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很久之前,我在留留書屋第一次見到陳跡學兄的畫作。那是一張水墨鋪張,肆意酣暢的山水,有趣的是,畫壁上還有許多同樣出自陳跡之手的書法,法度嚴謹、技巧華麗的帖學線條,與此幀以龔定庵詞句“十萬狂花”為題的畫有著明顯的氣質上的差別。彼時剛從美院本科畢業的我,對中國畫的理解幾乎只是“寫生”加“創作”,對于這樣的作品,只能表示出不知其所以然的驚嘆。再次見到陳跡的畫作,已隔數年。期間經常在各種出版物上拜讀他的文章和書法作品,不管是行文抑或運筆,那種自由而又不乏理性、能放能收的風格頗令我拜服。所以當他在尺余的畫幅上以令人嗟嘆的嫻熟筆法以及畫面控制能力構造出一批完全具備專業水準的山水畫之時,令人意外卻也在意料之中。但不知為何,我總想起那張有著粗糙質感和狂野氣息的《十萬狂花》——盡管畫面具體畫了些什么,我早已忘卻。
陳跡在理論和創作方面的探索,基本集中在中國畫領域,這也是我拜訪留留書屋時經常聊到的話題。進入21世紀之后的中國畫,面臨著諸多令人尷尬的境地。如果說在20世紀80年代,上一個時期的慣性使得寫實主義還可以繼續在中國畫里面占據相當的生存權的話,進入20世紀90年代,在第二次外來文化的沖擊下,“現實主義”已經和現實沒有什么太大的關系,“走進生活”的口號顯出了前所未有的空洞和焦慮,寫生則幾乎已經成為一種儀式。而在另一極,不加消化直接從其他藝術樣式中尋求靈丹妙藥的做法,亦已難以激起被各種新視覺媒體喂飽了的觀眾們的興趣。藝術家想象力的匱乏往往令人瞠目結舌——在攝影、電影、插畫、動漫甚至是微博段子中“借鑒”一二,便成為了“實驗性”的作品。奢談傳承和作勢前衛,都只不過是在“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的“桃花源”中自娛自樂而已。拋開文化屬性的加持,某些繪畫樣式只能在相對封閉的文化圈子里繼續近親繁殖,完全喪失了競爭力與進化的可能性。
作為身兼美術理論家、策展人和藝術家多重身份的陳跡,無疑比諸多“局中人”能更為冷靜地觀察到這種困境的存在以及擴大化的跡象。雖然跡兄總是笑笑說自己的畫作是“閑來涂抹”,但從《依稀邊城》《溫煙浮嵐》這些作品中,我們完全可以讀出他在理解傳統、積累技巧之后切入繪畫創作時所展現出的驚人的判斷力和策略性思維。如果硬要咬文嚼字地來分析的話,陳跡主要汲取了賓虹老人在中西遇合的時代背景下所改造并系統化了的新古典主義筆墨原則,于運筆用墨的反復堆積疊加中糅合古人的各種經驗。畫面框架的搭建上,則繞開了新中國畫時期以來再現真實觀感為主的做法,反從賴少其的構圖原則中獲得了具有現代意味和構成效果的啟示。類似的嘗試,并非他一人所獨有——黃賓虹早已是原教旨主義者們的救命稻草,而類似賴少其這樣未被完全發掘并且非學院體系內的藝術家,亦漸漸成為流行的談資和模仿的熱點。但多年如同日課的書法練習和藝術史、文學方面的積淀,使陳跡無論在筆墨語言的表達上還是在畫面的把控力上都顯得游刃有余。換而言之,他并沒有許多科班出身的畫家們轉型時所面臨的思想包袱以及與自身固有筆墨系統所產生的不兼容,在消解并重構對象(不管是傳統圖式抑或現實情景)時,陳跡的表現比許多人都要來得徹底和自然。那些風格迥異得如同出自不同人之手的寫生稿,便是最好的體現。
實際上,在尋求中國畫發展所作出的探討方面,我們遠不如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藝術家和知識分子們來得激烈。討論問題的尺度和烈度都已經被縮小到一個非常狹小而“安全”的范圍內進行。美術教育制度的因襲和創作機構的存在,更為這種不痛不癢的“學術研討”創造了溫床。往好的方向設想,這是一百多年來藝術家所面臨的最為寶貴的時段。大量唾手可得的視覺資源加上開放的價值評判語境,使得長期致力于某些課題成為了可能。往壞的方向想,則難免有“溫水煮青蛙”的杞人之憂。陳跡溫和的性格和學術素養,使他很少卷入以激進抑或保守、傳統抑或當代等等二極劃分陣營的無謂爭端。他更多地從客觀理性的角度切入問題,但這并不代表他就沒有鮮明的觀點和態度。或者說,比起文本寫作難以避免的非黑即白的指向性,陳跡更樂于在他筆下的“涂抹”中表達觀點并展現鋒芒。他自2010年以來所作的這批山水畫的意義亦在于此。在文字與言談中,他多次強調自己的非專業身份以及作品的隨意性,然而正是這兩種屬性使《黑團團中見光明》《寒泉漱石根》《實·虛》等等作品展示出了解決問題的多種可能。積墨厚重中透出的光芒、墨彩斑斕處的幻象以及體塊擠壓形成的力量感都體現了作者致敬傳統、銜接當下的努力與多方位嘗試的好奇心。我總是不遺余力地向身邊的朋友推薦這樣的作品,因為比起某些數量浩大、畫幅巨大但千篇一律的個展和作品集,陳跡在尺余之間所體現出來的思考,顯得更有誠意和啟發性。
在很大程度上,陳跡的作品吸引觀者的地方在于他對各種筆墨元素駕輕就熟的控制力以及畫面的整體性。他屬于善于“藏拙”的類型,如果在他的畫面中讀到“拙”,那也是陳跡有意讓你看到的而已。這種甫一出現便已十分成熟的姿態使他獲得了諸多贊譽,同時也使我們暗中揣測他接下來究竟將如何發展。近來又登留留書屋吃茶看畫,意外地發現《遇茶吃茶》《山雨欲來》等幾幀新作中,巧妙設置的布局與炫技般的用筆反而消褪了許多,蓬頭亂發的意氣抒寫喚起了似曾相識的觀感。解決了技巧問題和策略問題之后,愿意直面性情的做法更為令人敬佩。因為之于所有明確看到中國畫現狀但又身處其中的藝術家,如何在“桃花源”中警惕自我重復的甜蜜陷阱不是一件易事。陳跡本來就選擇了一條需要長期積累的道路,而現在他正試圖往更艱難但也更引人入勝的方向跋涉。在當下,閱讀他的畫作也許無法得出什么明確的答案,但是對于畫畫這件事,我想起蘇格拉底那句經典的話語:未經過思考的人生是不值得去過的。
2014年大暑過后筆于未至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