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國燕
我正站在一個巨大的棺槨里,而自己卻渾然不覺。
眼前是一片祥和、寧靜的景象,斑斕的色彩,托起一派莊嚴的神圣,仿佛置身于一座宮殿。
我的目光不由地朝向宮殿之主。只見眼前巨型石榻之上,橫臥一具大佛,是在影視、雕刻等藝術作品中常見的姿勢:右脅而臥,雙腳并攏,右手托腮,左手自然舒服地放在左腿之上,衣褶隨身體的起伏而呈現出流暢的波浪曲線,一幅安然入睡之態。
我原來只知道,這樣姿勢的佛有一個通俗的稱呼:臥佛、睡佛。踏進洞窟前的這一刻才知道:準確的說法叫“涅槃”,是梵文音譯,佛教意為滅度、圓寂。
這是莫高窟第148洞窟,我正遠遠地站在盛唐時期雕塑的釋迦牟尼涅槃像前。這里也不是宮殿,而是拱頂的長方形石棺。
石棺里竟如此的美好。
其實,在走進這個棺槨形的洞窟之前,3D實景的數字球幕電影《夢幻佛宮》,已讓我窺見了佛祖累世修行的前世今生,更讓洞窟的美纖毫畢現。360度置身于佛宮的世界,頭頂、四壁、眼前,全是神態各異、色彩繽紛的佛像,不需移步,洞窟自動打開,佛祖垂目說法,菩薩嫻雅靜坐,飛天婀娜多姿,壁畫生動豐富,一切近在眼前,仿佛觸手可及,感覺似夢非夢。
任是誰都會無可避免地沉浸在佛樂世界里,早已忘記自己是專門來看千年前人類的雕塑藝術的。
懾于莫高窟的威名和球幕影片帶來的視覺震撼,我不顧大漠溫差帶來的寒冷,老老實實隨著游客的長隊蠕動,終于等到了與千年前的佛通會的這一刻。
我大膽望向佛祖的雙目,企圖與她對視。那一雙蘊含神性的善目半閉半睜,半夢半醒,似在看我,又似目無一切。我在她恬靜的睡姿之中,隱隱感到一種氣息的蒸騰。這難道就是佛教上所說的不生不滅,寂滅為樂嗎?
想起余秋雨的一句話:在莫高窟不是看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千年的生命。
一睡千年,歲月靜好。
釋迦牟尼一生經歷了四個關鍵階段:出生、出家、成佛、涅槃。每一個階段,都有一個獨特的禮儀形式表達。而涅槃,意味著肉身的消逝,精神的升華,靈魂的超脫,是累世修行之后永恒的圓滿。
真想問一問眼前的佛祖,從世塵到佛樂的世界,到底有多遠?
這一世的積善,可否真的能將我引渡到來生?
一群同樣栩栩如生、形態各異的佛像守在佛祖的身后舉哀。這些弟子在佛祖涅槃的時刻,有的微笑、有的難過,有的現出困惑的表情,有的則若有所思地望著前方。佛祖與佛徒的告別,不是生離死別,只是這一世的句號。只要佛的精神永存,待福德修行圓滿之時,還會再見。
這種面對死亡的勇氣和超脫,早已超越了俗世的生死觀。在高僧的心中,死亡只是修行的一部分。
洞窟內是漆黑的,只有導游手舉的一束光源,講到哪就照亮哪。順著她的燈光,我看到了拱形窟頂像蜂窩樣密密排列的千佛,據說這是盛唐時期工匠繪制的佛像原作,未經后世一絲一毫的修繕。
仰望頭頂的千佛,在時光里匍匐了一千二百多年,仍色彩如新,任朝代更迭,世事滄桑。
從高僧樂僔開鑿洞窟修行起始,那些綿延不絕修筑洞窟、供奉這些佛像的達官貴人、僧眾信徒、繪畫的工匠,包括功過參半的道士王圓箓,早已風干在時光的塵埃里,而佛像和壁畫卻還活著。
這些珍跡,不就是光陰的舍利子么!
在與時間的對抗中,它們是頑強的。然而,它的頑強成就了它的脆弱,它的珍貴注定了它的矚目。站在令人驚心動魄的石棺里,驚嘆和愛憐同時溢滿心胸,腳下的步子也沉重起來。
對于所有的美好,時間是最強大的殺手。
沒有人能讓時光倒流,也注定沒有人能阻擋這些時光遺跡的消失。有些失去是注定的、必然的,然而人類始終心存美好和敬畏,早一天呵護,便會晚一天失去。
洞窟里是禁止照相和滯留的,光、溫度和呼出的二氧化碳對佛像和壁畫都是一種傷害。我們在洞窟停留時間很短,感覺就三、四分鐘吧。在導游的催促聲中,我最后回頭,面對臥佛,雙手合十作揖。
我們是下午最后一撥游客,導游每講完一個洞窟,就要關門上鎖。緊閉的門。硬生生地幽閉了呈現在眼前的美好世界,那些菩薩、飛天、千佛重新舒展在漆黑里,寂寂修行去了。毋庸置疑,洞窟的黑暗冷寂保護了它們,鳴沙山干燥的巢穴保護了它們,千年前天然的昂貴顏料保護了它們,而我們的到來,打擾了它們。
導游用一把鎖,關閉了最后一個洞窟。掐指一算,莫高窟只對我們開放了8個洞窟。
意猶未盡。
對于參觀這件事,意猶未盡無疑是最好的狀態、最高的境界。
那就返回吧。
沿路向停車場走去,舉目四望,綿延不盡的鳴沙山,把一天一地鋪展得大大方方,無邊無涯,色彩單純到圣潔。不時有僧侶、信眾、道士的墓塔點綴其間,像圣潔里生出的城堡。他們長眠在此,得以永遠守著自己的信仰,一定是幸福的。
夕陽已經落下樹梢,打算拍幾張高聳的白楊外景就準備上車。無意間從鏡頭里發現,半個月亮竟然從從容容掛在天空之上。西邊是太陽,東方是月亮,日月同輝,仿若佛光普照。越來越多的游客抬起頭,仰望這一奇景,紛紛舉起了興奮的相機。
有人說,那是釋迦牟尼佛祖在目送我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