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車

商震

站臺

這是為離開準備的甬道

陽光被精致的棚頂遮住

甬道里的人

只能在陰影里等待

無論是急著離開還是戀戀不舍

都希望火車快點進站快點發車

把焦慮憂郁疼痛

撒到沿途或搬到異地

站臺永遠是冷的

灰色的風

像蒙面的強盜竄來竄去

夜行車

在路邊閑坐

一束光突然打在身上

我冷了一陣子

哆嗦了一陣子

我看到黑夜

在阻擋著這束光

圍剿著這束光

這束光沒做任何抵抗

慌張地奪路逃竄

這束光

襲擊我的時候

潑出一層厚厚的霜

而我哆嗦的那陣子

是一把沙子砸到了身上

我對光沒有任何好奇

對黑夜也沒有

我只是閑坐

恰巧看到了

黑夜與光的一場戰斗

繡娘

這錦繡江山

是她一針一針地繡成的

她在無人之境里繡

天地間也只有她的針線

在繡布上走來走去

一只小蟲從她眼前飛過

她都不眨一下眼睛

她要繡出一幅好作品

賣一個好價錢

山雄壯，水清澈

云裊娜，人自在

這是她的繡品

我在她身旁專注地看

一直為她擔心

真怕她一時走神

亂了針腳

使江山不錦繡

繡品不值錢

午餐

去一座寺廟求佛

據說：佛可以負責人的來世

我站在佛像前合掌叩首

虔誠、清澈

像一縷光、一滴水

“佛啊，我這一生

好事沒少干

壞事也干了不少

希望來世做一個只干好事的人”

走出寺廟

來到一家土雞館吃飯

一盆煮熟的土雞端上桌子

雞的眼睛竟是睜著的

正在看我

吃完飯走出來飯館

我又看了一眼寺廟

突然想：如果有來世

那只雞

一定會吃我

磨刀

我有一把刀

是金銀銅鐵錫的合金鑄造

我要磨這把刀

沾著黃河水銀河水

用泰山石

女媧補天的五彩石

細細地磨

把刀面磨得锃亮

能照出哪塊云中有雨

能映出淚水里的鹽分

能看清躲在身體里的暗鬼

刀刃一定要飛快

可以切斷風

可以斬斷光

削功名利祿為泥

太陽是刀

月亮是刀

我的肉身也是

昆侖

高大巍峨的昆侖山

日夜俯看著人間

太陽和月亮

是它的兩只大眼睛

它對人類的吵嚷紛爭

一目了然

它是一位莊嚴的老人

只允許人們對它仰望

風在它腳下蠅營狗茍

棉絮一樣的雪花

落在它頭上

就成為堅硬的白發

它一言不發

它是剛毅堅韌的父親

白日夢

太陽不起床

雪把大地照亮

那跳動著閃著光的雪片

是一簇簇火苗

是我正在燃燒的白日夢

沒有太陽的強光

我看清了世界的一切

紛亂飄舞的雪

讓風現出了身形

枯葉和新樓發出相同的光

我的夢

在白亮亮的天空下奔跑

突然，一片雪落到

我的后脖頸上

雪立刻變成水

我渾身猛地一激靈

這白日夢啊

咋這么涼

馬陵山

走進這座山

許多秘密滾滾而來

老虎窩是空的

我向窩里看了一眼

身上的軟弱處就會疼

窩邊還有老虎的尿跡

殺氣依然猛烈

孫臏和龐涓曾在這里斗狠

結局并不是我們熟知的那樣

其實，龐涓沒有死

孫臏也沒贏

他倆正有說有笑扮著鬼臉

問：你看到過誰贏嗎

我被問得骨頭里結霜

這座海拔91米的山

我沒能爬到山頂

我不想讓秘密變成常識

也對任何的登頂

失去了興趣

也是雪

北京的雪是撩撥人的

拉著很大的架勢

只稀稀疏疏落了一小會兒

地上沒有一片留存

我準備笑的嘴還等沒咧開

雪就戛然而止

我多希望下一場半尺厚的雪

讓我回到遼闊的故鄉

回到潔白的童年

回到不防備冷不怕熱的時光

北京的雪

形式感很強

讓你笑一下

再留下可供臆想的空間

風雪中的蘭

窗外下著雪

我在案頭畫蘭花

畫在紙上

紙就退回到樹上去

畫到水上

水就退回到山澗里

畫到酒杯上

酒就退回到糧食中

我想

要是畫在我身上

我會退回到漢還是唐

我想畫到太陽上月亮上

讓蘭花隨時都在我頭頂

還想畫在空氣中

可一抬手

雪就落滿我的頭頂

最后，只能畫在我的骨頭上

我退回到我

醉在茅臺鎮

一顆星星忽閃一下

又一顆星星忽閃一下

我在案頭

點上蠟燭看星星

我眼前

蠟燭比星星亮

可當蠟燭的棉芯燃盡

案上徒留一堆肥肉

星星劃過就落進水里

而肥肉一樣的殘蠟

僅是水里的漂浮物

水是從天上流下來

還是從你心里流出來

都會流進我的酒杯里

水東去了，忽閃的星星也去了

喝酒吧，灌醉人間的悲歡

就能擋住奔跑的時間

寒風乍起

風能吹走落葉

吹不走月亮

雨打濕了落葉

打不濕花朵

落葉不是花朵的一部分

也不是生命的影子

我在夜里行走

不慎踩到落葉上

地上竟沒有留下腳印

落葉與黑暗一定是同伙

我走向一棵樹

仰望樹上一朵勇敢的花

和樹梢上文靜的月亮

心有雄獅

在陜北以北的草地

經歷了一場大風

風是狂躁的

起初是一小股貼著地皮

后來是四面八方

地面上的風

尾部都向上挑

試圖勾引天上的風

垂直向下吹

草被吹亂

像雄獅披散的鬃毛

一朵瘦小的野菊花

彎下腰躲進草叢里

我也閉上了眼睛

風在制造強大的噪音

試圖要把花草嚇死

風常幻想自己有很大的能力

我站在一旁竊喜

這混雜的噪音

恰好可以藏住雄獅的吼聲

塔里木河

水走了

河床的淤泥是哭腫的臉

幾十公里的腫臉

夾在兩岸的村莊和戈壁中

十分丑陋

有幾只烏鴉在這張臉上抓來抓去

讓這張臉更加不堪

我在橋上俯視河床

想滴下幾滴淚當作河水

一條孕育歷史的河

水不在

烏鴉就來

中午

詩人郁笛要和我喝酒

我說不喝了

這酒可能是用塔里木河水做的

保存好吧

郁笛先笑了

接著我倆對視

像兩只不會說話的烏鴉

2015年6月8日

從今天開始

我記住了英國

記住曼徹斯特城

記住哈德斯菲爾德大學

從今天開始

曼徹斯特陽光充足

我的心會被暖透

曼切斯特有冰雪

全世界都會很冷

從今天開始

小女兒就讀哈德斯菲爾德大學

從今天開始

我輕念你的名字逗自己玩兒

從今天開始

哈德菲爾德大學

是我每一個夢要去的地方

周老師

蜜桃一樣的姑娘

有一雙會釀酒的眼睛

她開口笑了

才是花開

走幾步路

就是春風浩蕩

我喜歡她

是魚喜歡水

猴子喜歡蜜桃

男人喜歡女人

她是我們的老師

給我們講

蘇共失敗的教訓

她講課時

莊嚴，肅穆

像一面古老的城墻

同學們都在聽

失敗和教訓

我一直盯著墻

想水、蜜桃和女人

北京的雪是眼淚

我看到下雪了

雪落到我身上了

我想念雪人兒了

雪人兒在遙遠的東北老家呢

雪人兒在我童年的玩耍里呢

我站在北京的雪地上

雪片砸在我臉上

我的眼睛里流出了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