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炯若
全國“青創會”雜憶
華炯若

四十八年前的冬天,即1965年11月下旬至12月上旬,有一千二百多人參加的全國青年業余創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下稱“青創會”),在北京舉行。這次會議時間之長,與會人員之多,在建國以來的文藝史上,甚為罕見。
“青創會”由文化部、全國總工會、團中央聯合發起召開。這年的9月份,舉行了預備會。據說,預備會由時任中宣部副部長兼文化部長周揚親自主持。大概是地域大小和人口原因,浙江省代表團,在各省(市、自治區)當中,代表人數最少,只有三十名。三十人當中,寧波地區代表五人,為:余姚縣文化館的鄭保民、寧波團市委的王湘誠、寧波甬江灣頭的程根才、慈溪洋山的華銀岳,還有一個是我。
我當時是余姚縣民主公社(現在的慈溪市白沙街道)的農村青年。我隨鄭保民館長從余姚出發,于11月19日到省文化局報到,隨后入住在西湖旁邊的中華旅館。翌日,三十名代表到齊以后,時任浙江省委宣傳部部長的金韜,接見大家并為大家送行。他對全國“青創會”的召開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和期望,要求我們浙江代表認真與會,帶回會議精神,回來以后,對接著召開的浙江省青年業余創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起表率作用。可惜的是,金韜這位具有相當理論水平、且又不失風度的省級領導同志,“文革”初期就含冤謝世了。
11月20日晚上,大家乘火車北上。經過近30小時的旅程,抵達北京,入住虎坊公寓。浙江代表團的團長、副團長是兩位女性,一個是省總工會的郭兆楠,另一位是省文化局的朱明溪。我知道朱明溪是《東海》雜志的主編,當時省委秘書長薛駒同志的夫人,她為人十分和善,很驚訝我知道她哥哥朱洪山烈士的墓,在慈湖中學的“五三樓”后面。浙江代表團的聯絡員是團省委的杜承堯。杜承堯先生與每個代表都熟悉,因為他與省文化局的薛天申一起考察、選拔代表時,與每個人都接觸過。據他講:確定與會代表,最終由縣級領導機構拍板的,你們余姚,縣委常委會研究了半天。情況的確如此,當時赴京開會的人,大多受到中央領導同志的接見,這對縣里來說,是一種不可多得的榮譽,因此選拔很慎重。
浙江代表團報到后,每個代表都獲得了一只沉甸甸的資料袋,里面裝著幾個報告資料和一百多份典型發言材料。隨后,代表按組劃分入住房間。寧波、紹興、舟山代表為一個小組,共十人,另外五人是:紹興的盧祥耀、諸暨的郭紀歆、上虞的王樵林、舟山定海的徐銀興和普陀六橫的侯欣。組長指定為鄭保民。
會議還未正式啟幕,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已經放在資料袋中的周揚的報告,被收繳了,說是還要“略作修改”。收繳發下,發下后又再次收繳,版本竟有三種之多。不久,隨著“文革”大幕的揭開,我們才知道,周揚在當時的地位和處境,確很尷尬,也很困難。1965年10月11日,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出籠,“文革”信號開始釋放;同一時期,更有毛主席批評中宣部、文化部的“二個批示”下來,這不能不令當時文藝界的首腦們心驚肉跳。周揚對自己報告的定調,不得不小心再小心啊!
11月25日,“青創會”在全國政協禮堂正式啟幕。大會由文化部副部長林默涵主持。新華社為此發了消息。《人民日報》在第二天的報眼上刊出了新聞。《工人日報》《中國青年報》都在頭版作了相應報道。會上,三易其稿的大會主導報告,周揚照本宣讀,沒有越雷池半步。報告的題目是:做既會勞動又會創作的文藝戰士。以勞動、創作為主要內容展開論述,是錯不到哪里去的。事實上,周揚當時的思路,已經大大“左”轉彎了。他在11月23日晚上召開的故事創作座談會上,反復強調了文藝創作要突出階級斗爭,并多次提出這是“方向”。說起這次故事創作座談會,浙江代表團只有三人參加,我是其中之一。說來很突然,那天我剛吃完晚飯,杜承堯找到我說,晚上去團中央禮堂,參加一個座談會。上車后,我才知道,座談會是關于新故事創作的,我能有條件參加,一是我寫過的一個兒童故事《一串葡萄》,在《浙江日報》副刊上發表后有點影響,二么,浙江代表中我年紀最小,成了一種“本錢”。我們在會議室坐定后,周揚和隨行人員就進來了,他面帶笑容,和大家一一握手。我是第一次見周揚,握到他軟得像棉花一樣的手,內心感慨良多:這位中國文壇聲勢顯赫的人物,真的與魯迅先生產生過芥蒂?上世紀三十年代他已成為“左聯”的領導人,那時的周揚應才幾歲?他遠遠比想象的年輕呀!這次座談會開得并不熱烈,但周揚反復論述文藝創作不能脫離階級斗爭這個“方向”的話,讓我們一直捉摸不透,直到“文革”爆發,才感觸周揚的苦心,原來他那時已經承受到相當壓力。盡管他適時務“左”轉很快,但“文革”中,他作為“周揚反革命文藝黑線”的頭子只能到處去接受批判。
話岔開了點,收回來。“青創會”的各代表團,正在深入討論周揚報告時,即在11月28日的下午,會議突現高潮,全體代表迅速集中,急急趕赴人民大會堂的宴會廳。原來,黨和國家領導人要接見大家。不知哪幾位領導前來接見,每個代表都在揣度。下午三時正,隨著激昂的口號突然響起,周恩來、朱德、彭真、賀龍、葉劍英等中央領導和后來出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緩緩步入接見大廳,繞場一圈,并和代表們一起進行了合影。受到中央領導同志的接見,代表們的心中很激動。欣喜之余,有的代表感到意猶未盡,問大會秘書處,什么時候再見到毛主席、劉主席。回答很明確,說毛澤東主席不在首都;劉少奇主席因故不能前來(后來聽說患感冒被勸阻住的)。兩個月后,我看到一本《人民畫報》,證實了會務組當時的解釋,毛主席當時確在上海,他和江青在上海接見斯諾的照片,上了畫報。雖然沒有見到毛主席,但能受到日理萬機的周恩來總理的接見,代表們仍感到非常榮幸。受總理接見的那張照片,我至今還完好地保存著。
“青創會”在繼續進行。幾十位代表上臺作典型發言。第一個發言的,是解放軍代表團的任斌武。他寫的小說《開頂風船的角色》,曾名噪一時。因為服役在舟山的關系,任斌武也到浙江代表團來做客,與大家認了一個“熟”。寫《李雙雙》的李準,那時更出名,這位臉面較黑的漢子作為河南代表,發言也讓人留下了“創作必須貼緊生活”的印象。浙江代表團上臺口頭發言的代表是富陽的謝乃才,他創作的小戲《追蛋》,就發表在“青創會”期間的《人民日報》副刊上。在討論典型發言當中,我們小組對廣東一位王姓代表的發言最具爭議,爭議的焦點是寫長篇小說,這是不是業余創作的方向?因為那位代表寫了一部《綠竹村風云》的長篇小說,廣東似乎在推崇這位作者的做法,因此產生了不同反響。
“青創會”的時間開得那么長,不僅是因為典型發言太多,還因為除了周揚的主導報告外,還有三個重要報告需要聽取和討論。在會上,顧大椿代表全總、胡克實代表團中央、劉白羽代表文化部,以各自的站位,先后向全體代表做了報告。論報告作風,顧大椿的厚重,胡克實的真摯,劉白羽的灑脫。記得我們討論劉白羽的報告時,一起稱道:劉白羽不愧是一位大作家,報告中的文采,流露得淋漓盡致。
“青創會”期間,令代表們難忘的,是看到了開始轟動全國的京劇《紅燈記》《蘆蕩火種》(后改名《沙家浜》),還有大型史詩舞蹈《東方紅》。更讓各位代表感到意外的,是解放軍總政治部向每位代表贈送了一本《毛主席語錄》。拿到這本小紅書,沒有一個代表不眉開眼笑,因為在當時,這個待遇不可多得,紅書還只發放到部隊團一級。
“青創會”開到12月10日結束。不知什么原因,郭沫若沒有在會上露面,而另一名文壇泰斗茅盾,凡大會集中,他必參與,總是在主席臺前排就座。“青創會”結束前,會議曾再次迭起一個高潮:12月8日晚上,全體代表集中到政協禮堂,聆聽了彭真同志的報告。彭真是中央政治局委員,繼中常委之后,排名僅次于第一位的董必武,為黨內高級領導人之一,當時還兼任北京市市長。可能也因為嗅到不和諧的政治氣息,自己的同事、身為北京市副市長的吳晗,正在被人發難,所以彭真不得不換角度做這次報告。彭真在那天晚上的報告中,大談毛澤東思想。沒有講稿,但他論述條理清楚,妙語連珠。代表們深深嘆服這位黨內的“鐵嘴”,果然不同凡響。當彭真說到“不少人寫文章,回過頭去看看,要嚇出一身冷汗。而讀毛澤東的書,每次總覺得很新鮮”時,全場響起了長時間掌聲。可惜,這位黨的高級領導人,忠誠的共產主義戰士、后來的全國人大委員長,“文革”中也厄運連連,吃盡苦頭,讓人唏噓不已。
全國“青創會”終于結束了。這次會議,因“文革”的隨即展開,似乎沒有在業余文藝創作中產生“精神果實”,繼之而來的,是對“周揚文藝黑線”的狠狠批判。就浙江來說,雖然金韜部長沒有食言,繼全國“青創會”后,浙江省的“青創會”立馬也在杭州紅星劇院召開。我們赴京與會的代表沒有回家,作為當然代表住進了城站附近的紅樓招待所。不過,省“青創會”同樣不可能產生影響,兩個“青創會”召開在不宜時機,只能留下遺憾多多。但畢竟,這是全國、全省文藝史上的一次重要聚會,雜憶中留些話柄,對查考文壇歷史,應不無益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