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繡佛

蕭蕭秋風中，一輛馬車，踽踽而來。車中的你，柳眉鎖，清淚掛，消瘦比黃花。

走了多少路？過了多少卡？你不聞也不問，任由車馬一路南下。黃海邊的西團鎮，迎來風塵仆仆的你，你知道，你的未來在這兒。

這里的人，大多來自蘇州閶門，洪武趕散，煮海為生。相似的經歷，使他們對你格外牽掛。你卻不愿麻煩別人，只想覓一僻靜之處，悄悄療傷，悄悄住下。

晾網寺里，你欲專心向佛。可是一捧起經卷，父親的容貌就閃了出來，悲號就不絕于耳。你仰天長嘆：父親剛正不阿，勤勉一生，只因不愿與人同流合污，就被栽上莫須有的罪名，試問。這世上還有評理的地方嗎？

看到你如此痛苦，僧人坐不住了，鄉鄰趕過來了，他們說：求求菩薩吧，菩薩會保佑你的；皇上或許一時迷糊，待明白過來，定會給予公道的；你善刺繡，不如繡幅精品獻給皇上？皇上開心了，令尊或許就有救了。你如夢初醒：對啊，聽說皇上信佛，何不繡幅佛像？你似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眼里騰起希望的光華。

鄉人暗暗搖頭：可憐的姑娘，咱們是怕你悲傷過度啊。“血濺左順門”事件后，嘉靖早已疏于朝政，任由嚴嵩胡作非為。更荒唐的是，他認為用沒有經歷“人事”的少女月經煉丹，可以延緩衰老，留住年華，遂大量征召十三四歲的宮女。這樣一個昏君，怎能分辨黑白真假？

鄉人的心，你何嘗不知？只是因為救父心切，不愿朝壞處想罷了。你取出一幅紅綾，那是父親給你的禮物，逃難時，你獨獨將它留下。紅綾產自杭州，由上等蠶絲織成。你以紅綾作底，你說紅綾象征尊貴。你以青絲作線，你說青絲代表高雅。此后你每日凌晨起床，焚香、沐浴、換上潔凈衣裳，然后將自己的青絲一縷縷拔下，用極薄極薄的刀片剖成四開，再按照心中的佛像，輕輕地細細地繡上。從早到晚，從春到夏，日復一日，月復一月，你把自己繡成了一座雕像，你是用生命換取父親的生命啊！

終于，只剩下點睛之筆了，你卻眼神大傷，視力全無。鄉人頓足，都怪我，出了個餿主意。你開心地說，如果能因此感動皇上，父親的冤假錯案，就可大白天下。

可是，就在你信心滿滿時，晴天霹靂，將你徹底擊傻：父親沒能躲過魔掌，佛像繡成的前一天，已含恨九泉之下。捧著佛像，你仰天大哭：蒼天啊蒼天，一年零八個月，我天天趕，日日盼，滿以為只要繡成佛像，就能把父親救下，誰料想美夢一場，真真是天絕我也！哭聲驚動四鄉八鄰，人們趕來時，你已氣絕身亡。鄉人無力為你伸冤，只能將你的發繡佛，在晾網寺的后殿高高懸掛。逢年過節，人們成群結隊前來拜祭，晾網寺因你名聞天下。

只是想不到，430年后的今天，你又橫遭不測。那日，小和尚明月，正用拂塵輕輕地撣著佛像，殿門突然被狠狠地踹開，明月知道不妙，因為前幾天，晾網寺已遭炮火重創，人們都說，后殿能夠保全，是你在暗中護佑，是發繡佛神通廣大。毫不猶豫，明月挺起并不豐滿的胸膛。可是豺狼盯住的獵物，哪能輕易逃脫？刀光中，又一個國寶被掠奪，又一位青年熱血灑。當晚，憤怒的鄉民，夢中向你哭訴。你勸道：別難過，日寇搶走的只是佛像，佛的精髓還在中華。

是的，晾網寺雖然消失，發繡佛雖然沒了，但你的品德和技藝，已深深鐫刻進人們心中，一如東方的太陽，西方的霓霞。

人生不能忘，最是父母恩。如今，豐城博物館里，藏有一本《夜雨秋燈錄》，清人宣瘦梅，對你和你的發繡佛，有著詳細的描畫：東海晾網寺，藏有繡佛一幀，綾本，長二丈四尺，橫八尺……于是，你的事跡不僅在當地相傳，還跨越千山萬水，傳遍整個華夏。你就是葉蘋香，發繡的鼻祖，孝道的楷模。人們只要一提起你，就肅然起敬，贊賞有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