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索聲中一碗面

沈嘉祿

有朋友在微信上罵我：當上海霧霾濃到深處時，你卻逃離魔都去偷吸人家吳江的新鮮空氣，做一個上海人要有骨氣知道嗎！啊呀，冤枉啊！其實不管霧霾來不來，我早就計劃要去吳江的，因為蘇州美食界大腕華永根先生這天有新作《食鮮錄》首發，作為他的忠實粉絲，當然要躬逢其盛，順便蹭一頓由他的徒弟、吳江美食推進會會長蔣洪兄與中國烹飪大師徐鶴峰先生共同整理開發而成的江南運河宴（冬季版）。之后回到上海再大口飽吸霧霾，我也算與上海父老同呼吸共命運了。

關于《食鮮錄》這本奇書和運河宴，這里按下不表。單說是夜我們一幫吃貨喜滋滋地在吳江賓館宴會廳坐定，我有幸陪坐在華大師右側，對面坐著他的徒弟蔣洪和蔣洪的兩位徒弟，一位是姜嘯波，一位是嚴鑫榮，前者是老鎮源的當家人，后者是吳江美佳樂投資管理有限公司的董事長，二位都是美食推進會的得力干將。我問華大師平時對徒子徒孫怎么教導，華永根先生一臉嚴肅地表示：“做好餐飲大業，先要做個四好男人。哪四好？對食材要好，對廚師要好，對顧客要好，對老婆要好。對小嚴，我則多加一個好：對演員要好。”對演員要好？我有點摸不準頭腦。華大師以他一貫的冷面滑稽回答：明天一早你們不是要去震澤寶塔街上吃面嗎？坐定下來就曉得了。

第二天，我們一行頂著牛毛細雨前往震澤古鎮，過了禹跡橋就到了由石板路鋪成的寶塔街，在沿街店鋪每人吃了一塊剛出爐的海棠糕，一頭扎進老嚴鹵菜店。店堂里熱氣蒸騰，座無虛席——噢不，貼貼當中有兩張八仙桌拼攏來，是為我們預留的。老嚴——嚴鑫榮嚴老板正在親自為我們上茶。正對著八仙桌的是一只高約半尺、面積兩個平方米的平臺，上面端坐著雙檔——一男一女兩位評彈演員，側耳一聽，似乎是《描金鳳》中一段。至此恍然大悟，華永根大師所謂“對演員要好”，看來就是針對這一情節。

店堂里設評彈，并非老嚴首創，十多年前我在八萬人體育場下面的“新農村”就見過比這更大的場面，但是餐廳里擺了幾十桌，觥籌交錯，人聲鼎沸，臺上一檔評彈演員在唱些什么，一個字也聽不清，于是感慨評彈藝術的式微，評彈演員的落魄。難道老嚴……？蔣洪兄馬上糾正我的成見：這些演員其實都是票友，他們苦于沒有場地亮一嗓子，這家鹵味館開張后，鑫榮就將他們請進來，每人每天給一百元車馬費，中午提供一頓飯。他們非常高興，十多個票友自由拼檔，輪流來店里助興，最遠一位還是從黎里來的呢。寒往暑來，風雨無阻。

啊呀！許多事情真不能光看表象，更不憑以往經驗下結論。

老嚴鹵味店當然以嚴府鹵味廣為招徠，但一碗面也是近悅遠來的重點。大碗面上桌，寬湯，湯色微紅，奧灶面湯頭的升級版，免青，小闊面上頂一株碧綠生青的菜心，賞心悅目。桌上一溜排開鹵鴨、鹵鴨肫、燒雞、鹽水鵝、爆魚、雞汁筍絲、素燒腐竹、鹵汁黑豆干等澆頭，過橋制式，還有迷你碟子跟進，新腌咸菜切得極極細，麻油澆過。毛竹筷子挑起來吃，一口面一口鹵鴨，鮮香滿口，再喝一口熱湯，一股暖流順著食道入肚。門簾一挑，又涌進一批吃客，聽話音也是“上海寧”，據說從網上得到信息后特意尋來的：“想死了老嚴家的鹵鴨與爆魚雙澆面。”

熟菜間里窗明臺凈，收銀臺上菜碼整齊，柱子上貼著支付寶的二維碼，手機一掃還有優惠。臺上演員一曲唱罷，素手在弦上一按，面對我放了一個噱：“大倌人倷聽呀，窗外來了啥人呢？”

窗外是古鎮的水上交通線荻塘河，我撲出窗外觀看，有舴艋小舟浮來，船頭立一紫衣漁娘，舉著半網活蝦，尖聲尖氣地叫了幾聲。廚師走下河埠接過小鮮，三五分鐘后，一盤紅光锃亮的油爆蝦就推到我們面前。我請兩位評彈演員一起分享，他們含笑擺手：“一碗拌面剛剛入肚，中午嚴老板還要請我們吃鹵味飯加一盆香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