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游絲路

陜西作家“陸上絲綢之路文學創作采風團”一行，于2015年10月20日至28日，歷時九天，由西安出發，采風了蘭州、嘉峪關、烏魯木齊、庫爾勒、喀什。西安是古代絲綢之路的起點，經過河西走廊后，絲綢之路分作三條線路通往西亞、南亞及歐洲。西安至喀什是其中重要的一線。

采風團由十三人組成。以筆畫為序是：王曉渭、王芳聞、方英文、齊雅麗、朱鴻、邢小利、陳毓、高晶晶、袁國燕、蕭跡、蔣惠莉、韓霽虹、董發亮。出發時作協創聯部的高晶晶建了一個微信圈，圈住十三人，以便采風團長齊雅麗、副團長王曉渭隨時發布指示;團員們拍了好照片或是即興感了言，隨時扔進圈里，以供各自下載其所愛所需。

女士們天性潔凈浪漫，作文說話但求雅致。其中一位，不知誰之原創，將此行男女命名為“六君子”與“七仙女”。

20日

下午五時，團員們集合到建國路高桂滋公館，就是西安事變時羈押過蔣委員長的地方，如今陜西作家協會的院子，舉行出發儀式。媒體記者若干到場。儀式由評論家、副主席李國平主持。新任不久的黨組書記、常務副主席黃道峻先生鄭重書面講話。他的普通話渾厚標準且帶磁性，強化了采風的意義。作協主席賈平凹將采風團旗授予采風團長、專職副主席齊雅麗手中，即時合影，檔案于歷史。黃道峻設晚餐送行。據說為了刷新風氣，飯時不上酒，所以說“設晚餐”而非“設晚宴”。

合影后賈平凹叮囑大家，說他剛去過新疆，提醒諸位不要單獨外出。尤其夜里，最好貓在酒店。今年和去年，境外分裂勢力策劃了多起恐怖事件，導致內地人心理甚怯。

火車是夜里十一點的，尚早。我請辭晚餐，回家吃，玩玩孫子。孫子方域清，五個多月了，正值一個糊涂蛋的玩具階段。此前見一友晉升為爺，于是天天發微信曬孫子，心里著實瞧他不起。豈料如今臨到自己，也他媽所謂“含飴弄孫”、一路貨色啦！

方域清在他祖母的訓練下，兩只小手一張一合，咿咿呀呀的，可以比畫“蟲蟲飛”了。逗玩兩小時，步行出發，途中發微信一條：

蟲蟲飛——飛呀飛——了！

中國人一出生，最早被教唱的，就是這首經典歌謠。祖先準確認識到：人，其實就是一條蟲子，尤其剛生下來時;但是人，當有飛翔之夢。此歌謠版本甚多。巴山漢水間的這首，算是完整版之一：

蟲蟲蟲蟲飛飛，

飛到南坡喝露水。

喝飽露水往前飛，

飛到家婆蘿卜地。

家婆家婆你莫摳，

蟲蟲不吃蘿卜的肉。

家婆，方言讀嘎婆，就是外婆。我以為原意應是“摳”，記錄者誤作“慪”了。蟲蟲落到蘿卜上，外婆不只是生氣，很可能有個配套動作，要把蟲蟲“摳”掉。畫面感很強，微弱而憐愛，血緣以親情，淘氣且幽默。

夜里十點作協院子集合，同乘中巴去火車站。老車站，人多衛生差。蕭跡是個多產作家，話少而熱情，卻也不時地幽默滑稽一二。他供職于鐵路，人熟，所以帶大家進了貴賓室休息，沏茶上廁所啊，等候遲到者啊。我出門歷來首選火車，接地氣，不用刻意“深入生活”就能感知流淌變幻的世風民情。火車的聲音也很悅耳，滑翔溜冰的感覺。

上車時已經深夜了，索性睡覺。大家分在不同的車廂，因為都是下鋪。創聯部提前網上預訂的，若要全訂同一個車廂，且都訂下鋪，那是不可能的。除非你是副總理以上的領導出巡，才有必要包（掛）一節車廂。我們沒這個必要，也沒這個可能。

睡覺。很快就睡著了，因為火車的搖晃很適度，感覺如同躺在舊時的老爺轎上。

23日

每天早上，團長齊雅麗首先微信圈里問候大家“早上好”，意思是該起床了。她是我的學妹，一路對我關照有加。集體奔往火車站，目標敦煌莫高窟。這是一趟內地全退役的綠皮火車，坐上去很懷舊。全程不足三百公里，中途停站二十八次，耗時近乎六小時。

我還是照舊，站在車廂結合部，叼一棵香煙，“閱兵”河西走廊。此次采風原本有事打算放棄，只因一想到河西走廊才參與的。太陽下如此遼闊醒目的地域，令人靜穆，靜穆里一種無聲的震撼。戈壁灘、戈壁灘、戈壁灘……唐玄奘的腳印，張騫的駝隊，霍去病那奔馳揚塵的鐵騎，左宗棠抬著棺材的軍隊……間隔著閃出草木村莊。突然發現稻田！哦，竟有幾條清澈的冰山融水……

車廂里一如車廂外的世界：地廣人稀。乘客們都有空座可以躺睡。散文作家燕窩的旅行箱最大，今天換的衣服也得體。她的文筆和她的身材一樣秀雅婀娜。我說：“咱倆相對躺著曬太陽，午休。如果我沒睡著，證明我不是君子;如果我睡著了，那可真叫道德高尚柳下惠啊！”她笑而不語，果真躺下。大家起哄圍觀，我居然真的睡著了！大家笑話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只是醒來后倍受贊譽“真君子”。我覺得這似乎不全是褒揚，莫非我身體有問題？回西安查查吧。

我擺弄著紅紗巾包頭，因為聯想到一幅名畫《塔吉克少女》。“七仙女”齊動手，幫我纏過來包過去的，并同步拍照扔進微信圈里。黃道峻發聲了：“妖姬方兄，你在戈壁灘風流，讓我替你開雜文會，太殘忍了吧！”趕緊向首長認錯、檢討。省作協主席團的幾個副主席分了工，我任雜文委員會主任。原是知道全國雜文聯誼年會要在西安召開的，卻因忘了具體日期，應諾了采風活動。待到發現時間有沖突，車票機票已訂好，沒法改了。于是趕緊求救黃書記。

莫高窟的落日寂靜肅穆。那些開鑿崖洞的佛徒們，當年是怎樣一種情懷呢？他們的幸福標志又是什么呢？他們為何如此癡迷佛？也許千年古樹看在眼里記在心里。傾聽樹語，身心喜悅。樹是一年一輪，每一年輪都如膠片般，記載著、信息著遙遠的人與事。我預想會有某一天，所謂科技發達了，冒出一個天才儀器來，能將樹輪記憶的故事“放映”出來。于是我們看見了歷史，弄清了真實的歷史。而現在的歷史，那全是“說”的。無論多么淵博的史學家，其說總有假想、臆想的成分。

真實是存在的。但要知道真實，手段實在有限，因此我們多半不知道真實。真實也并非所有人喜歡，并且需要。人性更樂意聯袂營造一種幻覺。即便共同經歷一件事，有多少人“說”，便有多少種“真實”。于是我們發現，唯有真正的文學，才具有真實的品格。或者如此說，真正的文學，才最可能接近真實。一部虛構的小說《紅樓夢》所傳達的真實，絕對勝過全部的《清史稿》記載的真實。文學之所以偉大，正在于此。

當然文學也撒謊，在不可抵御的外力作用下，在偽君子作家的筆下。

落霞鋪沙時，莫高窟門外小館子里便飯一頓。上車出發，迅速天黑。見司機打哈欠，復吹口哨，難免緊張了。想起老電影《奇襲》里一個鏡頭，志愿軍假扮南韓軍騙得中吉普，駕駛前行，躺在車廂里的韓軍官打起口哨來——因為他發現了異常——可能給同伙報信吧。我趕緊起身，前坐司助位置，殷勤點煙一支遞給他。同時與司機拉家常，既防止他瞌睡，又了解了地方風清。此地名曰瓜州，所產瓜曰哈密瓜。沿途荒漠，偶見房舍與燈火。司機說過去來敦煌的主要是外國人，“外國人發小費呢，一出手就是一百二百，等于我們半個月工資啊！現在外國人很少很少了。”我說好啊，中國人自己有錢閑逛啦。

快接近柳園車站時，路況更差。車站很小，外面很冷。見里面廁所走廊有人吸煙，吸煙者身后就掛著“嚴禁吸煙”的牌子。心想這個小站雖然有點破爛，執行政策倒還靈活，睜只眼閉只眼的人性化。也就進去點燃一支。剛吸一口，身邊的清潔工將手里的簸箕一丟：“沒看見墻上字啊！領導看見了罰我們二百元，老婆孩子吃啥！”當即滅掉，慚愧不已。

煙友王曉渭卻不見了。原來，蔣惠莉大姐一路為人拍照，手機耗電完了，司機車上充電忘了拔。曉渭追手機時，外面過了煙癮。蔣惠莉剛從作協黨組書記任上退下來，成了省政府參事室參事。是個資深的文化官員，精干實在，我稱其為“賢惠的政治家”。

攝影家、商洛作協主席董發亮在候車室里，掏出小本子記錄著什么。他是采風團中最年長者，又患著病，每頓吃飯都是象征性的。但是依然熱情，每一個地方都要給大家合影，也不忘記給每一個人單拍，且一改平時的話多聲大。他低調，總是走在后面，生怕搶了誰的風頭。不容易，難得。王芳聞也是隨時不忘給大家拍照，每天都要提前一小時起來化妝，每到一地都會主動發名片、交文友，保有一股難得的文學激情。

27日

到喀什一下火車就上了中巴，目標是一百七十里外的麥蓋提縣。麥蓋提縣位于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西南邊緣，縣內一個村名叫恰木古魯克，蔓菁的意思。但讓我題字時卻筆誤成了“蔓荊”。雙語作家、翻譯家狄力木拉提和他的文友們，駐村在此。任務是扶貧與掃盲。因貧富差距、法制淡漠而引發的問題，內地常見;在此卻易上綱上線成“民族分裂”。維吾爾族淳樸誠信、樂觀幽默，沒有漢族的所謂“謀略”——其實就是奸詐。

雖然已過了五十歲，但是狄力木拉提依然英俊如小伙。他隨車陪同我們回到喀什酒店，晚餐時他問喝酒不？我說伊斯蘭不準喝酒，咱就都不喝酒。他笑道：“那我要喝怎么辦？”大家笑了，于是開酒瓶。

28日

十五年后重游喀什，感覺正如公交車上的字：喀什——歐亞大陸國際之城。變化最顯著的細節是：婦女們不再包面巾了。伊斯蘭風格的建筑，維族的工藝品與美食，是構成偉大中國之所以偉大的重要元素。喀什與北京時差三小時，昨夜的佳釀美肉過量了，請假不吃早點了。

上午參觀了清真寺、香妃墓。下午逛了老城區，快四點時去機場。安檢很嚴格，褲帶都讓抽下來察看。因為航空管制，晚起飛一小時。烏魯木齊轉機，回到西安子夜已過了。狄力木拉提發來短信：

“方老師，你們已經平安回去了吧？我們依舊忙于夾雜在快樂中的事務，走進走出彼此的心靈和清貧的生活，和農民一同談天說地。樹葉漸漸金黃，天也爭取著晚秋的高遠蔚藍。我們在這里時間正在收縮，你們此次到來讓我們感動。真情與真誠不懼千里，依舊能點燃彼此的信任與友誼，可以消解誤區。歡迎日后有機會再來新疆，你我都應該是新絲路的現代使者，謝謝！”

我回道：“謝謝盛情款待！一切都很美好，歡迎你和朋友們來西安游玩！”

整理完稿后，沒想到快萬字了。我是討厭長文章的！可能是勞累的緣故，腸胃犯了毛病。四天來上吐下瀉，不思任何食物。直到昨天早上，才吃了小半碗拌湯。四天來也不想抽煙。于是就想，干脆趁機戒煙吧。我清楚病一好轉，煙癮也會隨即恢復的。不管這個了，畢竟四天沒抽煙啊，把四天翻番成四十天四百天，事業不就成功了。管理天下易，管理自己難。男人就應當選難而上，戒煙就是最難。對自己要下手狠點。我的朋友們陸續戒煙了，見他們如此，我嘴上說：“一個人把煙都戒了，你還能和如此絕情的人交往么？他什么事干不出來！”

我這陣子非常想抽煙，好煙就在手邊。不能抽，頂住，給我頂住！想抽煙說明身體在恢復健康。想煙抽而不能抽是有點些難受，但是比起上吐下瀉來，又不算個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