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在《人生邊上的邊上》(三聯書店出版社)這本書里說,在亞爾特斯·赫胥黎先生所著的《文學中之俗氣》小冊子里,他以為俗氣的標準是跟著社會階級而變換的:下等社會認為美的,中等社會認為俗不可耐;中等社會認為美的,上等社會認為俗不可耐,以此類推。又說:“俗氣就是流露出來的一種下劣性”。赫胥黎先生討厭坡(Edgar Poe)的詩,說它好比戴滿了鉆戒的手,俗氣迎人。這個妙喻點醒我們不少,因為這是量的過度:鉆戒戴在手上是極悅目的,但是十指尖尖都拶著鉆戒,太多了,就俗了!胭脂擦在臉上是極助嬌艷的,但是涂得仿佛火燒一樣,太濃了,就俗了!以此類推。同時我們胸中還潛伏一個道德觀念:我們不贊成一切夸張和賣弄,因為一切夸張和賣弄總是過量的,言過其實的。所以,俗氣不是負面的缺陷,是正面的過失。簡單樸實的文筆,你至多覺得枯燥,不會嫌俗的。但是填砌著美麗辭藻的嵌寶文章便有俗的可能。沉默冷靜,不會應酬的人,你至多厭他呆板,偏是有說有笑,拍肩拉手的社交家頂容易變俗。《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中杜慎卿所謂“雅的這樣俗”,《隨園詩話》所謂:“人但知滿口公卿之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之人更俗。”這種現象是起于不自然的裝腔作勢;俗人拼命學雅,結果還是俗。我們每一個人都免不了這種附庸風雅的習氣。天下不愁沒有雅人和俗人,只是沒有俗得有勇氣的人,甘心呼吸著市井氣,甘心在伊壁鳩魯的豬圈里打滾,有膽量抬出俗氣來跟風雅抵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