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文格
回鄉的螃蟹
詹文格
1
很少有動物像螃蟹一樣,一生都在回鄉。
我一直認為,菊黃蟹肥這個詞,不適合用在饕餮者的餐桌上,而應該指向江南水鄉的河灣中。生長在湖汊水庫池塘邊的孩子,很小就學會了一句諺語:秋風響,蟹腳癢。一個形象化的癢字,道出了螃蟹們多少秘密?這種自然的生理反應并非夸張,而是寫實。就像清水觀蟹,那意境似寫意的國畫,寥寥幾筆,神韻畢現,躍然紙上。
開年之初,春雷雨響,細小如指甲蓋般的蟹苗托著輕盈的身體,蜘蛛一樣列隊前行。小蟹們從海邊灘涂中逆流而上,晝夜兼行,它們結伴尋找一個適宜生長發育的地方,去經風沐雨,去感受成長的季節。忙碌的小蟹,心中有一個溫暖的去處,再苦再累也不曾卻步,為了抵達遼闊的遠方,它們漠視了腳下的距離。
小蟹成群出發,分散休養,化整為零,棲息在內陸各地的水田沼澤中。經過春夏兩季的滋養,螃蟹已經發育成熟,于是就有資格開始繁育后代,當上蟹爸蟹媽了。七月在田,八月下河,九月螃蟹爬滿河。螃蟹性子偏急,開春時急著來,入秋時急著走,它無須召喚,也不聽挽留,它們急著趕回出生之地,去孵卵繁殖,去尋找故鄉溫暖的產床。
動物都具有共同的天性,把繁殖后代作為第一要務,于是螃蟹們急切得什么也不顧了,匆匆上路,逆水而去。它們哪知道,一路上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層層關隘圍追堵截,可謂陷阱遍地,險象環生!那些饞涎欲滴,覬覦已久的捕蟹者想誘其深入,在張網等待,伺機捕獲。
記得那年回鄉,正遇捕蟹時節,村里男女老少都在忙乎,我手捧迎考的書本,眼望窗外,熱火朝天。外面談笑聲海浪一樣,一波一波地涌來,面對誘人的場景,我無法平靜地安坐。秋陽從窗口的罅隙間瀉漏下來,投下或圓或方的光斑,變幻成迷眼的萬花筒,像神靈的眼睛,在書頁中留戀,那搖曳的身姿,如剛剛睡醒的小獸,在字里行間親吻漫步。站在熟悉而又久違的空間里,我的目光順著墻壁一路游走,猛然間,亮光一閃,獲得了一種穿越的感覺。古樸的蟹燈依然懸掛于門梁,如豆的燈火仿佛在遙遠的秋夜里點亮,忽閃的火苗瞬間拉近了時光的距離,重燃少年心底的快意。
2
捕蟹既辛苦,又有樂趣,傍晚出門,夤夜才歸,捕蟹人守著燈光,守著激動。那個時候河蟹的身價遠非今日這般昂貴,捕蟹目的也遠非當今簡單赤裸的錢財二字,其間有外人無法體味的興致和樂趣。如豆的燈火,倒映水中,那是人間的星辰,是水鄉人醒著眼睛。
初秋的夜晚已有些許涼意,潮濕的水邊昆蟲蹦跳,蛾蚊紛飛,忽閃的流螢在隨水滑翔,黑幽幽的水面便有了光的反射。池塘成了微縮的銀河,水底升起節日般的焰火,水波蕩漾,秋蟲唧唧,組成一派紛繁迷人的景象。
捕蟹是一項很有特色的技藝,網是捕蟹的手段,燈是捕蟹的靈魂。捕蟹的技法全在心里,一招一式只能細心領悟,少有空泛的言傳。上了歲數的老人,手法極為純熟,換成少年后生就難免心浮氣躁,急于求成。往往是期望愈多,收獲愈少。
大尋訪活動已經過半,走深圳,過東莞,經廣州,訪廈門,到溫州,看杭州,轉上海。今天分赴蘇州、無錫,再聚南京。問及難忘的風光景色,當然是人文,是各家企業的掌門,也就是一種“企業家精神”。
捕蟹之前要準備好竹竿、蟹燈、蟹簍。蟹簍是特制的大肚帶回口的那種,螃蟹只能進,不能出。最關鍵的是必備一盞玻璃罩的煤油風燈。天剛擦黑,捕蟹者咕酒數口,抹嘴拈衫,提著捕具從家中魚貫而出。他們昂首闊步,胸有成竹般地往踩點之地匆匆而去,那衣角翩飛的姿態顯得怡然自得。
捕蟹人白天必須為夜間的埋伏做好準備。俗語說:“蝦有蝦路,蟹有蟹路,蛤蟆沒路,連跳三步。”捕蟹人憑經驗判斷哪條水道是蟹們的必經之路,然后落水下網,扼守咽喉要地。選好的地方一般都用鐵鍬鋤頭鏟去了雜草,整理出一小塊平地,既是收網的平臺,也是有人占據的標志。
家鄉河湖港汊縱橫,池塘密布,那是難得的天然蟹場。捕蟹人手執蟹燈,置于水邊,夜色里一豆微光,雖不灼目,但足以成為蟹的誘惑,成為蟹的指引。將篾簍半截沉進水里,長長的竹竿兒把絲網逐段放下,此時捕蟹的第一步就算完成。白絲網接近于水的顏色,它無形無色,就像一道隱形的墻,把水面切割成若干的豆腐塊,每個豆腐塊都是一個暗道機關,悄無聲息地懸掛在蟹燈的前方,那一線光明并不是送給螃蟹正確的指引,而是誤導它們投入羅網的迷惑。
捕蟹人借助星月的微光,察看水中動靜,經驗豐富的捕蟹者僅憑聲音就能判斷水下的情況。當然,經驗是依靠時光去積累的,沒有歲月的打磨,歷練不成捕蟹的高手,在這里沒有捷徑可覓,無法天生速成。
絲網入水,不露痕跡,只有漂蕩于水面的浮標隨時傳遞出水底的信息,提供捕蟹人收放的抉擇。螃蟹并不呆傻,它們同樣懂得偵察,也會派出探路前哨,如果性子過急收網太快,那就會失去一次捕獲的絕好機會。
水底的絲網像埋伏關隘的重兵,攔截途經此地的蟹群,切斷它們的去路。細密的絲網有著良好的柔性,絲絲縷縷,融入水光山色,不知有詐的螃蟹張牙舞爪,搖晃著旁逸斜出的身軀,爬進了網格,毫無知覺就落入了迷魂陣。進網的螃蟹有點著急,伸出爪子拼命撕扯,可越扯,爪子纏得越緊。此時,螃蟹知道遭遇了天羅地網,想抽身后撤,為時晚矣,收網起水,無一逃出……
3
在弱肉強食的生物界,弱小的動物終生都在學習自我保護,回鄉的螃蟹明知路上埋伏著九九八十一難,但它們還是義無反顧。有孕在身的螃蟹,每行進一步都顯得小心謹慎,稍有響聲,或有人影晃動,便會迅速改變前進的路線,立即避讓。因此,捕蟹人拼的就是耐力和坐功,往往一坐就是幾個小時,有如老僧入定,連身影也不曾晃動一下。

網兒躺在水底,若有蟹類觸網,浮標會立刻顫動,火候就靠各自掌握了。下網后并沒到點,年齡大的捕蟹者便安坐在一旁,拿出紙煙,輕輕抿在嘴上,點燃,深吸一口,猩紅的煙頭一明一滅,吸煙人雙眼微閉,許久不見煙霧溢出,一副相當享受、相當陶醉的神情。有嗜酒者,摸出酒瓶子,小呷一口,酒香在夜色中水一樣彌漫。
后生們就顯得目的直接,他們雙眼緊盯著網索上那根翎毛,常常因用眼過度,看得雙眼發花,出現幻覺,誤以為翎毛在搖晃,便疾速收網,嘴角還掛著幾分得意!可是絲網露出水面,卻空空如也,一無所獲。此時,后生臉上便蒙了一層羞澀,只能佩服姜還是老的辣!回頭瞧一眼不動聲色的老者,看似心不在焉,實則早有準備,只要一拉網,準是沉甸甸的收獲。見此情景,后生們只能自嘆弗如!
水鄉人幾乎家家都有一盞蟹燈,所以蟹燈成為我們兒時的伙伴,它不僅可以在夏秋季節用于捉鱔捕蟹,在寒冷的冬夜還能陪伴我讀書溫課。那時候湊在昏黃的蟹燈前翻看過幾十本連環畫,至今還能想起蟹燈的氣味。
記得上初中的那年,成績冒尖的堂哥沒錢上學,我們家也因孩子多,負擔重,無力援助。快開學了,堂哥急得哭泣起來。伯父早逝,伯母守寡舉步維艱拉扯三個孩子,已經是不堪重負了。父親為了讓堂哥有學上,他只好狠心當了一次梁上君子,斗膽偷了一回蟹。事后他叮囑堂哥,長大后定要報答父老鄉親!堂哥當時雞啄米似的不停點頭,后來不知堂哥是否兌現了自己的諾言。
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雖然各家都承包了責任田,但村里的蟹塘卻還暫歸集體所有,年底作為大家的福利進行分配。
蟹塘水深,四周還設有木柵欄,怎么偷蟹?為了不弄出聲響,父親不敢用網去捕。他從家里抓了一只公雞,宰了,把雞血用水稀釋后灑在稻草繩上,草繩一端系一個石頭,輕輕沉入蟹塘,岸邊放一盞小小的蟹燈,另一端拉到草叢中,把繩放進一只大口的木桶內,木桶盛了小半桶水。
一切都準備妥當后,父親帶著我和堂哥,埋伏在草叢中。我緊挨著父親,能聽到他粗重的呼吸,也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夜晚的雜草中蚊蟲飛舞,悶熱難耐,只貓了一會兒,就被咬得渾身奇癢,我想逃走,但為了堂哥,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不多時,聽到木桶內吱咯作響,父親激動地說:蟹兒上來了!我把耳朵貼近木桶,果然聽到桶內嘩啦嘩啦的響聲,好一片歡騰,不一會就爬上了大半桶螃蟹。
畢竟做賊心虛,做事頗有底線的父親,絕不存在半點貪婪,懂得點到為止,見好就收。夜色里父親佝僂著腰身,迅速摸近蟹塘,趕緊將草繩從水塘中拉出。熄滅蟹燈,收拾現場。我的心狂跳不止,看到父親手上拉著沉甸甸的草繩,從上至下爬滿了成熟的肥蟹,那根繩子像一根掛滿葡萄的藤蔓,在夜色里閃爍著珍珠般的光澤……
父親連夜趕往外鄉集市,將蟹兒出了手,堂哥這才順利入學。我們在學校領回新課本的時候,興高采烈地跑回家,父親翻開課本,開篇就畫著一只大螃蟹,當時我發現父親身子猛然哆嗦了一下,像是尿急了一樣。多年以后我才理解,父親為何會有那樣的反應。
開學不久,秋風漸緊,校園內的楓葉也紅得如血似火了,早晨的露水日見濕重起來,上學時已添加了厚實的秋衣。每當背著書包路過蟹塘,我就聽到心臟在撲咚直跳,仿佛同伴們已窺視到了我內心的秘密!每晚入睡之前,我總愛趴在窗前,仰望湛藍的夜空。寶石般的星月烘托著寂靜的水鄉,有時云翳較重的夜晚,偶然會發現田野上有一豆燈火,其實那光并不強烈,但我感覺它已經灼疼了我的雙眼。
一汪池塘,一豆燈火,滑行的流螢組成了繁星般的世界,每一顆星都像藏著不同的心事,隱含著不便言說的秘密。
4
拂曉前是人睡得最香的時候,但我還是被恣意的聲音驚醒了,人盡管還在迷糊,但神志卻已基本清醒。耳邊傳來隱隱約約,嘰嘰喳喳的聲音,那便是捕蟹人收網回家了。倘若有說有唱,甚至打著響指,吹著口哨,那一定是大獲豐收!倘若哈欠連天,腳步拖沓,一片零亂,那應該是一無所獲,空手而歸了……
小時候我也加入過捕蟹的隊伍,圖的是看個熱鬧,可守著蟹燈,一動不動,確實乏味透頂,夜深時瞌睡襲來,找著一堆稻草,倒頭便呼呼大睡。不知過了多久,大哥大叔們才將我們搖醒,開始收網回家。
此時月兒已經隱去,村莊里雞叫聲此起彼伏,樹林和房屋淹沒在夜幕中。捕蟹人手提蟹燈,肩扛竹竿,竿梢上挑著絲網和蟹簍。蟹燈提得如小腿一般高,捕蟹人上半身便隱匿在黑暗中,只有那兩條腿,一伸一縮,拖出又粗又長的影子,從地面掃過,卷起一股煤油夾帶腥味的風。我們聽得見肥蟹在簍子里嘩啦作響,滋滋地吐著泡沫兒。
又是秋陽高照,稻子熟的時候了,沉甸甸的谷穗低垂著頭顱,一層層簇擁著,看著十分喜人。此情此景多么渴望重溫一次捕蟹的經歷,可先哲早就說過:一個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凝視著無邊的暗夜,我感悟到光不但是希望和溫暖,更是一種牽引生命的力量。對于光,動物和植物仍然保留著最初的本源,連《圣經》里也把光視為第一神跡。可是夏秋之夜,我走遍鄉村,再也見不到一星如豆的蟹燈,就連過去田野上星星點點的殺蟲燈也早被淘汰出局。農藥的強大威力,使燈光誘蟲的笨拙方法淡出了人們的視野。事實證明,半個多世紀前,美國海洋生物學家《寂靜的春天》的作者蕾切爾·卡遜(Rachel Carson)的擔憂并非多余。這位瘦弱、身患癌癥的女學者,無意間向人類的基本意識和幾千年的社會傳統發起了挑戰。《寂靜的春天》出版兩年之后,她心力交瘁,與世長辭。作為一個學者與作家,蕾切爾·卡遜所遭受的詆毀和攻擊是空前的,但她所堅持的思想終于為人類環境意識的啟蒙點燃了一盞明亮的航燈。
有一個沿湖的村子,盛產蝦蟹,結網捕撈難度不小,懶惰的村人為了節省上漲的人工費,買來一種叫“殺滅菊脂”的農藥,倒入湖汊池塘,一眨間,大小蝦蟹便浮出水面,站于岸上便可隨手捕撈。水位退卻后,死去的蝦蟹密密麻麻地淤積在泥沙中……
離開故鄉已經二十多年,父母已經蒼老,我卻遠在他鄉,雖然朝發夕至的特快高鐵如風而過,但我卻缺少螃蟹那樣的回鄉情結,只能在風塵入念的世界中回望那盞虛擬的蟹燈。
一燈如豆,擱于水邊,水下的蟹們便接連爬上岸來,讓人吃驚不已!只要有一盞燈,蟹就會向著有光的地方前行。蟹是追求光明的勇士,就算是跌入陷阱,遭遇暗算,它們也在所不惜,因為有光的地方才是它們夢里的故鄉。
回想漂泊在外的這些年,故鄉在我心里又有怎樣的位置?甲午深秋,終于有機會走近故鄉那片水灣。回鄉的日子里,我多么渴望能找到那團明亮的東西,讓它燭照風塵滿面,日漸幽暗的心靈曠野。可是此次回鄉,注定又是無功而返,因為在水面萎縮,樓房長高,田野退讓的故鄉,無法找到童年那盞蟹燈。人們圍著餐桌,手捧美酒,貪婪吸吮,雖然吃的同樣是螃蟹,但此螃蟹,非彼螃蟹,那種列隊遠行的野生螃蟹被高聳的攔河大壩切斷了去路。
在這個熱衷利益,追求速度的年代,價格昂貴的肥蟹拋棄了野生的身份,出沒于速生速長的營養水池。回想晝伏夜行的捕蟹經歷,早已是煙消云散,無人提及的陳年往事,就算是百里聞名的捕蟹高手,也只是歲月深處的一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