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繼平 譯
庫尼茨詩選
董繼平 譯

斯坦利·庫尼茨(Stanley Kunitz,1905-2006),美國著名猶太詩人,普利策詩歌獎得主,生于馬薩諸塞州的沃切斯特,早年就讀于哈佛大學,畢業后即開始發表作品,從此筆耕不輟,到2003年98歲高齡時還在寫作,直至2006年去世。他長期在哥倫比亞大學執教,曾建立紐約市詩人之家、普羅文斯頓美術工作中心,1974-1976年擔任美國國會圖書館詩歌顧問(即美國桂冠詩人前身),2000當選為“美國桂冠詩人”。他的詩集主要有《智性事物》(1930)、《通往戰爭的護照》(1940)、《詩選:1928-1958》(獲1958年普利策詩歌獎)、《試驗樹》(1971)、《斯坦利·庫尼茨的詩;1928-1978》、《在最后的事物旁邊:新詩與論文》(1985)、《穿越:晚期新詩選》(1995,獲得全國圖書獎)、《斯坦利·庫尼茨詩集》(2000)等。在大半個世紀的創作生涯中,他獲得過美國幾乎所有重要的詩歌獎。此外,他還翻譯過曼捷爾斯塔姆、阿赫瑪托娃、葉甫圖申科等人的作品,出版過多種蘇俄文學作品;編輯過《約翰·濟慈的詩》(1964)、《耶魯青年詩人叢書》(1969-1977)、《布萊克基礎讀本》(1987)等多種詩選。
斯坦利·庫尼茨被認為是20世紀美國最卓著和最富有成就的詩人之一。他的早期詩作受到艾略特、蘭色姆詩風的巨大影響,風格精致,技巧細膩,但從上世紀60年代開始,他的詩開始逐漸轉向比較簡樸而自然的風格。還有些評論家認為,庫尼茨的詩中的象征主義源于卡爾·榮格的心理學,他的作品影響過包括詹姆斯·賴特在內的后一代美國詩人。
我叫所羅門·列維,
沙漠是我的家,
我母親的胸膛長滿刺藜,
我沒有父親。
沙子低語說:“要分離。”
石頭教導我:“要堅強。”
在路邊,我因為幸存
而歡跳舞蹈。
迎著她初升的太陽
在她眼里,二十個冬天的堅冰
噼啪破裂了。
她那反映的寂靜腦海
讓世界(變成雙重)保持平靜,
變成流體。
她的血液中,顫動著
一種與花融合的音樂;
根源模糊的
迅速沖動的安慰;
光芒的金色蜜蜂
執著地群集在她的眉頭。
她的喉嚨充滿了歌,
她哼唱,她能感到
她的心上長出翅膀。
在春天,她是一棵樹
顫動著葉片的希望,
而葉片就是那希望的舌頭。
整個夏天,我都聽見它們
在灌木叢中嘎嘎作響,
在我的花園中,從一排植物
到另一排植物,超越我,
莢蒾樹間的低語,
一道來自樹籬的閃光,
一個在伏牛花密叢中
脈動的影子。
既然夜晚寒冷
一年年逝去,
我就應該認為它們消失了,
在一陣凝滯的血中
在鐮刀般的霜降之前
悄悄溜到了地獄。
并非如此。在正午欺騙性的
安慰中,仿佛為了挑戰
那毀壞另一個花園的詛咒,
這兩條蛇在一棵北國云杉的
濃密的綠色錦緞中
穿過一道狹長的裂口
顯出身來,
頭朝下懸晃著,糾纏成
一個厚顏無恥的情結。
我伸手撫摸它們皮膚上的
那種精致、干燥的砂礫。
在這片土地上
我們畢竟是伙伴,
共同簽署過一份契約。
在我的觸及之下
這正在編織的野性造物
顫抖著。
塑造了我骨髓的語言,直到
它的形態對于我的意志刻不容緩,
忍受了我心靈的葉片在風下
飄落,還從我的骨頭上
剝光所有脆弱的毯子,
像一具骷髏在陽光下起身,
我將起身否認我所贏得的
美好的必然死亡。
我長滿冠毛的大腦上
帶著生命斑點直接起身,
當我迷失,我會對我的幽靈
搖動這個斑點,同它搏斗。
如同所有毒藥,樂于產生
我那分成兩半的良心,明亮地剝落;
感染他,因為我們只生活一次,
我的骨子中,有未使用過的邪惡。
在我順從于讓一根骯臟手指
在我的嘴唇上滑動之前
我將垂下靈魂之淚,真正的
汗水,布萊克①智性的露水。
——————
①英國詩人、版畫家(1757-1827)。
我穿過很多種生活,
其中一些屬于我,
我不是從前的我,
盡管某個存在的原則
持續不去,我也努力
不去偏離它。
當我回顧,
正如我能聚集力氣
繼續我的旅程之前
被迫觀望的那樣,
我看見一塊塊朝地平線
漸漸縮小的里程碑,
看見那從廢棄的露營地
緩緩蔓延的火焰,
上面,有清道夫天使
拍動沉重的翅膀盤旋。
哦,我從真實感情中
為自己建立了一個部落,
我的部落被分散!
心靈將怎樣協調
它喪失的盛宴?
升起的風中
我的朋友,那些沿路
倒下者的狂躁塵埃,
痛苦地刺痛我的臉。
然而我轉身,我轉身,
有些歡躍——
因為我要走向所有我
想去之地的完整意志,
路上的每塊石頭
對我來說都很珍貴。
在我最漆黑的夜里,
當月亮被遮住
和我穿過殘骸漫游時,
一個雨云般的嗓音
指導我:
“生活在地層中,
而不要生活在轎輿上。”
盡管我缺乏
破解這句話的藝術,
我的轉化書里的
下一章也無疑
已經寫完了。
我尚未完成我的變化。
墨菲小姐在一年級
用粉筆把它的名字
寫在黑板上,告訴我們說
它正以可怕的速度
沿著銀河的風暴軌跡咆哮而下
如果它偏離自己的路線
撞擊到大地上
明天就不會有學校。
一個來自山岡的紅胡子傳教士
眼里露出瘋狂的神色
站在位于操場邊的
公共廣場上
宣稱自己是上帝派來
拯救我們大家的,
即使是小孩子也在被拯救之列。
“罪人們,懺悔吧!”他大叫,
揮舞著手,發出信號。
晚飯時,想到這很可能是
我同我的母親和姐妹
一起分享的最后一頓飯
我就感到悲哀;
可是我也感到激動
幾乎沒碰我的盤子。
因此遭到母親的斥責
她早早就把我送回房間。
除了我,全家人都在
熟睡。他們從不曾聽見我
偷偷溜進樓梯井,爬上梯子
去呼吸夜間的新鮮空氣。
主啊,在格林大街盡頭的
紅磚建筑的屋頂上
尋找我吧——
那就是我們所居之處,你知道,在頂樓。
我是那穿著法蘭絨睡袍的男孩,
伸開四肢躺在這粗糙的砂礫床上
搜尋星空
等待世界結束。
這里,在毛蟲國度里
我學會了怎樣通過偽裝成
一條龍而幸存下來。
當我抬起我球根狀的頭
怒視入侵者時
看看我裝出那種緩慢
而兇猛的驚訝樣子吧。
似乎沒有人會猜測
我其實多么溫和,
大多數時候,僅僅
融入
風景而消失,就滿足了。
我光滑,肥胖,體長,
兩邊涂著
七條白色斑紋
用一個小小的尖角來做尾巴,
我挺伸著躺在一片樹葉上,
成為我的綠床上的淺綠色,
咀嚼,咀嚼。
空氣的攪動,
光芒的混亂
告誡我不被喜愛的歲月
那一夜在鉸鏈上轉動。
在失去魅力的田野上
我佇立在麥茬和石頭中間
被創造,而一條小蟲口齒不清地
對我唱起我的髓骨之歌。
藍色被傾倒成夏天的蔚藍,
一只鷹掙脫它的無云之塔,
筒倉的頂熊熊閃耀,我知道
我的部分生命永遠結束了。
北方的鐵門已經叮當一聲
打開:鳥兒,葉片,積雪
安排它們未來的種族,
一陣殘忍的風吹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