要為自己找個不在現場的證人。

茍富貴走進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問胡大頭,有酒嗎?

胡大頭笑著問,怎么戀上酒了?

茍富貴長嘆一聲說,借酒澆愁唄。哪像胡村長,仕途生意兩不誤,八方進財。

茍富貴一邊說,一邊側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胡大頭哈哈大笑,借老弟吉言。哪天我做東,請你們吳總去縣里瀟灑一回!

茍富貴往沙發靠背上一仰,問,帶我嗎?

胡大頭說,那是必須的。

茍富貴說,好啊!正好跟著蹭一頓。

兩個人正說著,突然聽見外面有人喊“救火”,還有急促的敲臉盆的聲音。

胡大頭一怔,怎么回事?

茍富貴說,有人喊著火了。聽聲音,好像從你服裝廠那邊傳來的。

糟了!胡大頭扭頭向外奔去。

兩個人來到拉栓子家門前,見整個玉米秸垛都被熊熊的大火包圍著。一幫人拎著臉盆水桶,還有的拿著鍬鎬,正在救火。

茍富貴大聲對胡大頭喊,村長,風太大,讓大家別亂動火堆,大發了你家服裝廠也要跟著吃瓜落兒!

胡大頭連說,對對對!連忙大聲招呼救火的人,都別亂動!把火勢控制住,別讓它蔓延到別處。一個柴火垛,保不住就保不住了

拉栓子尖著嗓子喊,二哥,咱家冬天燒炕全指望這垛柴火了……

胡大頭一把把拉栓子推到旁邊,哪個重要看不出來!滾一邊去!

茍富貴站在暗處一笑,這頭肥豬怕火勢蔓延到他的服裝廠,替自己考慮呢。

小山似的一垛玉米秸化成了灰燼。

茍富貴拎著水桶,對胡大頭說,好懸啊!風再大點兒就刮到服裝廠去了。

胡大頭在黑暗中長出了一口氣。

茍富貴說,這起火原因得調查調查。

拉栓子吼了一嗓子,調查個屁,我看就是他娘的人放的!還他娘的賊喊捉賊!

胡大頭跟著吼道:行啦!然后對眾人說,沒事了,都回家睡覺吧。

眾人邊議論著邊散去。

第二天上午,茍富貴的手機就響了。電話是胡大頭打來的,說讓他到村委會來一趟。

撂了電話,茍富貴一蹦老高。看來這把火,把他想要的結果燒出來了。這個胡大頭還是聰明的。

茍富貴來到村委會,見拉栓子垂頭喪氣地坐在門口的床上,胡大頭坐在辦公桌后面。見茍富貴進來,拉栓子看了茍富貴一眼沒吭聲。胡大頭則忙從辦公桌后面站了起來,對茍富貴招手說,來來來,富貴,坐。

茍富貴在辦公桌左側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故意問,村長找我有什么事?

胡大頭說,我把拉栓子狠狠訓了一頓,什么人都不能做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絆腳石!他同意在協議書上簽字。協議書帶來了嗎?

茍富貴說,帶來了。說著從公文包內拿出協議書放在辦公桌上。

拉栓子坐在椅子上沒動地方。

胡大頭咳嗽了一聲。

拉栓子抬起頭看了一眼胡大頭,起身慢慢騰騰走到辦公桌前。

胡大頭把協議書推到拉栓子面前,簽吧!

拉栓子囁嚅地說,那……

胡大頭不耐煩地打斷拉栓子,那什么那,趕緊簽!

拉栓子極不情愿地拿起筆,在協議書上歪歪扭扭簽下自己的名字。

這一次,茍富貴心里的石頭“撲通”一聲,著著實實地落在了地上。

沒過兩天,十四個輪子的大貨車就轟隆轟隆開進了轉山營子。開山的炮聲地震一般震著轉山營子每一扇不堪一擊的窗欞,女人胸脯一樣飽滿的山體被挖掘機挖得千瘡百孔,仿佛害了癌癥被切除般丑陋。

茍富貴自然也受到了吳總的表揚。茍富貴想,口頭表揚接下來必然是物質的刺激吧,可是過了一個多星期,也沒見有什么物質刺激降臨在自己的頭上,相反的,自己被調回到了公司,名義上雖然仍舊是副經理,負責的卻是保安工作。茍富貴在心里罵,這不是他媽的卸磨殺驢嘛。茍富貴真想摔劑子不干了,你不待見老子,老子還不伺候你了呢。可是想到回轉山營子自己能干什么?自己家那一畝三分地幾近被推成了平地,沒了地后,他爹整天嘮叨坐吃山空,吧嗒吧嗒抽他的“大老旱”,他媽一個勁地唉聲嘆氣。

老兩口曾想拉著架子車出去撿破爛,被茍富貴制止了,堂堂副經理的爹媽出去撿破爛,太跌他的份兒了!爹媽沒事干,整天和一幫失去土地的閑人坐在路邊的煙塵中,望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嘆息。自己一個月一千三四百塊錢,雖說少點兒,總比出去打工干體力活兒一身泥一身汗強,茍富貴打消了不干的念頭,好死不如賴活著,將就干吧,何況自己還有更大的目標呢。關于以內部價買房的事也很不順,轉山營子的事告一段落,茍富貴就和吳總提了,吳總說一期已經售罄,讓他等二期。茍富貴問二期什么時候開工,吳總說快了。二期到目前連個意向都沒聽說,驢年馬月才能開工。

對于這件事林春雨問了好幾次,茍富貴都以吳總的一個快字搪塞,時間長了林春雨似乎不怎么相信他了,對他的熱情也趕不上前一段熱乎。最近,林春雨去胡大頭的服裝廠做了質檢員,茍富貴從心里往外不愿意讓林春雨到胡大頭的服裝廠上班。誰人不知胡大頭見了有幾分姿色的女人就像狐貍見到了雞。他剛把自己的這個想法吞吞吐吐地說了個半截,就被林春雨一句話給嗆了回來:不去打工你養我啊!一個月掙那一腳踢不倒的幾個錢,都不夠我去兩趟縣城的!

茍富貴立馬噤了聲。英雄氣短啊!

老話說,是龍你得盤著,是虎你得臥著。沒辦法,茍富貴這條龍只能盤著。不過茍富貴明顯感到來自公司內部的不屑的目光,尤其是陳圓圓的弟弟陳猛。這家伙仗著他姐,開了一輛豐田霸道每天耀武揚威的,見到茍富貴就跟沒看見一樣。望著那個傻大黑粗的家伙,茍富貴在心里罵,不就仗著你姐的屁股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茍富貴以為就這樣了,沒想到機會來了。那天,陳圓圓打來了電話,說讓他馬上到小會議室來一趟,吳總要召開中層領導班子會議。撂了電話,茍富貴在心里沾沾自喜,自己還是副經理,還算中層領導班子嘛。

茍富貴趕到小會議室,見吳總和幾個副經理都在場,陳圓圓的弟弟陳猛懶散地把身子攤在椅子上。這家伙怎么也來參加會議?他算中層領導干部嗎?

吳總首先宣布公司決定在原來鑫盛小區一期的基礎上開發二期,具體位置就在一期的西部。茍富貴聞昕有些興奮,要開發二期?那自己的想法豈不是要實現了?他想立馬打電話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林春雨,怎奈正在開會,不好出去。茍富貴在心里盤算,房款不夠就去貸款,有饑荒才有動力賺錢呢。還有,聽說拉栓子正在鼓弄地下六合彩,有機會向他咨詢咨詢,行的話也去鼓搗鼓搗,賺個三千兩千的,也是一條來錢道兒!

茍富貴正在心里合計著,忽然聽見吳總叫他,茍副經理……

茍富貴忙站了起來,吳總……

吳總示意茍富貴坐下,然后面對眾人說,開發二期涉及到西部那片的動遷,這項工作具體有茍副經理全權負責。下面我宣布,茍副經理任動遷辦公室主任,陳猛任副主任。

會議室內響起噼里啪啦的幾下掌聲。茍富貴把目光瞥向坐在旁邊的陳猛,那家伙照樣把身子攤在椅子內,一副準小舅子的做派。茍富貴心里說,你派頭再大,也還不是在我茍某人的領導下!

傍晚,茍富貴回了轉山營子。沒回家,直接去了林春雨家。林春雨沒在家,未來的老丈人說林春雨還沒下班。茍富貴又去了服裝廠。服裝廠大門緊閉,院內靜悄悄的,明顯工人已經下班了。茍富貴掏出手機給林春雨打電話,問她在哪兒。林春雨說在縣城和胡總陪客戶吃飯。茍富貴迫不及待地把那個好消息告訴了林春雨。林春雨的聲音淡淡的,沒顯現出應有的熱情,說,回去再說吧。

茍富貴撂了電話往回走。經過拉栓子家門口時,茍富貴忽然想起咨詢拉栓子黑彩的事。老百姓把地下六合彩叫做黑彩,是最近這一年半載才在轉山營子悄悄興起來的,臨村就有一個莊家,聽說押準了一塊錢能換來四十倍,整整四十元呢。

茍富貴剛要邁步往里走,突然看見拉栓子的老婆懷里抱著孩子,正一邊哭一邊從院內出來。聽說沒了地后,拉栓子老婆在縣城一家飯店找了一份保潔的差事。

拉栓子從院內攆出來,可憐巴巴地哀求道,媳婦兒,別走了。并伸手去抱孩子。

拉栓子老婆把孩子奪過來,說,放手!這日子沒法過了!拉栓子仍舊涎著臉不松手。兩個人拉來扯去,孩子被拉扯得大哭起來。

茍富貴急忙上前勸解,怎么回事?

拉栓子老婆擤了一把鼻涕說,你問他吧!

拉栓子說,沒啥,不就是買了點兒黑彩的事嘛……

拉栓子老婆劈頭打斷拉栓子,買了點兒?你自己說說,你買了多少?

拉栓子老婆轉向茍富貴,大兄弟,不瞞你說,他背著我,把家里賣地那幾萬塊錢都買了黑彩!地沒了,一家三口總得找條活下去的出路吧?我把孩子送到我媽家出去打工,說得好聽點兒叫保潔,其實就是給人家掃廁所……他可倒好,把全部那點家底都押在了黑彩上……

拉栓子耷拉著腦袋說,這次我沒瞅準,下次一定看準再押,把錢給你撓回來……

拉栓子老婆一把抱起孩子,你自己慢慢撓吧,我不和你過了,離婚!說完抱著孩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拉栓子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抱住了腦袋。

不用咨詢了,這條路行不通。茍富貴離開拉栓子家,邊走邊在心里盤算自己的小九九,房子就按六十平算,怎么便宜也得十四五萬。征地補償款那幾萬,加上爹媽半輩子口挪肚攢的,能湊上首付,剩下的貸款!

動遷和征地差不多,都是最難纏的事。二期在縣城的最西部,涉及到的動遷戶足有二百來家。茍富貴經過一番調查發現,那里的大部分房子都是三四十年的老房子,住戶也都是一些上了年紀的坐地戶,看樣子都不是省油的燈!

事實證明茍富貴的判斷是正確的。你就是說出活龍叫來,一些老住戶就是不理你這個茬。不達到自己的補償標準,我就是不搬!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了,茍富貴只拿到了為數不多的幾份協議。售樓處的大牌子都在路邊豎起來了。吳總來到工地臨時辦公室,把那幾份協議書拿起來看了看,問,怎么才這幾份?

茍富貴低聲說,那幫人實在難纏得很……

吳總拍著茍富貴的肩膀說,知道我為什么讓你負責這件事嗎?就是看好你比他們都強的實力。好好干!你不是想在二期買套房嗎?完了在內部價的基礎上我再給你打五折,怎么樣?有信心完成任務嗎?

茍富貴聞聽一愣,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吳總,吳總,你說的……是真的?

吳總微笑著點頭,真的。

茍富貴激動得渾身觸了電一樣直哆嗦,內部價的五折?省好幾萬呢。茍富貴語無倫次地對吳總說,吳總,我就是肝腦涂地,也保證完成任務!

接下來,茍富貴就像充足了電的機器人,帶領手下的人走東家竄西家,整天忙得焦頭爛額的。他仿佛看見一套房子在他的面前不斷地向他招手,林春雨披著潔白的婚紗歡笑著向他奔來……

也不是所有的手下人都聽他的指揮,也有他不敢指揮或者說指揮不動的,這個人就是陳圓圓的弟弟陳猛。茍富貴累得犢子似的回到辦公室,映入眼簾的是陳猛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悠閑地喝著茶,噴著煙圈兒。根本沒把茍富貴放在眼里。

茍富貴勸自己,和這種人斗氣不值當。漸漸地,茍富貴發現了一個問題,陳猛這家伙是屬驢的,你不能戧著毛,你戧著毛他就跟你尥蹶子,你順著毛摩挲,他就捋順條揚的了。抓住了這個特點,茍富貴順情說好話,一個勁地贊美陳猛。果不其然,陳猛那家伙聽了好話后,簡直都找不著北了。茍富貴就把棘手的幾個釘子戶交給陳猛去辦,說只有陳猛出馬才能拿下這幾戶。

你還別說,陳猛還真搞定了幾戶。擼起袖子露出青面獠牙的紋身,沒有幾戶見了不打退堂鼓的。

當然也有例外的。那天陳猛進了辦公室,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太陽穴青筋暴露地說,媽的,18號那個老家伙倚老賣老,簡直就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茍富貴知道陳猛說的18號,那個院里住的是個八十多歲的老頭,聽說參加過抗美援朝,大家伙都叫他老抗美。老抗美沒老伴,只有一個四十多歲的傻兒子,爺倆在臨街那面壓了兩間簡易房作為修車鋪,一天有個三十二十的進項。老抗美不搬的理由是,那幾個動遷費只夠買套三五十平的房子,以后他和傻兒子的生活來源怎么辦?茍富貴去過他家幾次,都是進去時啥樣出來時還那樣。

茍富貴裝出一副很撓頭的樣子,在室內來回走著,嘴里不住地說,這可怎么辦?陳副總出馬都搞不定的人,誰還能搞定?

陳猛一拍桌子,從明天開始在他家四周開挖,我要讓他家成為一座孤島!給他斷水斷電!看他能在那里熬上幾天!只要他離開那個院子一步,就好辦了……

茍富貴在心里贊同陳猛的這個辦法,只要老抗美爺倆出了院子,他就可以派人把爺倆強行架走,接下來就由不得老抗美了。

隨后陳猛派了專人蹲守在老抗美家四周,只要老抗美移出18號一步,立馬打電話報告。

第三天的上午,負責蹲守的人打來了電話,說老抗美爺倆拎著個水桶出了院,看樣子是出去打水。茍富貴和陳猛急忙趕往18號。

18號像一座孤島,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瓦礫中間。老抗美的傻兒子手里拎著一個紅色的塑料桶,正沿著峭壁似的院子外圍一點一點往下出溜。老抗美跟在后面。

陳猛見狀哈哈大笑,老抗美,嘗到上甘嶺的滋味了吧?

老抗美坐在土圍子邊上喘息著,行,你們比他娘的美國佬都狠……

陳猛沖身后一揮手,挖掘機立刻轟鳴著向前駛去。

你們敢強遷?老抗美扶著土圍子站了起來,猛地把上衣脫了,老子槍林彈雨經歷過多少,還沒怕過誰,有種你撒馬過來!

茍富貴看見老抗美瘦骨嶙峋的胸膛上遍布累累的青色疤痕,想必是抗美援朝時留下的。

挖掘機在老抗美前面十多米的地方停住了。老抗美的傻兒子嗷嗷叫著,沖挖掘機揮著拳頭。

老家伙,生死不怕呢。陳猛擼起了袖子。

茍富貴的本意也是想嚇唬嚇唬老抗美,老抗美妥協躲開了,他們也就得手了。誰知老抗美生死不怕,他沖后面一揮手,示意幾個人上前把老抗美爺倆架走。

幾個人沖了上來,分別架住了老抗美和傻兒子。

老抗美啞著嗓子大聲喊,你們這幫土匪!強盜!

老抗美的傻兒子上躥下跳,手腳并用,不停地踢踏著,嘴里嗷嗷叫著。一左一右架住他胳膊的兩個人招架不住,只好松手。

連個傻子都擺不平!陳猛沖上前,伸手去拽老抗美的傻兒子。傻子見陳猛的手伸過來,抓住陳猛的手腕,猛地俯下嘴去……陳猛發出殺豬般的慘叫聲。

茍富貴忙和幾個人上前去掰傻子的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把陳猛的手腕從傻子的嘴里奪下來。

你他媽的活膩了,敢咬我!陳猛四處踅摸著,猛地操起瓦礫中的大半塊磚。

茍富貴想喊已經來不及了,急忙伸出手去。紅色的磚帶著風聲向傻子的后腦勺拍去,發出沉悶的嘭的一聲。隨后傻子就像一條裝滿重物的麻袋,重重地栽倒在自己的腳下……

茍富貴半張的嘴就那么定格在了那里

茍富貴望著眼前林立的鐵柵欄和崗樓上荷槍實彈的警察,想得腦袋都要裂了,也沒搞明白自己怎么會進到看守所內。可是白紙黑字,自己的罪狀是致人死亡。他似乎又看見了陳猛和昔日那些他手下的人站在法庭證人席上魚一樣一張一合的嘴……

茍富貴凝視著那輪升起來的嶄新的朝陽。他不會想到,在那輪朝陽的映照下,腳手架正在向高處延伸,一幢幢大樓已拔地而起:他不會想到,這一天轉山營子那片被夷為平地的遺址上,鑼鼓喧天彩旗飄飄,胡大頭和吳總手持系有紅綢的鐵鍬,正進行著一場奠基儀式;他更不會想到,那個經常出現在他夢境中的白天鵝已成為了轉山營子的村長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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