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劉濤
意指概念:環境傳播的修辭理論探析*
■ 劉濤
意指概念(ideographs)是被特定話語專門“揀選”的符號術語。作為一種知識形態,意指概念是社會“爭議”與“問題”構造的符號載體。環境傳播的修辭實踐本質上體現為對生態場域中一系列意指概念的發明、構造與意義爭奪行為,這一過程往往是通過“符號再造”與“框架爭奪”兩種修辭實踐實現的。意指概念創設了一個巨大的“語義場”,也就是福柯所說的“話語性場域”,可以借助歷時分析和共時分析來完整地把握意指概念的意義行為。在視覺文化時代,意指概念越來越呈現出圖像化的表征趨勢,而圖像表征的關鍵是對意指概念所對應的一系列視覺“意象”的激活、征用與再現。
環境傳播;意指概念;接合;意象;話語框架;知識社會學
所謂環境傳播,指以生態環境為基本話語出發點,不同社會主體圍繞環境議題而展開的文本表征、話語生產與意義爭奪實踐,其目的是提供一種接近并認識人與自然關系的話語圖景和傳播實踐。羅伯特·考克斯(Robert Cox)在《環境傳播與公共領域》中系統闡述了修辭實踐的重要意義,并指出了環境傳播的兩種修辭路徑——實用主義修辭實踐和建構主義修辭實踐。前者立足于傳統意義上修辭的實用屬性和工具屬性,強調通過對語言符號的“委婉表達”和“策略性使用”來達到社會勸服的政治目的;后者強調修辭行為對公共議題和社會現實的建構功能,即“修辭作為一種符號行動(symbolic action)影響或重構我們對于實現的認知”①。本質上講,修辭的核心功能就是勸服,尤其是強調“勸服性話語”的生產實踐。就環境傳播實踐而言,修辭既是環境話語生成的實踐方式,也是環境話語爭奪的實施途徑。正因為修辭行為在環境傳播實踐中的特殊功能,才使得修辭實踐成為環境傳播研究非常重要的理論取向。②
修辭是一個相對比較寬泛的話語體系,本文關注的是一種具體的修辭實踐和理論視角——意指概念(ideographs),也就是探討環境傳播實踐中相關概念和術語的生產/再生產實踐。在環境傳播實踐中,諸如“PM2.5”“環境政治”“生態移民”“環境正義”“氣候變化”“可持續性發展”“生態馬克思主義”等概念符號被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它們積極地參與環境公共議題的表征與建構,并且推動了公共話語的生成以及深層次的社會動員行為。從知識社會學的角度來看,概念或術語是一種最典型的知識形態,它積極地參與社會現實的建構,而且創設了一個巨大的“語義場”,使得建立在意指概念基礎上的不同話語的意義爭奪行為成為可能。因此,本文關注的是環境傳播實踐中的意指概念理論,也就是強調在修辭學意義上接近并把握意指概念的理論內涵及分析路徑,尤其是從三個話語維度回應意指概念的意義生成機制、話語爭奪機制和現實建構機制。
邁克爾·邁克吉(Michael C.McGee)在《“意指概念”:行走于修辭與意識形態之間》中提出了著名的意指概念理論。正如其英文單詞“Ideographs”所揭示的那樣,意指概念不同于一般的符碼術語,是被特定話語專門“揀選”的一些符號術語——生態環境場域中的“平衡”“安全”“進步”“可持續性”等;國際政治場域中的“人權”“自由”“法制”“啟蒙”等;民族主義場域中的“身份”“國家”“忠誠”“共同體”等。按照邁克吉的觀點,“當某一符號概念進入特定的話語表征體系中時,意指概念便產生了。意指概念是最基本的被建構的事物,是意識形態大廈構建的磚瓦泥沙。”③可以設想,離開了這些意指概念的“在場”,相關議題便失去了主體感知的概念載體以及話語表征的符號支撐。
意指概念往往是一個模糊的、不確定的、深陷于權力話語爭奪狀態中的“浮動的能指”(floating signifiers)。正因為意指概念與其所指意義之間勾連關系的隨意性和不確定性,使得建立在意指概念基礎上的意義爭奪實踐成為可能。在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Zizek)看來,“事實從不為它們自身說話,而永遠是被一個諸種話語機制的網絡驅使著說話。”④換言之,意指概念的意義并非來自于其與生俱來的自然屬性或物理屬性,而是外部話語作用的結果。這也是為什么斯圖亞特·霍爾(Stuart Hall)敏銳地指出,“自從人文和社會科學的‘文化轉向’以來,意義并不是被簡單發現的,而是被生產—建構出來的。”⑤
一個意指概念一旦被生產出來,它便創設了一個巨大的語義場,各種話語都試圖對意指概念的意義爭奪來重新確認自身話語的合法性。當不同權力話語或修辭主體對意指概念的意義進行爭奪和再造時,它便創造了福柯所說的“話語性場域”(the field of discursivity)。“話語性場域”是一個匿名的、復式的、生產性的修辭場所,而意指概念及其意義體系既是話語斗爭的生產果實,也是話語合法性確立的終極表征。當“中國夢”“中國故事”“中國道路”等符號術語被生產出來,并且進入主流意識形態的表征體系中時,才會上升為當前中國不可或缺的意指概念,因為那里承載了極為逼真的社會勸服欲望,某種意義上構成了意識形態大廈所需的“符號原材料”。因此,意指概念之所以不同于普通的概念術語,就是因為它進入了公共話語表征的深層結構,一定意義上“對人們的行為和信念發揮著引導、授權、質疑或申辯的功能”⑥。
意指概念就如同一個自反性的認知管道,通過審視其意義體系,我們可以接近并認識不同社會群體之間的博弈關系和話語實踐。一切外在的沖突與運動,在本質上往往可追溯到修辭實踐上的符號斗爭,而且大多是因為不同話語在意指概念的“意義協商”上未能“達成共識”。在國際政治場域,“人權”原本是冷戰語境下西方話語重點輸出的一個意指概念,如今已經發展成為一套全球普遍共享的話語秩序。弗瑞德·賈特(Fred E.Jandt)的研究發現,所有國家都在竭力標榜自己的人權屬性,但卻對“人權”給出了不同的話語詮釋:一些國家將“人權”解釋為言論自由、選舉自由、司法公正等公民權利訴求,而另一些國家則將“人權”詮釋為溫飽保障、住房安全或者某些抽象的烏托邦理想。⑦由此看來,意指概念的背后是一套有關社會秩序和權力關系的意義網絡,它既是修辭實踐的符號載體,也是修辭實踐的運動場所。
社會議題之所以被發現,那是因為它作為一種“矛盾”或者“爭議”被建構出來。其實,“矛盾”與“爭議”并非存在于事物的先天屬性和固有結構中,而是經由修辭實踐所“構造”的產物。正是借助意指概念的在場,“議題”才獲得了合法的表征。換言之,只有當語言符號開始“關注”某一事物,并嘗試對其進行命名和表述時,它才能成為一種“議題”。沒有概念,就沒有表征,相關議題也就失去了認知和傳播的符號載體。可以設想,如果離開“生態多樣性”“可持續性”“氣候變化”“生態空調”等意指概念,我們便很難理解森林的意義,甚至很難理解生態保護的意義。
作為一種極具代表性的符號形態,意指概念的基本功能體現為對公共議題的界定和表述行為,而這一過程往往伴隨著特定的知識生產行為。正是通過一個個概念與術語的意指實踐,我們不斷識別并把握某一具體的環境議題。這里,我們不妨看看“PM2.5”這一意指概念在公共議題表征中的決定性意義。1977年,美國開始檢測空氣中的細微顆粒含量,并給了細微顆粒一個響亮的學術名稱——PM2.5。在PM2.5誕生之前,人們對空氣污染的“感覺”是相對模糊的、有限的、不確定的。隨著美國大使館開始發布北京的PM2.5指數,再加上中國商人潘石屹多次在微博上“發布”中國PM2.5數據,PM2.5最終進入公眾和官方的關注視野,成為衡量空氣污染狀況的“標準指標”。PM2.5拒絕個體的感知經驗,它的功能和目標就是對空氣污染狀況進行數據化、指標化、參數化表征。透過PM2.5,原本極度抽象的污染問題瞬間變成了普通公眾都可以輕易把握的數字問題。可以說,PM2.5解放了公眾在空氣污染問題上的話語權力,任何人都可以公開地談論污染,也可以安全地戲謔并問責政府,這使得建立在PM2.5基礎上的批判性話語場域隨之生成。正因為PM2.5這一概念術語的“出場”,原本籠統而模糊的“空氣污染”瞬間上升為一個可以借助知識話語進行精確把握和測量的“霧霾問題”。因此,借助PM2.5的社會建構功能,空氣污染在符號學意義上被“標出”了,最終成為一個可以公開討論的社會議題。
顯然,意指概念是我們理解世界的一種知識形態,它尤其是在“方法論”和“技術操作”層面極大地“標出”了某一議題的“問題性”和“爭議性”,我們可以沿著意指概念背后的知識話語來清晰地界定并把握相關議題,推動公共議題建構的“符號能見度”。類似于“PM2.5”對霧霾問題的符號建構,“可持續性”“地球極限”“生態平衡”“溫室效應”“環境民主”“環境正義”“生態難民”等意指概念的背后,都指向環境傳播實踐中一系列系統化的知識話語。當“可持續性”這一意指概念被生產出來時,同時“出場”的則是各種形態的知識話語——增長極限理論、知識經濟理論、社會生態理論、人口承載力理論、人地系統理論、生態中心主義理論。在諸多知識話語所勾勒的生產圖景中,“可持續性”成為一種話語標準,不僅具有了對相關議題的命名和建構能力,而且獲得了對現有生態秩序的規劃和改造權力——“綠色投資”“綠色產品”“綠色職業”“綠色技術”等工業圖景隨之被合法化了。由此看來,在意指概念所鋪設的修辭實踐背后,是對現實的建構與改造欲望。一個概念或術語被生產出來,它并不是“附和”或“淹沒”在既定的歷史語境中,而是作為一種積極的、生產性的知識形態參與一個時代的共識構造與話語勸服工作。正是借助意指概念強大的議題建構和爭議再造能力,社會現實最終在修辭學意義上被合法化表征了。
意指概念是被構造的一種符號形態,也就是被符號化了的概念或術語。所謂符號化,就是賦予意義的過程和行為。從符號學視角切入,分析意指概念的符號化過程及其背后的權力機制,這是意指概念研究的基本分析路徑。由于意指概念創設了一個巨大的“話語性場域”,透過意指概念的意義生產機制,我們能夠窺視到一個更大的修辭世界,也就是發現不同話語之間的博弈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講,意指概念分析意味著一種嶄新的批評范式,它既是接近社會歷史的認識論,也是探討不同社會群體的修辭實踐的方法論。在符號學意義上,作為一種最基本的符號形態,意指概念的方法論指向兩個維度——歷時分析(diachronic analysis)和共時分析(synchronic analysis)。
歷時分析關注某一意指概念的前世今生,也就是將其置于社會變遷的歷史語境中,考查符號意義與社會歷史之間的互動關系。這種批評路徑延續了文化唯物主義和知識考古學的批評路徑,更多地關注意指概念在歷史維度上的生命周期和意義歷險。具體來說,歷時分析強調回到具體的歷史語境中,考查意指概念在歷時結構中的意義變遷,以此比較完整地把握不同歷史時期的“主導性話語”(dominant discourse)⑧的權力軌跡。歷時分析的基本假設是,每一個意指概念都是一個時代的“意義信號”,儲藏著主導性話語最頑固的精神內涵和勸服欲望,通過對意指概念的“知識考古”,折射出主導性話語的演變史。在環境傳播的修辭實踐中,“進步”(progress)是考查環境倫理與環境哲學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意指概念。在三千年的西方文明史進程中,“進步已經理所當然地成為一種自然秩序。”⑨追求進步,這是一種普遍的話語常識。每個時代的主導性話語都在竭力地重構“進步”的意義。在古希臘時期,“進步”意味著知識獲得與理念形成,而知識與理念潛藏在自然的深層結構中,自然被賦予了特定的神秘感;在中世紀哲學那里,“進步”意味著在道德與靈魂層面向神性靠近,自然意味著彰顯上帝的大能與榮耀的物質場所;在文藝復興時期,“進步”指向科學精神和自由理念的進步,與自然保持適當的距離才能重樹人的中心地位;在啟蒙運動時期,“進步”指向科學技術和工業主義的進步,自然成為人類的征服對象;在跨國資本主義時代,“進步”的涵義被重新表征為經濟增長,自然徹底淪為只具有資源屬性和工具屬性的對象物。⑩可見,每一個時代的主導性話語都強調“進步”的價值,但在對“進步”的解釋上卻給出了不同的所指意義。透過“進步”的不同釋義體系,我們可以發現人與自然之間倫理關系的演變軌跡。
共時分析關注某一意指概念在特定歷史語境下的意義爭奪狀況。在特定時期,當一個意指概念被生產出來并拋向公共領域,其意義便要不可避免地接受不同話語的輪番改造與意義爭奪。話語爭奪的最終果實是合法性,而合法性則建立在對意指概念意義的絕對占有和完整解釋的基礎上。誰能夠成功地對這些意指概念進行命名和管理,誰就能在這場符號爭奪中獲得領導地位。在任何一個共時維度上,每一種話語都試圖征用特定的意指概念,并竭力對其給出一個排他性的意義體系,使其作為一種積極的、生產性的符號資源或知識形態參與自身話語的合法性建構。因此,如果說歷時分析致力于提煉出一套有關意指概念意義演變的“正式語法”(formal grammar)(11),那么,共時分析則試圖揭示不同群體“加載”在特定意指概念上的話語壓力及其意義爭奪實踐。
如何爭奪意指概念的意義?其微觀的修辭技巧是什么?最常見的方式就是賦予事物詮釋一個話語框架。不同于一般的認知框架,話語框架是一種經由話語建構的極具勸服力度的認知方式。如同一個時代的集體無意識,話語框架決定了人們的思維方式,同時也鋪設了一種既定的認同邏輯。為了達到最佳的勸服功能,修辭主體往往會訴諸于特定的話語方式,強調將事物勾連,并將其置于特定的話語框架中,進而“以話語的方式”賦予事物意義以合法性和正當性,這一過程對應的具體的修辭實踐為接合(articulation)。當“綠色和平”成員劃著小船試圖阻擋蘇聯的捕鯨戰艦時,他們被尊為冷戰時期的“正義的守護者”;當“地球解放陣線”(ELF)成員試圖用身體阻攔瘋狂前進的伐木車隊時,他們卻被稱為十足的“生態恐怖主義”(eco-terrorism)。(12)為什么幾乎相同的環保行為卻被賦予了截然相反的意義?本質上是修辭主體征用了不同的話語框架:前者招募了冷戰語境下西方社會普遍蔓延的自由主義話語框架,環保行為成為詮釋美國精神最完美的符號表征和意象體系;后者則招募了“后911時代”整個社會極度敏感的恐怖主義話語框架,環保行為被貪婪的資本話語視為妨礙經濟增長的絆腳石,因而被無情地打入冷宮。
意指概念從其誕生的那一天起,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話語斗爭的“混戰”中。意義爭奪既是意指概念的最終宿命,也是意指概念的存在形態。接踵而來的問題是,意義爭奪是如何發生的?其實,意指概念創設了一個不同話語得以對話或抗爭的“語義場”。話語斗爭在本質上體現為合法性爭奪,也就是發現對方話語所征用的意指概念的意義破綻,進而按照自身話語的賦值體系發明新的意指概念,或者對原有的意指概念進行意義再造。正如歐內斯特·拉克勞(Ernesto Laclau)和香特爾·墨菲(Chantal Mouffe)所說,“作為對既定秩序的對抗方式,對抗的關鍵是發現既定秩序的弱點。”(13)為了表現對抗工業主義霸權話語的合法性,環保主義強調地球資源的有限性,因而精心發明了一個意指概念——“地球極限”(earth limits),并在應對策略上呼吁控制人口增長。然而,“地球極限”這一意指概念同時遭到了工業主義話語、宗教主義話語、馬克思主義話語、左翼多元文化主義和女性主義話語的集體挑戰。工業主義認為自然資源可以通過科學管理和合理使用而實現“可持續性發展”;宗教主義認為“地球極限”只不過是一個罪惡的寓言,因為它低估了上帝創世的大能和榮耀;馬克思主義則認為“地球極限”違背了未來物質財富極度富裕的共產主義夢想;左翼多元文化主義將任何針對人口的控制都視為一種文化敵意,因為只有不斷壯大的人口增長速度才能在選票上保障有色群體的政治訴求;女性主義更是認為控制人口意味著對女性權利和文化地位的間接剝奪,因為女性對生命的繁衍和哺育與自然生態的社會功能具有某種類似之處。
在視覺文化時代,意指概念越來越呈現出圖像化的表征趨勢,即意指概念的意義表征開始訴諸于圖像化的手段和經驗。圖像表征的關鍵是對意指概念所對應的一系列視覺“意象”(image)的激活、征用與演繹。所謂意象,就是表“意”之“象”。彼得·伯克(Peter Burke)把借助可視語言來闡釋意指概念的圖像稱為“反映思想的圖像”(14)。“反映思想的圖像”之所以很特別,本質是因為它具備了對意指概念進行視覺詮釋的表意功能。正因為意指概念和特定的視覺意象之間建立了某種隱秘的指涉結構和對應關系,意指概念的圖像化表征才成為可能,這便涉及意指概念的意象生產實踐。
意指概念的意象生產源自圖像符號之于社會建構的敘事學意義。在歷史變遷的文化結構中,有些視覺原型(archetype)不斷地被生產出來,而且沉淀在集體無意識的深層結構中,最終成為一個民族的“普遍一致和反復發生的領悟模式”(15)。這些視覺原型就是我們常說的意象符號。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下,某些視覺意象會被激活和調用,最終以某種普遍共享的圖像方式顯現出來,成為詮釋意指概念的意義符號。比如,在“自由”這一意指概念的敘事體系中,新式的弗吉尼亞小紅帽、著名畫作《自由引導人民》、自由女神像等視覺符號逐漸成為詮釋“自由”的標志性視覺意象。因為一提起“自由”,人們會本能地聯想到這些標準的符號意象,因為它們近乎完美地再現了“自由”這一意指概念的圖式化想象方式。

圖1 綠色和平組織在北極融冰上創作了一幅巨大的“維特魯威人”畫作
在環境傳播實踐中,為了達到最有效的勸服目的,意指概念往往會進入話語表征的深層結構,而這一過程往往伴隨著特定的視覺“意象”的生產。就“氣候變化”這一意指概念而言,為了揭示全球變暖之于整個世界的災難性后果,環保組織發現了“氣候變化”所對應的一系列視覺意象——“物種變異”“無家可歸”“生態失衡”“非正常死亡”“未來水世界”“生命緩慢消失”等。具體來說,“物種變異”對應的視覺聯想是“人逐漸向水中游動的魚進化”;“無家可歸”對應的視覺聯想是“企鵝或北極熊迷失在都市的叢林中”;“生態失衡”對應的視覺聯想是某些象征“平衡”的事物遭到破壞;“非正常死亡”對應的視覺聯想是“陸地動物深陷茫茫大海中呼喚救命”;“未來水世界”對應的視覺聯想是“人們身穿潛水服在海底工作和生活”;“生命緩慢消失”對應的視覺聯想是“冰雕的北極熊在陽光下緩緩融化”(16)……
就“生命緩慢消失”這一意象體系而言,世界自然基金會(WFF)在韓國首爾一家餐廳的玻璃櫥窗上,繪制了一只冰雕的北極熊。隨著室溫升高,櫥窗上開始產生水分,北極熊逐漸融化,直至完全消失,最后在玻璃上只留下這樣一則信息:“保持合理的室內溫度,北極熊便能生存下去”。顯然,這一過程近乎逼真地再現了“全球變暖對生命的慢性屠殺”。同樣,為了以一種直觀的方式詮釋“生態失衡”這一意指概念,綠色和平組織在距離北極800公里的融冰上,創作了達芬奇的名作《維特魯威人》。《維特魯威人》象征“平衡”,是詮釋“黃金比例”的最完美的意象符號。然而,隨著全球氣溫變暖,北極冰面開始融化,危機迫在眉睫,象征“平衡”與“和諧”的《維特魯威人》開始慢慢消融,最終消失在藍色海洋中。通過對特定意象的巧妙調用和微妙詮釋,“生態失衡”這一意指概念得到了微妙且傳神的演繹。
由此可見,意象不僅是一種認知圖景,而且是一種可供反復挪用的想象方式。以意象為文本原型,將會衍生出許多詮釋意指概念的視覺文本,它們不僅再現了意指概念的意義體系,而且深化了意指概念的詮釋空間。
如何把握社會變遷、歷史敘事、現實建構等宏大命題,最有效地切入路徑便是選擇特定的意指概念,對其進行符號學意義上的歷時分析和共時分析,嘗試在一滴水中發現我們所處的歷史語境。因此,就知識生產而言,意指概念批評指向一種嶄新的批評范式。每一個意指概念都是一個時代的“意義信號”,那里儲藏著巨大的意指結構。社會變遷、權力斗爭、文化生產等宏大話語的生產與運作,最終還是通過一個個具體的意指概念及其意義行為體現出來。如果說一個時代的意指概念的意義發生了變化,深層則指向社會文化、話語生態、甚至政體架構的變化。因此,從知識社會學角度來看,意指概念是一種典型的知識形態,它在歷時結構上饒有趣味地觸摸著不同歷時語境下主導性話語的演變史,同時又在共時結構上鋪設了一個巨大的“話語性場域”。一個時代的“矛盾”與“爭議”得以借助意指概念的表征途徑被源源不斷地生產出來。透過意指概念,我們可以發現意指概念生產與社會歷史之間的互動結構,進而窺視到一個更大的修辭世界和話語生態。
注釋:
① Cox,R.(2006).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 and Public Sphere.London:Sage,p.56.
② Myerson,G.,&Rydin,Y.(1991).The language of environment:A new rhetoric.London: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 Press,pp.1-36.
③⑥ McGee,M.C.(1980).The“ideograph”:A link between rhetoric and ideology.Quarterly journal of speech,66,pp.1-16,p.6.
④ Zizek,S.(1994).The Spectre of Ideology.In Slavoj Zizek(ed.),Mapping ideology.London:Verso,p.11.
⑤ Hall,S.(1997).Introduction.In Stuart Hall(ed.),Representation:Cultural representations and signifying practices,(pp.1-12).London:Sage,p.5.
⑦ andt,F.E.(2007).An introduction to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Identities in a Global Community(5th ed.).Thousand Oaks,CA.:Sage.
⑧ Cox,R.(2006).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 and Public Sphere.London:Sage,p.58.
⑨ Nisbet,R.(1980).History of the idea of progress.New York:Basic Books,p.4.
⑩ 劉濤:《環境傳播:話語、修辭與政治》,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4-36頁。
(11) McGee,M.C.(1980).The“ideograph”:A link between rhetoric and ideology.Quarterly journal of speech,66(1),pp.1-16,p.13.
(12) Wagner,T.(2008).Reframing ecotage as ecoterrorism:News and the discourse of fear.Environmental Communication,2(1),pp.25-39.
(13) Laclau,E.,&Mouffe,C.(1985).Hegemony and socialist srategy:towards a radical democratic politics.London:Verso,p.126.
(14) Burke,P.(2001).Eyewitnessing:The uses of images as historical evidence.London:Reaktion Books,p.60.
(15) [瑞士]榮格:《榮格文集》,馮川譯,改革出版社1997年版,第10頁。
(16) 劉濤:《新社會運動與氣候傳播的修辭學理論探究》,《國際新聞界》,2013年第8期。
(作者系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責任編輯:張毓強】
*本文系霍英東教育基金會青年教師基金基礎性研究項目“環境傳播的基本理論及典型案例庫建設研究”(項目編號:141099)、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后期資助項目“視覺修辭的意義生產機制及典型案例庫建設研究”(項目編號:12JHQ056)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