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
懷念之痛
田禾
我是12日早上得到韓作榮老師去世的噩耗的,正在我處于極度的悲痛之中時,中午大約一點鐘的時候,現任中國詩歌學會名譽會長的張同吾老師給我發來一條短信:定于11月14日(星期四)上午10時在八寶山殯儀館東禮堂舉行韓作榮遺體告別儀式。我接著給同吾老師回了一條短信:很悲痛,我一定來!14日的時間可能很緊張,希望詩歌學會幫我買一個花圈。同吾老師回復:我來安排,你來就行了。
不一會,謝克強和車延高分別給我打來了電話,我想,他們也一定收到同吾老師發的短信了。謝克強和車延高都問我去不去北京,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我去,一定要去。謝克強說他有事,去不了,車延高要開常委會,也不能去。接著哨兵和沉河也打來了電話,他們都說要去北京送作榮老師最后一程,我挺感動的。我說我去買票,哨兵說,網上訂票很方便,我幫你們買,一起買,一起行動。我不會在網上訂票,哨兵既然答應了,我估計不會有問題。這一天,我再沒有去關心買票的事,認為哨兵平時辦事認真,不會出問題,對作榮老師的去世,我心里一直很難受,也沒有心思去過問。
誰知第二天出發時卻出現了驚險的一幕又一幕。
到第二天中飯以后,哨兵打電話告訴我,到北京的票買的是13日晚上8:16從三亞開往北京西的過路車,14日早上七點左右到北京。我說,怎么不買起點站的票,武漢直接開往北京的火車不是很多嗎?他說,出現了一點意外,見面再告訴你。
13日晚上,哨兵是先到武昌車站的,我和沉河都遇到了堵車,沉河比我早到幾分鐘,我到車站已經快到七點半了,心里暗暗慶幸,還算沒把我堵到8:16以后到車站。
我一到車站,哨兵和沉河在那里急得滿頭大汗,我問哨兵,是出什么事了?哨兵說,我一到車站,就聽到廣播通知,三亞開往北京的T020次列車因為受臺風“海燕”的影響,暴雨把鐵路沖毀了,列車不能通行,停開了。我急忙說,快改乘其他的車次呀。哨兵說,我問了,今天所有去北京的列車,都沒有票了。我說,買站票。他說,站票也賣完了。我急得直埋怨哨兵,說,你怎么不買武漢的始發車,要買一個過路車?哨兵說,都是我的錯。我問他怎么回事?他說,我12日晚上給你和沉河打完電話就開始訂票,可能是心急,把票訂錯了,訂的是12日晚上的票。我急了:你呀,不是13日晚上嗎?他接著說,我到中午才看到訂錯了日期,連忙通過網上改簽,那時候武漢、武昌、漢口三個始發站的票都賣完了,只有T020這列過路車有票,于是就買了三張,誰知……
聽完哨兵的所謂解釋,我就開始罵哨兵了,他和沉河也急得不行,滿頭是汗,我急得跺腳,這可怎么辦?哨兵雖然著急,似乎還沒有慌亂,頭腦還是清醒的,他打開了手提電腦,一邊按電腦,一邊說,我查查看,看有沒有14日飛往北京的飛機票。結果,飛機票也沒有了。這時候,我簡直要爆炸了,大哭了起來,心想,我去北京見韓作榮老師最后一面,送他最后一程,怎么這么艱難。我沒有辦法了,直朝哨兵發火,我哭著說,今天我們就是爬也要爬到北京去。當時我的腦子已經懵了,什么主意也沒有了。好像是聽到沉河說,我們能不能開車去?這個時候我只有聽他們的了。他們倆商量了半天,最后的結論是不行。理由是,現在已經是八點鐘了,武漢到北京有一千二百多公里的路程,我們走夜路,加上路況又不熟悉,最重要的是北方這幾天霧霾非常嚴重,車速提不起來,當我們趕到北京,可能到中午了,那個時候,韓作榮的告別儀式早結束了,我們去了還有什么意義?
最后開車去北京的希望也沒有了,我絕望得幾乎要攤在地上,沉河似乎也急糊涂了。盡管我嘴里還在埋怨哨兵,哨兵卻還能穩住神,他一直不停地在手機上翻電話號碼,想找到一個救星電話。沒想到救星電話真的有了,哨兵說,我找到一個電話了,我有一個同學的朋友是武昌車站的負責人,我打個電話試一試,看他能不能幫忙。哨兵打過去,電話通了,對方說,可以將我們帶上Z18次長沙開往北京西的列車,這趟車在第二天上午10點到達北京。哨兵只好把我們這次去北京的目的和時間的緊迫性告訴了對方。對方說,那我就沒有辦法了。哨兵說,你這里不是有Z38次的始發車嗎?對方說,今天的Z38次列車,因為省里某人大副主任帶領41人的考察團進京,這趟車很難上去。哨兵就用哀求的語氣對他說,麻煩你給站長打個電話,把我們三個人帶上車就行了,只要能上車,找個角落,站一夜蹲一夜都行。
經過幾番折騰,首先可能是我們的真誠真正感動了哨兵的同學的朋友,然后他給站長說了很多好話,做了很多工作。不管怎樣,他終于把我們帶上了Z38次列車,雖然開始幾個小時沒有座位,但我們心里踏實了。過后我對沉河和第二天早上到車站來接我們的詩人邰筐說,哨兵真有兩下子,看來天下沒有他辦不成的事。大家都笑了。
到北京,見到了韓作榮老師的夫人郭阿姨,我摟著她,她一直淚流不止,非常傷心。我還見到了他很多生前的同事、朋友、學生,他們也是我的老師和朋友。有很多人是像我一樣,專門從外省趕來的,人太多了,有好幾百,名字我就不一一列了。這次見面,大家沒有像往日見面那樣,其樂融融,談笑風生。大家向作榮老師的遺體三鞠躬后,緩步圍著靈柩轉一圈,心情非常沉重,有的泣不成聲。
我與沉河、哨兵這次到北京送別韓作榮老師,本是一夜火車的路程,卻感覺路途特別遙遠和漫長,可能是我們的心情急迫,像走了一個世紀。我們雖然走得那么艱難,但那場可惡的“海燕”,沒有切斷我們去往北京的路,沒有切斷我們對作榮老師的一片真情,這說明我們與作榮老師緣分未了,情永在。
驚悉被譽為“青春詩會教父”“詩歌黃埔軍校校長”的王燕生老師病逝,噩耗傳到我的耳旁,我一時難以置信,更讓我無法接受。當時我正在老家處理事情,沒能趕到北京參加先生的遺體告別儀式,讓我留下了終身遺憾。只好寫這篇小文,深表我對先生的緬懷。
我最早知道王燕生老師,這應該與湖北省青年詩歌學會有關,與饒慶年有關。
我是1985年下半年到湖北省青年詩歌學會工作的,那時學會會長是饒慶年,副會長有熊召政、劉益善、陳應松、王家新等。饒慶年主持學會的日常工作。有一天,饒慶年告訴我,這兩天鐵路有一批詩集要到,他叫我到鐵路貨運室提一下貨。我問是誰的詩集,饒慶年說,是《詩刊》編輯王燕生的《走向地平線》,有一千本。饒慶年還說,詩人出版一本詩集不容易,爭取幫他推銷出去。我說,好的,我一定努力。
上世紀八十年代正是詩歌最火熱的年代,詩人們只要出版了詩集,就會爭相購買。那時候,湖北省青年詩歌學會是一個很龐大的群體,有會員三千多人。當時有很多全國詩人,只要出版了個人詩集,就給我們詩歌學會發來一些,一般都能銷售出去。燕生老師的詩集發來之后,我們在詩歌學會會刊《詩中國》上,發了一條消息,會員們郵購一些,下面的縣市舉辦詩歌活動購買一些,很快,一千本詩集,不到三個月就賣完了。我在給燕生老師匯款時,先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那時大家還沒有手機,家里也沒有安裝電話,電話是打給《詩刊》編輯部,由編輯部傳喚的。
燕生老師在電話中非常熱情,從電話中可以聽出,他是一個非常溫和而熱情的人。他說,這么快就賣完了呀,麻煩你了,謝謝你,謝謝你。一連說了好幾個謝謝你。這是我第一次與一個全國的名編輯、名詩人通電話,心情非常激動。
我與燕生老師第一次見面是在三年后的1988年,那一次我到北京參加詩刊社刊授學院舉辦的魯迅文學院詩歌改稿會。這次詩歌改稿會又恰逢中國傳統節日中秋佳節,《詩刊》編輯部傾巢出動,主編、副主編和編輯張志民、劉湛秋、丁國成、朱先樹、李小雨等都親臨詩歌改稿會現場,與學員們一同吃月餅,一同賞月,一同聯歡。在現場,燕生老師緊緊握住我的手,對我說,你能參加詩刊刊授學院的改稿會,說明你的詩歌已經在被詩壇慢慢關注了,這是一個很好的開端,以后好好努力,一定前途無量。散會時,先生再一次走到我的身邊,拍著我的肩膀,讓我一定代他向饒慶年問好,再一次叮囑我,多讀,多思考,好好寫。先生對我的鼓勵,讓我備受感動,也讓我受益終身。

此后,我與燕生老師除了有書信來往,很多年再沒見面了。再次見面是在十七年后的2005年。2005年的11月17日,是饒慶年去世十周年的紀念日。就在這一天,我在饒慶年的家鄉赤壁組織舉辦了“追憶詩人饒慶年詩歌朗誦會”,特地邀請來了許多饒慶年的生前好友和全國有影響有成就的詩人,共一百多人。不用說,燕生老師是我必須要邀請的。但這次與十七年前完全不一樣,先生已是滿頭白發,牙齒還掉落了幾顆,走路非常吃力,走了第一步,要半天才邁出第二步。我說,老師,您老了。先生感慨地說,也該老,你這個當年風風火火的小伙子,不也是四十出頭了么?那時我們倆都深深嘆了一口氣。
在那天的朗誦會開始之前,我請燕生老師作了一個重要發言,先生回憶了與饒慶年的交往,他說,饒慶年純粹是在《詩刊》的自由來稿中發現的一位優秀詩人,他看到饒慶年的詩寫得那么質樸,那么有靈性,那么感人,就給他發了一大組,一發表就在全國讀者中引起了巨大反響,評論家們爭相為饒慶年寫詩歌評論。后來這組詩還獲得了當年的《詩刊》優秀作品獎。他說,是饒慶年到北京領獎時,他們才見第一次面,才認識。這就是一個好編輯讓一個無名作者一夜成名的普通歷程,多么樸實,多么動情。大家聽了,很多人感動流涕。
因為燕生老師來武漢一次不容易,聽他說,以前他來武漢只有兩次,每次都是匆匆來,匆匆去,連東湖、黃鶴樓都沒去過。搞完赤壁的活動,我把先生留在武漢多住了兩天,特地留江非、高凱、陽飏、邰筐等幾位青年詩人陪同他在武漢轉轉。
我們在武漢的兩天還是挺開心的,游了東湖,逛了磨山楚城。我們一邊觀景,一邊談天。談到楚文化,先生比我了解的多多了,他講楚莊王“三年不鳴,一鳴驚人”,講楚霸王西征,講楚懷王昏庸,講屈原,講宋玉等,都講得生動鮮活,栩栩如生。先生學識淵博,才華橫溢,讓我們每一個年輕詩人感佩不已。
先生在武漢的第一天,本來是很開心的,沒想到在第二天登黃鶴樓時,先生卻沒有上去,讓他留下了永遠的遺憾。
是這樣的,那天去登黃鶴樓,沒想到黃鶴樓正在維修,進黃鶴樓正門和側門的路都封閉了,車輛不讓進入。沒有辦法,我開去的汽車只能停在閱馬場拐角的臨時停車場里,人只能走過去。這里走到側門至少有八百米,到大門就更遠了。如果走到側門,還要上一個大約五百米長的陡坡,然后才能登黃鶴樓。先生知道自己走不了那么遠的路,更爬不了那么高的坡,干脆說,我不去了,你們去吧。我沒有思索地對他說,我們幾個年輕人扶您過去,然后抬您上坡、登樓。我們勸他半天,先生堅決不讓我們這么做,黃鶴樓堅決不登了,接著他向黃鶴樓揮了揮手,說,黃鶴樓,再見了!我們沒有辦法,只好聽從先生的,那時,我們每個人的心里,都是一陣酸楚。
沒想到,燕生老師是這樣帶著遺憾離開武漢的,但他對武漢的詩人、湖北的詩人沒有遺憾,很多詩人都是經他的發現和培養,而成長起來的。有人評價他的一生,就是一個詩歌的耕耘者:“他的耕耘者的形象與價值絕對體現在他的編輯生涯中,他為新時期以來中國新詩的創作與繁榮畢其所能,他為詩歌燃燒到最后,寂然熄滅,從此停止了耕耘勞作。”
一個詩歌的耕耘者帶著“上帝的糧食”上路了(他把詩歌形容成“上帝的糧食”),我希望他一路走好!
碧野的去世,我是從武漢晨報一位記者的電話采訪中得知這個不幸消息的,當時,我和詩人謝克強正隨中國作協抗震救災體驗生活小分隊在甘肅地震災區舟曲縣采訪慰問。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我的心里非常沉痛,我對記者說:“我盡量趕回去送老人家最后一程”。
后來,我與謝克強老師在活動未結束就提前返回了武漢,于6月3號在武昌殯儀館參加了碧老的遺體告別儀式,表達了自己對碧老的深深敬意和一份深切的悼念之情。我對碧老的這份情感,來自于他的人格力量,來自于碧老對文學對后代一如既往的關懷。
碧老是二十世紀中國文壇重要的作家之一,是一位德高望重德藝雙馨極有個人人格魅力和藝術魅力的前輩作家。他一生有非常突出的創作成就,創作了大量的優秀散文和小說,特別是他的散文創作,有更深的造詣,在文壇產生了重要影響,是中國現當代散文的一座高峰。他的作品如《天山景物記》《情滿青山》等是中國文學不可多得的散文經典。《天山景物記》入選了高中語文教材,《七月上天山》入選了小學語文教材。
我們這一代是讀著碧老的作品成長起來的,曾經受到老人家作品的巨大感染和熏陶,深受其教育和啟發。碧老的作品感動了一代又一代人,溫暖了一代又一代人,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人,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
我第一次見到和認識碧野是在九十年代初,在一次湖北文學界的新春茶話會上,他在茶話會上精彩幽默而又充滿激情地演講,深深吸引和震撼了全場作家。會后是一位朋友的介紹,我認識了碧老。因為人多,沒法交流,那時候,大家都只想與老人家握握手,體會文學的溫暖和得到一種虛榮心的滿足,同時也沾一點老作家寫作的靈氣。
誰都知道,湖北文壇有三老:姚雪垠、徐遲、碧野。1986年,湖北省還召開了姚雪垠、徐遲和碧野三人的創作討論會,在文壇產生了巨大反響,從此被推為湖北文壇“三老”。碧野是我見到的三老中的唯一一人。雖然三老都是我最為崇拜的三位湖北老作家,但姚雪垠、徐遲我一直無緣見到,這對于我來說,不能不是一個極大的遺憾。
我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到武漢討生活的,雖然熱愛文學,那時我既不是湖北省作家協會的會員,更不是作協的正式工作人員,只能算一個業余文學愛好者。當時三老不但是全國著名的作家,還是湖北文學界的高層人士,不是誰想見就能見的。聽說姚雪垠在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長期居住在北京,我沒法與姚老見面。按道理,徐老我是有機會見面的,他是1996年去世的,這時我已經到武漢有十一年了,這期間我參加過兩次湖北文學界新春茶話會,可這兩次因為徐老都有事情沒有出席。我們業余作者也只能在這種場合見到徐遲這樣的大作家,不可能有其他機會。我后悔沒有親自登門拜訪,后來一想,那時候太年輕,見人就臉紅,不敢與人多說話,自己又沒有寫出拿得出手的作品,哪好意思去見徐老。再一點,你沒見過人家,又不了解你,人家會理你嗎?所以我與徐老一直也無緣見面。
三老中我能見到一老,能見到碧老,我也很高興了。
碧老對我們年輕人是非常關心的,后來,我曾多次親近并聆聽老人的親切教誨。有一次,作協的司機接他到作協參加會議,是一個什么會議,我不知道。他在大樓門口剛下車,那時我從大樓下來,正好與碧野老接觸,我連忙上前與老人家打招呼,他一把拉著我的手說:“最近在《長江文藝》讀到你的一組詩,寫得不錯,很有生活氣息,我很喜歡。繼續努力,就這么寫。”老人家說得我當時很不好意思,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只是一連說了幾個“寫得不好”。后來,老人家在一篇總結湖北年輕作家創作成果的文章中,還寫到了我,老人家對我創作的肯定,是對我最大的精神鼓舞。
記得有一次,大約在四五年前,我與詩人劉益善特地到水果湖高知樓探望正臥床養病的碧老,老人家身體很虛弱,他強撐著起來招呼我們,他拉著我的手鼓勵我說:“好好寫,不要跟風,保持你的鄉土特點,貼近生活,寫出最能體現個人風格最能感動人的文學作品,你一定能取得成功。你一定要相信自己,要有自信。”雖然類似的話,很多前輩作家和編輯對我說過,但出自湖北三老口中的話,情感和意味不一樣,對我的鼓勵也不一樣,這成為我日后多年一種強大的創作動力和精神力量。
碧老的去世,是湖北文壇的一大損失,我失去了這樣一位慈祥、慈愛的長者,心情非常悲痛。那天去送別老人家,吊唁大廳,著名文學評論家王先霈老師撰寫的巨幅挽聯是對碧老坎坷的一生與文學成就的最好概括和高度寫照:“肥沃土地,耕耘七十歲月,收獲豐碩人生花與果,斯人遠去;天山景物,哺育萬千學子,鑄造璀璨藝術美和真,精神長存!”
著名作家劉醒龍在評價碧老時說:“人終究要離去,但碧野如一本好書,值得后輩咀嚼。”碧野是一本有溫情的書,是一本有極其厚重感的書,我會永遠揣在心里,珍藏在靈魂和記憶之中,用心靈和生命去品讀,去感知,去領悟。
愿碧野老的靈魂永遠安息!
聽說駱老在10月10日出車禍了,我十分震驚,簡直不敢相信,我說,這不可能,我上午還看見過他。單位的人告訴我,說駱老出事的時間是上午10點左右。
這更不可讓人相信了,我見到駱老的時間應該是上午9點半之后,10點之前,因為我當時出去過早,吃完早點,正準備回作協大院,還沒進院門,在拐角的裁縫鋪門口,看見駱老手里拿著一封信,剛好與我擦身而過。我看見駱老走過去,問了他一聲:“駱老,你到哪里去?”駱老頭也沒回地說了一句:“我去郵局發信。”說完便匆匆忙忙往郵局方向走去。
我往日見到駱老卻不是這樣的,他總要與我說說話,有時候還沒完沒了地說上半天。每次見面,駱老少不了要關心我的詩歌創作,說最近在《人民文學》《詩刊》或其他雜志,又看到我的詩歌了,并且說他挺喜歡我的詩歌,有靈氣,有詩意,有生活氣息。當然駱老有時也提出他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意見,這些意見非常中肯,一語中的,對我后來的創作很有幫助。駱老還說,一個方圓公司就夠你忙乎的了,你還能擠出時間寫詩,年輕人難能可貴。我說我以后還需要駱老多作指導,駱老卻非常謙虛地說,不敢說指導,以后我們相互學習。這是駱老對人一貫的謙和態度。
后來我才知道,駱老是從作協大院出來,直接去郵局發信,剛出郵局左拐,往回的方向走時,還沒走一百米,想從一排小貨車的中間段穿過去,突然被一輛從對面駛過來的摩托車撞倒,當場倒地,不省人事,送醫院搶救無效身亡。騎摩托車的小伙子,是旁邊汽車修理廠的學徒工,小伙子是試騎一輛剛修好的摩托車,誰知一上路就出這么大的事故。
按這個時間段推斷,很有可能我是駱老這一天中見到的本單位的最后一個人,因為再往前去幾百米左拐不遠就是郵局了。這途中很可能再沒有碰到熟悉的人,如果真碰到熟悉的人就好了,那樣很可能會一起拉拉家常,扯扯閑話,耽誤一下時間,事故就有可能不會發生。那時候,如果駱老在郵局多排一會兒隊,如果郵局的工作人員拖延幾秒鐘,如果他從郵局走出來在門口站上幾秒鐘,望一望天空,望一望馬路上的行人,如果駱老能在我的面前站一會兒,哪怕作幾秒鐘的短暫停留,說幾句話,或者我主動上前與駱老攀談幾句,都可能把這個最黑暗的魔鬼一樣的時間段錯過去,駱老就不會死。但這都已經沒有用了,給我留下了永遠的后悔。
這是我見駱老的最后一面,沒想到竟然是永別。駱老雖然是88歲高齡的老人,但他的身子骨非常硬朗,臉上氣色很好,走路健步如飛,幾乎每天要到東湖散步,一走就是四五公里,身體比很多五六十歲的人還要好。大家都認為,駱老將來一定是作協最長壽的人,是一定能活過一百歲的老人。沒想到……
我是從《紡棉花》的優美旋律中,知道駱文這個名字的:“太陽出來磨盤大,你我都來紡棉花。棉卷那個緊緊捏在手,線線就不斷地往外拉……”后來到作協,知道了駱老是從延安走過來的老魯藝,老作家。
駱老于1949年6月到湖北工作,從此,駱文這個名字便長久地與荊楚大地的文學藝術工作聯在了一起,他先后擔任過許多職務,院長、主編、主席、書記,頭銜一大堆,但從來沒有人叫他的職務。聽說曾經有人叫他駱書記,駱主席,他還不很高興,他說聽著怎么這么別扭。后來年紀大一點的叫他駱文,年輕一點的叫他“駱文同志”,他挺高興。年紀大了,離休了,人們還是這么叫,有時叫他駱老。他待人慈祥、和藹、親切,是非常值得我尊敬的長輩,我一直喊他駱老。
駱老是德高望重的長者,是湖北文學界的好領導,也是一位非常優秀的詩人、作家,在詩歌、戲劇、小說、散文多種文體的創作中,都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他創作的歌詞《紡棉花》《三套黃牛一套馬》《歌唱井岡山》,唱遍了祖國的大江南北,《紡棉花》入選了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聲樂教材及我國小學音樂教材,合唱《歌唱井岡山》被選入我國中學教材。還創作了《瘋了的母親》《地牢》《湖上曲》《牧歌》《米》等多部戲劇,創作詩集、散文集多部。2001年,在他86歲高齡時仍筆耕不輟,還創作出版了長篇小說《樺樹皮上的情書》,波蘭政府授予他“波蘭文化貢獻獎”。
我是駱老離休后調到作協工作的,但老人一直關心著我的工作和生活。我當時因為在經營作協下屬的方圓公司,也是公司的最困難時期,老人經常到公司為我鼓勁、打氣,駱老對我說,你一定要穩扎穩打地干,干出成績來,不能讓別人看笑話。有這樣的前輩支持我,我越干越有勁,公司從此越做越紅火。對我的文學創作老人也很關心,我家里有很多文學典籍和名著都是老人送給我的。因為我們兩家居住得很近,他住在一樓的別墅里,我住在他旁邊一棟樓的五樓上,他曾幾次爬到我樓上與我聊天,有時帶上幾本典籍和名著。我們雖然有年齡的差距,坐在一起,感覺沒有一點隔閡,他給我談他在延安時期的經歷,講作協的事情,也談他自己的創作經驗,讓我受益匪淺,終生難忘。
駱老走了,他把他真誠、大度、熱心、愛才、惜才的情懷,永遠留了下來,留在了歲月里,留在了我們的憶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