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敏
周二下午,小辦公室里只有張辰亮一個人。見到我和攝影師時,張辰亮很拘謹,一句“進來吧”之后,就默默地站著看我們窸窸窣窣地放東西。等到大家都安頓好,毫無交流的一分鐘已經過去了,三個人突然安靜地坐在一個房間里,有種面面相覷的感覺。
一時間,開口說話甚至會覺得有點尷尬,屋子里只能聽見張辰亮的生態魚缸發出低沉的循環聲,咕嘟咕嘟,咕嘟咕嘟。
我沒想到張辰亮本人會這么羞澀,就在他身邊的電腦上,正掛著《博物雜志》的官方微博賬號,此時此刻它有近220萬“粉絲”,一上午未讀的有“5243條評論、3289位新粉絲、5321條@我的微博、241條@我的評論”,而且數字正在以秒為單位向上漲,如果開啟了聲音提醒,一定叮叮當當地響個不停。

自從接觸了博物寫作者后,商務印書館編輯余節弘也變成了一個博物愛好者
大量的網友正等待著“@博物雜志”為自己答疑解惑:“這是什么蜘蛛啊,有毒嗎?”“買了個盆栽,不知道是啥。”“博物君求翻牌,這個小果子可以吃嗎?”“學校樹上發現的,好大一坨,這是馬蜂窩還是鳥巢?”……
網友們心中萬能的博物君,就是眼前這個羞澀的年輕男生,而且只是張辰亮一個人。
1988年出生的張辰亮是北京人,從小就喜歡在家里養小蟲子,在家樓下的草叢里抓草蛉、瓢蟲,放在磁帶盒里,從卵開始養起。
透明的磁帶盒很方便觀察,小男孩抓一只小蟑螂扔進去,能看見六七只草蛉的幼蟲把蟑螂圍成一圈,兩個牙插進去吸蟑螂的體液。小蟲子一天長一圈,再過幾天,一只草蛉幼蟲就能吃掉一只蟑螂。“吃的時候幼蟲先用牙把蟑螂插住,抬起來,讓它腿懸空,否則會被拖著走,最后吃得只剩個空殼。”其他蟲子化蛹時用嘴吐絲,草蛉是在肛門,張辰亮兒時反反復復觀察,蟲蛹是如何蠕動,又如何被咬破,里面的草蛉爬到高處,又一點點蛻皮變成了成蟲。
家里的紗窗上每年也都會養幾只螳螂,張辰亮每天抓小蟲子,用鑷子一只一只地喂食,看著螳螂們互相攻擊和防守,保衛自己的領地。家里總是同時養著幾種蟲子,蛐蛐、水生昆蟲、螳螂們各自占據著小小的區域,張辰亮兒時的這些好奇,其實也可以看作是最基礎的動物行為學觀察。
好奇,是博物愛好者入門的第一步,后來的走向就各有各的故事了。
讀中學時,張辰亮買了很多市面上的科普書籍,大部分都是譯著,或者由臺灣地區引進。大陸的譯者很少有生物專業出身,這使得書上錯誤累累:動植物的名字完全照著英文直譯,并非中文正式名,即使是沿用臺灣的命名也不對——雖然都是漢語名稱,但兩岸常常有不同的俗名。
“以我當時的年齡,都能看出來不靠譜,只敢記上面的習性,不敢把名字背下來。”等到有了網絡,張辰亮接觸到生物方向的研究生,這才知道了一點“正經”的知識,買了大學教材自學。
但真正上了大學,昆蟲愛好者張辰亮發現,并沒有一個學科百分百適合自己:高中的生物一直在講自己不感興趣的線粒體、基因;大學里的生物科學跟昆蟲關系又不大,他選擇學習植物保護,又考到了中國農業大學的農業昆蟲與害蟲防治研究生,但幾年下來反而離愛好越來越遠了:“我們這個專業,一般就是寫論文,讀博、出國留學,然后當老師、進研究所,在一個點上越來越專了。”
昆蟲分類的趨勢也正在改變。“現在都在做分子分類學,就是把一個昆蟲扯條腿下來,弄碎,鑒定DNA做分類。這樣的成果好發論文,影響因子也高。”這種研究太冷冰冰,讓張辰亮這樣的愛好者感到十分糾結:“按傳統分類法,你明明看這兩種蟲子很相近,但分子的結果就顯示它倆沒什么關系,這讓人很難接受。我喜歡的傳統分類學,從形態上審視昆蟲。”
福科曾說,所謂博物學,就是賦予可視物品名稱的作業。博物學認識世界的方法,就是把僅以肉眼可見的特征為基準進行分類、排列、整理。當一名博物愛好者透過放大鏡,觀察到甲蟲翅鞘上的金屬光彩,和微微顫動的口器時,更喜歡觀察它身上與眾不同的差別,而拔掉一條蟲腿放進儀器,相比之下就枯燥多了。
碩士畢業后,張辰亮選擇到中學時最喜歡的《博物雜志》工作,捎帶手又接了雜志官方微博的運營,沒想后者無意間,給自己塑造出了另一個炙手可熱的身份。
“抱子甘藍。是甘藍(包菜)的親戚,一個大稈上長出很多迷你版包菜。每個小球要切開,否則不進味。一般是炒著吃或者燉湯、焗烤。中國不少人在種,但中國人覺得苦,不愛吃,如果搞養殖容易變成致窮經。”
“這是最正宗的紫羅蘭,其他叫紫羅蘭的植物都是商家為了好賣瞎叫的。”
“廣玉蘭。中國南方到處都是。果子你愛吃你吃,我們都拿它防身,能把狗砸一跟頭。”
“鴨跖草科的鋪地錦竹草,觀賞植物。你的親戚用它‘降肝火是不安全的,可能有毒。某些人總有降不完的火,排不完的毒,滋不完的陰,壯不完的陽,去鍛煉嫌累,去買藥嫌貴,挖點草來吃,天然又免費,交足智商稅,純屬活受罪。”
…………
張辰亮剛接手“@博物雜志”的賬號時,“粉絲”只有2萬人。那時候他喜歡發一些自然愛好者圈子里談論的小眾知識,總覺得這樣才能體現水平。但普通網友不買賬:這些知識跟我有啥關系?
現在張辰亮的策略是:科普生活中最常見的物種。但盡量不介紹老生常談的分類學、形態特征等等,而是從特殊的角度切入,有時再抖個包袱。頭幾天他剛剛在微博上介紹了百香果,這本是一種常見的南方水果,不少人甚至覺得“這有什么可科普的”。但是他的切入點是:百香果肉可以倒進冰可樂里喝,有一種獨特的香味。這條微博被轉發了4600多次,近2000條評論都在熱烈討論百香果配什么飲料最好喝。
張辰亮每天要處理幾千個@,很多都在微博下面直接回答了,不清楚的就@他認識的專家、達人。“現在大家都認為這個號背后就是我,人家告訴我的,我再當自己的答案轉出來不太合適,就直接私下回復了。”張辰亮每天只把自己明確認識的微博,選幾條有代表性的轉發。
很多人以為官方微博后面是一個小團隊運作,否則如何有這樣廣博的知識儲備?
“我每天科普的動植物,有九成都是科普圈里說爛了的常見物種。普通人可能覺得我博學,但圈里我的知識面只算正常水平。”張辰亮不喜歡死記硬背,認為懂得檢索更重要:“比如你給我一張蟲子的照片,再不濟我也知道它是哪個‘目的。在這個目的工具書里,類群的排列也有固定的順序,只要熟悉這些順序,就能很快找到我要的信息。”
因為有專業的學科背景,即便是錯誤百出的百度百科,張辰亮還是能看出來里面的知識哪些靠譜,哪些不靠譜,再自己找資料核實。“這是我們的專業素養。”
想成為博物專家并沒有什么捷徑好走。張辰亮總結的辦法就是從興趣入手,很多女孩不懂生物學,只是喜歡多肉植物,一樣一樣認,最后也能分辨出幾十個品種。如果完全沒基礎,那就買一本圖鑒,像讀小說一樣一頁一頁地翻,有大概認識了,再看更專業的書。
頭幾年“粉絲”少的時候,博物君還會賣萌,各種“啊”、“呀”、“好噠”的表達跟現在截然不同:“剛接手官博,誰都不敢得罪,要表現得友好點,那會兒表現高冷也沒人理你。”時間長了,博物君變得高冷起來:“我不是譜兒大了,而是這個活兒并不是一個愉悅的活兒,有的問題回答八百遍了,還是有人@你,就會覺得特別絕望。還有人一旦沒收到回復,就開始冷嘲熱諷,時間長了就萌不起來了。”
在各種微博里,生命力最旺盛的還是各種謠言,反反復復出現:
地方新聞里一驚一乍的“四腳怪”,其實是極其常見的中華石龍子,俗名四腳蛇。“這張圖我已看吐,一年來它似噩夢不斷出現在我面前,并配以男子長江里釣起來的、朋友的同學下河摸的、哥哥的干爹在魚塘撈的、干爹的干老丈人下海抓的……其實中華石龍子完全陸生,根本不會入水。”
在大大小小BBS上傳播的一張“水猴子”照片,實際上是一只得了脫毛病的馬來熊。即便科普了,這張所謂的“定風猴”還在到處傳播,又不停地@回博物雜志求鑒定。
張辰亮想開了,這個賬號發出來東西得讓大家高興,也別太委屈自己。
有人在朋友圈照片里看見一只灰色雜毛的小鳥,蜷縮在主人的拳頭上,評論中信誓旦旦地說這是家里養的小鷹。大家正在為小鷹的價格爭論不休時,博物君的轉發鑒定只有兩個字:“鵪鶉。”
白額高腳蛛、戴勝、夾竹桃天蛾幼蟲,是“@博物雜志”微博上出現最多的三種生物。這是三種在地域性極其常見的物種,問的人太多,張辰亮先是耐心科普,后來開始厭煩,“到最后就有點瘋了的狀態”。他寫了三篇長微博講這個過程,結果網友直接把它們封為博物君的“親兒子”。

明冠華在給中小學生做自然植物課外輔導時,更喜歡孩子們叫她的植物代稱“松果子”
被重復提問搞煩的張辰亮,把這三樣生物編成了一個梗,希望網友能記牢。從此三個吉祥物果然開始深入人心,甚至有網友注冊了“@夾竹桃天蛾后援團長”、“@博物君的夾竹桃天蛾幼蟲君”、“@戴勝頭上的夾竹桃白額高腳天蛾蛛”、“@夾竹桃天蛾寶寶”、“@夾竹桃天蛾的末齡幼蟲”等賬號,一出現新圖片就蜂擁而上,一片青蟲開會的盛況。
張辰亮攤手:“其實我到現在都沒見過活的夾竹桃天蛾。”
張辰亮發微博時,會把物種名字先提出來,再介紹習性。這也是逼出來的——如果說“雞冠花,紅的”,就風平浪靜,要是說“這是紅的雞冠花”,保準一群人回復:你怎么都不說這是什么?
“網上很多人的科學素養和閱讀能力都很低,你不但要準備好知識,還要喂到嘴邊。”出乎我預料的是,張辰亮沒去批判讀者,他覺得既然現狀如此,那么科普工作者就該讓文風更加通俗親民。“不少科普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無意間讓讀者感覺他們是在炫耀知識,知乎上回答個一句話就能解決的問題,也要洋洋灑灑列一大堆圖表、數據,讓人在字里行間找答案。所以現在很多人甚至覺得‘科普是個略含貶義的詞。”
所以反而可以像朋友圈里大媽們轉發的謠言貼學習,話語通俗,第一句就把結論告訴你,解說得圖文并茂。“就像賣藥的騙子對老年人大叔大媽叫得親切,用大白話一頓忽悠,而當兒子的經常是上來就對老人一頓訓,說些他們聽不懂的科學知識。時間長了老人就是覺得騙子比兒子親,這就是科普的失敗。”
張辰亮覺得,刻板地推廣博物知識,只能算作是“科學介紹”——有些人科普時只回復網友物種的拉丁文名稱,這確實是嚴謹,但普通人也完全不懂是什么,科學本身的樂趣也消失了。這也跟《博物》雜志的辦刊風格有關系。“我們的宗旨就是這樣:第一是用大白話,避免學術用語;第二是文章讀完能讓別人拿去吹牛,生活中能用得上;第三就是文章結尾不拔高、不呼吁,不喊著口號保護環境啥的,而是讓大家看完文章自動地就想保護環境了。”
由于微博賬號的走紅,《博物》雜志的銷量也在逆市上漲,月發行量從前幾年的幾萬冊,變成了現在的22萬冊。張辰亮也有一些小煩惱:每個月要給雜志寫三篇文章,還要編輯別人的文章,網友提問越來越多,實在忙不過來;“粉絲”們會跑到被轉發的微博下集體圍觀,有時會對提問者造成困擾;還有人把“@博物雜志”跟其他男性賬號配成CP(Character Pairing,即人物配對)開玩笑。“作為一個直男,被刷CP肯定感覺不太好。但其實人家只是針對官博這個虛擬形象在刷,又沒什么不對。這些事自己不能太較勁。”
當然也有小小的滿足,張辰亮在自己的微博上記錄:“今天去北師大附中講座,講昆蟲。發現博物微博的影響力終于滲入初中了。講座最后我說,大家有不認識的昆蟲可以艾特《博物》雜志微博,我可以給大家解答。結果底下孩子好多都是‘噢原來就是他的表情。之前的講座,老師就算事先介紹‘同學們這就是博物君,孩子也都是‘這孫子誰啊的表情。”
張辰亮現在還在養各種植物動物,辦公室桌面上有一缸種類少見卻好養的熱帶魚,有半透明的小蝦在水草間穿梭。按發燒級玩家的做法,這一缸水草還應該不停檢測水質、加液肥、用更高級的燈具,他也覺得沒必要。就跟對博物的愛好一樣——達到一個適當的程度:自己高興,也能讓別人舒服,就挺好。
余節弘前三十幾年的生活,都離博物很遠。
北師大數學系畢業后,余節弘選擇到商務印書館工作,在這個以《新華字典》和“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書”為人們所知的出版社里,老余一直在做科普導向的圖書,書名聽起來都很硬核——《數字與玫瑰》、《數學與人類文明》、《窺探上帝的秘密:量子史話》、《看不見的手——諾貝爾獎和經濟學》……雖然是大眾讀物,但都有濃厚的科學背景,唯一跟博物沾邊的是一本《觀天巨眼》,講的還是天文望遠鏡發明400年的經歷。
這也是幾年前,國內科普圖書市場的普遍情況,博物在其中并沒有多大聲響。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劉華杰總結過:自然科學有四大傳統——博物傳統、數理傳統、控制實驗傳統、數值模擬傳統。由于近代以來數理傳統等占據壓倒性優勢,博物傳統已經衰落了。
但科學界的研究熱點,跟民眾潛藏的興趣并不相同。2012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發現之旅》,這是本梳理博物史片段的書,裝幀精美,里面有大量動植物的精美插圖,銅版紙上的鳥雀栩栩如生,居然一下子賣掉了十幾萬冊。
余節弘所在的編輯室意識到,自然和博物,可能是一個新市場。“國內此前也有一些作品,《寂靜的春天》、《瓦爾登湖》,還有程虹翻譯的《遙遠的房屋》、《低吟的荒野》等,實際也是博物的一部分。”但大家最后還是沒敢用“博物”的標題——劉華杰此前一直在推廣博物的概念,但社會的反響一直沒有想象中熱烈。想來想去,叢書改成了以“自然”冠名。
中國多年以來并沒有“自然文學”的傳統。在美國文學界,自然文學已經是一支成熟的文學流派,美國大學普遍開始了相關課程。文學家在書中記錄自己深入自然的觀察體會,在荒原和森林中尋找靜謐之美;也有一些生態學、生物學專家執筆,用欣賞的眼光、智慧的生物學頭腦去審視鄉野,講述河流、土壤和人類的循環關系——這兩種作者在國內都是匱乏的。
《時蔬小話》的作者阿蒙,是余節弘在豆瓣上找到的,阿蒙在山西一所大學做行政工作,專業跟生物完全沒關系,但對植物有深厚的興趣。阿蒙會為了看一種植物全國到處跑,給類似的植物做成九宮格圖放在微博上做比較。他寫文章前會研讀各種文獻,比如寫到白菜,會寫它是“十字花科蕓薹屬”,也要追溯它《詩經》中“采葑采菲,無以下體”的始祖,還要比較家庭常吃的幾種變種。告訴讀者“北方的小白菜”,其實就是散葉大白菜的幼苗。
用類似的辦法,余節弘還通過一篇《京郊觀鳥札記》找到了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教師周瑋,出版了《怎樣看見鹿:與自然相遇的50種方式》,找到南開大學環境學博士“小蟲”,寫了《南開花事》等等。
此前余節弘的計劃是,花3~5年時間培育市場,出人意料的是,博物的熱度很快就上來了。
《時蔬小話》推出之后并沒有大張旗鼓地鋪貨、做網絡營銷,但很快就重印了。《看不見的森林》、《鮮花帝國》等譯著的口碑也超過了此前的想象。這一套自然叢書變成了2014年年度盤點的熱門。同時,其他出版社的博物書目也紛紛做起來了。
這種突如其來的博物熱情,到底來自哪里呢?
“博物”一詞在中國古已有之,余節弘說,《山海經》就是一本典型的博物著作:“雖然很多物種是虛構的,但總是有原型在,作者把看到、聽到的東西進行歸類,取名字,這就是博物學者做研究最基本的步驟。”
近代我們熟知的豐子愷、林語堂、周作人、汪曾祺,筆下也有花鳥魚蟲,但幾乎都是抒寫個人趣味,跟科學性關系不大。
歐美的博物淵源更是另一個來路,大航海時代之后的18世紀,大量“異文化”流入歐洲世界,人們無法再用神的旨意來解釋萬物,林奈、布豐等人確立了博物學,讓東西與其原本的脈絡分離,重新分類排列整理,演進出一套認識世界的嶄新方法。
余節弘的解答讓人有點吃驚:“這就是環境惡化的結果。”
余節弘在北京大學參加過一場自然教育的年會,日本專家的演講讓他找到了答案:日本在上世紀80年代經歷了大幅的經濟衰退,大家開始反思一味追求經濟增長造成的惡果,當時日本出現了很多自然學校,逐步壯大,在社會中承擔起越來越大的社會責任。日本的自然文學也在此時開始興盛,這也正是日韓及深受影響的臺灣地區,相關著作豐富的原因。
商務印書館上一次出版自然文學的書籍,還是上世紀30年代,“萬有文庫”叢書關注過世界自然思想傳播的前沿。時隔80年,當城市出現霧霾的紅色預警,學生們要停課在家,擔心空氣安全時,人們當然會重拾對自然的關心。
在商務印書館的支持下,余節弘聯合豆瓣上“自然筆記”的朋友不定期舉辦講座,邀請博物專家、達人給大家做講座,每次涵芬樓的會場都會來幾十上百人。老余漸漸發現,來參加活動的群體越來越大,起初是一些好奇心重的年輕學生、上班族,慢慢有了帶孩子的媽媽,現在從初中生到中老年都有,博物的受眾,正在向大眾轉化。

北京教學植物園開設的多肉植物栽培動手課
明冠華每天都要提前半小時上班,在工作的北京教學植物園里溜達一圈。
清晨的園子靜悄悄的,太陽剛剛升起,陽光斜穿過樹梢灑在草坪上,春夏能看到每塊地發芽、開花的不同變化,秋冬因為此時工人還沒上班,頭一夜落下的樹葉、小果子都留在原地,明冠華就像松鼠一樣收集大大小小的堅果和種子,留著做教具。
這幾天,她剛剛撿了一大捧酸漿和蠟菊,鋪在辦公室桌子上等著晾干。旁邊還囤了兩桌子的各類果實和種子,乍看上去,就像超市里的干果調料攤位一樣稀松平常。在明冠華講解之后,這些東西突然各自有了奧秘:
楓楊樹的果實有兩個尖尖的小翅膀,像《哈利·波特》中魁地奇比賽的金色飛賊;
牛蒡果實上布滿尖刺,個個都有個小倒鉤,仿造這個構造,人類發明了尼龍搭扣;
蓖麻的種子發霉了,原本上頭應該是油油的,吸引小螞蟻把種子拖走吃掉;
煙草的果實一捏碎,撒出來上千顆針尖大的小黑種子,風一吹就會飄很遠,落在地上,也能順著水流漂走;
干蓮蓬托在手里很輕,落到水上可以載著果實漂很遠;
山白樹的種子已經不見了。
——剛撿回來時,明冠華在無人的辦公室動不動就聽見啪啪的響聲,膽戰心驚地找了好久,才發現是果皮干燥后開裂,種子紛紛自己彈出去了。
這已經是一節植物種子的博物課了:種子們配合風、水、動物的力量,用盡各種辦法飄移,旅行到離母株更遠的地方,減少與同類物種之間的競爭,并擴大自己的生長范圍。
這些知識兒時在自然課上都學過,但當插圖變成了手中有重量、晃起來沙沙作響的干燥種子,拋出椴樹附著在葉子下的種子,看著它旋轉著飄落的樣子,那些模糊的概念立刻變得親切又讓人嘖嘖稱奇。
明冠華的工作,就是給北京的中小學生做自然植物的課外輔導,她畢業于北師大生命科學學院,教學植物園的老師們都有一個植物昵稱,明冠華的同事把她的名字拆開,變成了“決明子”、“文冠果”、“華山松”,又從里面各取一個字,叫她“松果子”。
在明冠華的童年,“自然”是一個天天能接觸的空間,安徽老家的周邊都是農田,孩子們天然地找到了一些規律:大柳樹下能捕到蟬,某塊地里的螞蚱最肥,抓回來能喂姥爺養的鵪鶉。明冠華的父親經常帶她出去玩,讓女兒去采水邊的荻花,剝開放進嘴里,嘗嘗花序甜絲絲的味道。長大后在課堂上學到“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時,明冠華就明白了白居易筆下,荻花像羽毛一樣隨風舒展的景象。
城市長大的孩子,已經失去了對自然的親近感。北京大學附屬中學教師倪一農,開設了北京市中學里唯一的博物選修課。他發現很多孩子接觸自然,第一反應是害怕:“這蜘蛛有毒嗎?”再長大,對自然界就變成了厭惡:“地里全是蟲子,多不衛生啊!那是人待的地方嗎?”
當這樣的孩子變成了家長,又會延續這種隔膜。小時候還被家長教訓過“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明冠華發現,現在的小孩連這句話都壓根兒不知道。她的同行朋友有次要帶孩子去草地抓蟲,有年輕媽媽立刻要求退課: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刨土,“玩這么惡心的東西”。還有一看就家境很好的孩子,全身是奢侈品的童裝,老師說第二天要去野外,讓大家穿耐臟一點的衣服。家長非常誠懇地問:“老師,什么牌子的衣服比較耐臟?”
博物課、自然教育,就是在這種環境下出現的。倪一農解釋,博物課有一定地方屬性,鄉村的孩子用不著,個個都是博物學家,但北上廣等發達城市的孩子對自然知識完全欠缺,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以后再跳出來喊環保,“這是多可笑的事情啊!”
倪一農的課程涵蓋了對生物多樣性、天文天象和地礦物的觀察,但起步非常簡單:先領著孩子們到白河露營,出門穿什么樣的鞋、背什么包,如何防水、保暖、排汗?在野外怎么自我管理,別因為一個人的傷拖累了全隊?搞清楚這些,再學習看一只蟲子,到底是從頭認到尾,還是從尾認到頭?植物是先看根還是先看花?
即便是高度城市化的北京,物種的豐富性也遠遠超出想象。北京西部是太行山余脈的西山,北部是燕山山脈的軍都山,境內貫穿5條大河,淡水資源豐富,又處在動物的遷徙線上。最高峰東靈山海拔2303米,與平原區有2000多米的落差,相比之下,上海的最高峰大金山只有105.03米,看上去鶯飛草長的江南地區,植物、鳥類等物種的多樣性反而不如北京。
從北京市區出發,開車兩小時以上,就會看到截然不同的自然世界。明冠華會專門為了看植物出城,北京有三大絕壁奇花:槭葉鐵線蓮、獨根草和房山紫堇。今年早春,明冠華跟愛人在郊區看到了獨根草,“留了張照片很有意思”。秋天兩個人又去了密云水庫,就是為了看大片大片茂盛的蘆葦。
知識水平不同的愛好者看植物,會有不同的樂趣。同樣講香蕉,明冠華帶小學生,就教哪個是果,哪個是花。帶中學老師,就要介紹香蕉雌花、雄花開花有時間差,以避免自體授粉;講檸檬,孩子看到長在樹上的檸檬已經很驚奇了,成年人要介紹芳香油的儲存位置,講醫學上知名的詹姆斯·林德,如何靠給病人吃檸檬治好壞血病的故事。
哪怕是最常見的植物,也大有可觀。明冠華每天走路去地鐵站,不到兩公里的范圍也有紛繁的世界:鐵路橋上的爬山虎什么時候攀援生長,在什么溫度下變紅。這幾年環路上種了很多月季,漂亮的花期一過,立刻有園林師傅把打蔫的殘花剪掉,好讓月季儲蓄能量,好好休養。北京城市綠化中有很多構樹,夏天會結小紅花,觀察附近小鳥的糞便,還能看到很多構樹種子沒有被消化掉。
明冠華桌子上的餅干筒里,有一大把槭樹的種子,按理說槭樹應該8月份結果,但5月份散步的時候,明冠華看見空中有綠色的槭樹種子在漂浮。“我一直沿著路找,走了二三十米遠才發現這棵樹,地上都是這種帶翅膀的果實。”明冠華蹲在護城河邊上,撿了兩個小時,湊了一大筐的量,“起碼夠學生用四五年了”。
舒婷的《致橡樹》中有一句“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很多北京胡同的居民在種植這種凌霄花,夏天時枝蔓爬過墻頭,露出橘黃的一叢。我們看到的大多數是美國凌霄,明冠華和同事的樂趣就是尋找中國凌霄。終于在一次穿胡同時,有人發現了一叢,大家聞訊都改了上班路線,站在花叢下,駐足看一看少見的品種,再高高興興地去上班。
認識自然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知識,尋找—發現—知識驗證,這已經是博物生活最大的滿足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