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早幾年一次跟香格納畫廊的周小姐聊天,張恩利也在,不知什么由頭,大家說起那幅去世的母親畫像。周小姐說,記得嗎,老張,那天那位女士一下就看中了這幅畫,執意要買,她站在畫前不肯走,你記得嗎,這幅畫肯定觸動了她什么。張先生點頭,記得。
看到這幅畫,于我,會想把一切都停下來,專注地去看這位母親。我實在不贊同把所謂的表現主義的頭銜強加在張恩利的頭上,他的畫作具有荒謬的真實性,他把自己于傳統中抽離出來的能力不是通過什么練習或者思考極力獲取的,而是與生俱來的。母親橫躺在床榻上,是正側面,半張著嘴,面色漸黃,仿佛還有溫度,但我作為觀者又能在毫無提示的情況下知道畫中的母親已經故去,安靜祥和帶我的是緊張和即將迸發的悲傷,我停在那里,還想停住呼吸以掩飾恐慌,這就是我所理解的,繪畫的力量。這幅作品讓我印象深刻,黑色背景和橫向的尺幅在張恩利的作品中都顯得極為特殊。她太容易讓人聯想,聯想到自己的親人,站在畫作前面的人能非常迅速進入情感投射,我能從畫面中母親安詳的側面找到奶奶外婆的影子,她們是人群中的大多數,平凡善良,經歷磨難關注瑣碎,用安享晚年的無奈埋葬自己的人生意義,我們特別想撫慰她們卻沒有途徑,試圖挽留她們的離去卻無能為力。這里的母親可以是我們生命中任何一個重要的人,一段重要的關系,畫面簡單甚至單調得有些絕情,但強烈的情緒感染力不可抗拒。這絕不是構架過的表現主義,這是張恩利在他的繪畫中不經策劃的卻著力流淌出的真實。
我有些好奇,張恩利關于故鄉和母親的記憶。
“我是我們家最小的孩子。父親去世得早,我也離開家很久了,跟母親的交流也僅限于以前過年回家的短暫相聚。她話不多,經常在聊著天的時候只是笑笑。
我的哥哥們都比我大很多,所以小時候也不大懂得需要父母的關注,我喜歡呆在一個黑暗的小房間,安靜,很有安全感,這點可能跟別的孩子不一樣。但其他的事兒我也不太記得了,我高中畢業,連續考了幾年學。我除了補習和畫畫,還要打點短工賺點學費,因為那時候誰家的條件都不太好,都差不多。說起這個打工,還有點意思。那時候火車站的貨運處是需要看守的,白天晚上都需要人,白天大多是鐵路家屬看著,中年婦女比較多。到了晚上,這里就是我們的領地,我們一群十八九歲的孩子,三人一組,看夜場。那時候貨運處基本都是土特產,秋天黑瓜子最多,我們看夜場就是防止有人偷貨。晚上冷啊,我們都穿軍大衣,現在沒人穿了,軍大衣的口袋多大啊,每天早上我們交班出來,幾乎走不動道兒,因為兜里全是黑瓜子,對,其實偷貨的人都是我們自己,每天都抓幾大把在兜里,這樣整個冬天都有黑瓜子吃。有時候會有從南方來的運水果的貨車,會在站上短暫停留,膽子大的趁這個時候爬上貨車車頂,從上面往下扔水果,膽子小的在下面揀完就跑。
我的童年青春至多就是這樣了,很安全,沒讓母親操心。我的哥哥們也是這樣,從來沒有給她惹過什么事兒。
我母親去世的時候我不在,也很遺憾沒有在她彌留之際守在身邊,內疚,但是不是你們常規意義上的悲痛。失去母親是難過的,但是我似乎還能承受。這么多年,我和老家的聯系就是母親,可是和母親的聯系也就是非常簡單到一年見一次,讀大學的時候過年回去看看她,畢業后工作很多年也是如此。我回家的時候會和母親待得比較多,我們也談不了什么,她年紀越來越大,大到去哪里走動都不方便,所以在她晚年,我們見面也很少。和母親有關的特別具體的事情,能記起來的倒也不多,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里,只是坐著,不說什么,我偶爾抽支煙,母親就跟其他普通的老太太一樣,越來越老了,但臉上的笑容也和年輕的時候一樣,淡淡的溫暖,一輩子不善言辭,也不計較什么。我母親讀過一些書的,她這輩子的遺憾可能是沒有一個像樣的工作,她年輕的時候很想讓讓當時有點關系和權力的父親走走后門,給她安排個工作,我理解她可能是想要一點自由支配經濟的能力,就好像能在我央求她給我買個鐵皮小車玩具的時候,由她自己決定買或者不買。她這輩子沒能實現這個愿望。
突然一天,我哥哥給我打電話,說母親沒了。最后一面我沒見到。就是懷揣著這么多的遺憾,我畫了《像標本一樣去世的母親》。母親是2003年去世的,我是2004年畫的,時隔大概半年,這是我記憶中的母親,是我想象中母親去世的樣子。母親的畫像前后畫了3張,其中一張在2004年展覽的時候展出過,放在一個單獨的小空間里,平和安詳,如我所望。
父母還在的時候,我們很難意識到我們需要的是怎樣的一種關愛或者被關愛,這種感覺微乎其微,甚至非?,嵥?,可當他們不在了,這些瑣碎的記憶會被放大,所以,這幅畫也許并不只是我的母親,她就是位母親。父母去世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回過老家?;貞浽谀抢?,還有親人在那里,但是牽著我的那根線沒有了,聯系沒有了,想念沒有了?!?/p>
談到年輕過往和遠離的故鄉,張恩利從來沒有用過苦難疼痛孤獨這種當代藝術家們標配的詞,他喜歡說,平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