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學種
“豬先生”二三事
■ 金學種
近讀張愛玲的散文遺著《異鄉記》,讓我訝異。因為我印象中,張愛玲出身于貴族簪纓之家,又久居上海,寫她熟悉的都市人生活自不在話下,沒想她寫鄉村也這么到位,這么精準。如寫鄉村看戲,鄉村結婚,鄉村茶館飯店,鄉村汽車,乃至鄉村如廁,那描繪之逼真,想象之豐富,讓人嘆服。如鄉村殺豬的情景,被宰后的豬嚎叫著“最后咕嚕一聲,像是老年人的嘆息,表示這班人是無理可喻的”;描述褪了毛的豬臉,從水桶里“整個地露出來,竟是笑嘻嘻的,小眼瞇成一線,極度愉快似的”。
之所以對這段殺豬的描寫印象尤深,是因為那情景跟我兒時在家鄉所見完全一樣。那時誰家有婚慶大事,或者每年過年前幾天,最忙的便是阿茅哥—他是村里唯一能殺豬的人。
阿茅哥殺豬水平堪稱一流。別人殺豬通常要好幾個人幫忙,他呢,除非是特大的豬,一般百多斤的,只消主人家幫他捉住,他便擄了豬往專用的殺豬架上一按,左膝摁住豬的前身,左手扳住豬的嘴,右手將鏜豬刀往豬頸上一捅,就一刀封喉,豬的后腿還在踢踏,嘴里還在冒氣泡,他已用手在血桶里攪拌了。接著又把豬往盛了開水的木桶里一摁,騰騰熱氣中,很快就褪了毛。然后再把大致光了身的豬放回架上,用刀往豬的蹄子上割一小口,將一根鐵做的“捅豬杖”插進豬的皮和肉之間,橫七豎八地捅幾下,拔出來,再拿嘴往那口子里吹氣,那白晃晃的豬身便神奇地鼓起來,這樣再往皮上細刮,就干干凈凈了。然后將豬剖膛開肚,而那只豬頭必是被割下另放著,像張愛玲描述的那樣,“笑瞇瞇,極其舒服似的”。這一套程序完了,阿茅哥才歇下手,由著主人家整理拾掇,他卻站一旁,叼上一根煙,美美地吮吸—那神情,那姿勢,讓我多年后讀《莊子養生主》中“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總以殺豬的阿茅哥來代替解牛的庖丁的形象。
殺豬的阿茅哥不歧視豬,相反很尊重,竟把豬稱作“豬先生”。他說“豬先生”也夠對得起我們人啦!人喂它這么差的豬食,它卻讓人吃這么好吃的豬肉;你說它懶,饞,還不是為了長得快,讓人早一點,多吃一點它的肉?它是為我們人而活,為人而死,這還不夠嗎?我們人啊,可不能吃它肉時覺得味道好,卻又看不起它。
這一說便讓我折服。雖仍有疑慮:你說豬好,為什么殺它時這么狠?這不是言行不一嗎?但想到阿茅哥的另一個言行不一,即:他雖殺豬,也知道豬肉好吃,他自己卻不吃,終生素食,這又讓我心服。但我又至今未解:是因為他殺豬,才不吃肉的嗎?就像有些包子店的伙計不吃包子,做臭豆腐的厭惡臭豆腐,甚至包括我,做了多年的文學編輯,卻常常不愛看遍地的文學刊物甚至自己編的雜志一樣,是一種“職業厭惡癥”?但不管如何,我仍佩服阿茅哥,孔子喜歡吃魚吃肉,又不忍見宰殺活物,“君子遠庖廚”;屠夫阿茅哥不吃肉,似乎更“君子”。
但我對把豬冠以“先生”的雅號卻很不以為然。這除了覺得別扭外,更因了我們村里好多人,包括阿茅哥都把我父親叫“定先生”—我父親是教書的,被稱作先生那是情理之中,可讓豬也享此殊榮,便近乎荒唐,更是褻瀆了“先生”的雅義。于是便想:多半是阿茅哥殺豬殺得有點心虧,以此對“被害者”作點心理補償,也算是自我解脫—直到前不久逛書店,看到兒童文學柜上有一本童話《“豬先生”的故事》,我才了然:莫非民間真有這種稱法?
說殺豬的情景我常見,只是童年時,后來便少見了。阿茅哥也很少一顯身手。幸虧他是業余屠夫,正業是農民,和大家一樣干活,雖委屈了他的一手絕活,尚無大礙。
這是何故?是人們不養豬了嗎?確實,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饑餓期,人和豬爭食,吃糠吃野菜,誰還養豬?“五谷豐登”和“六畜興旺”既是并列句式,又是遞進,更是因果。一旦形勢好轉,人們便又養豬了。到六十年代中后期起,各級當局更大力提倡,當然目的不盡相同:生產隊和大隊這些基層“當局”,提倡多養豬,主要是為多積肥。上面呢,公社,縣里,是為了能收購到更多的豬。于是層層定任務,比如每個大隊(村)得養多少豬,再分派到生產隊多少,最后落實到各家,通常一年要養兩頭,超額更好,更光榮。既然是任務,養了豬就得賣給國家—所謂“國家”,也就是鎮上(公社)收購站。你還別說,那時候連最基層的鄉村也很時興列寧一部名著的題目:“國家”和“革命”—種田為革命,養豬為革命,挖河塘修水庫為革命;為國家多賣“余糧”(其實多數情況下不是“余糧”,是農民的口糧),為國家多賣油菜籽……你更別說,一旦冠上“革命”和“國家”,萬事便顯得神圣、崇高,讓人敬畏,甚至讓人自豪,即使作出貢獻或犧牲,也心甘情愿。至于“國家”從農民手里收去的這些豬,如何分配、處置,人們就不清楚了,也不想知道,那是“國家”的“大事”。人們只知道養了豬得賣給國家,自己不能宰殺。是故從五十年代末直到我離開故鄉的七十年代末,整整二十年間,我們村很少殺豬。只有1969年秋天,隊里搞了次會餐,說是歡慶解放20周年,殺一頭豬。這樣,我童年常見的,也如張愛玲妙筆繪寫的鄉間殺豬的情景,竟是很少見到。
如此說來,又是硬任務,又不能自己宰殺,鄉人養豬的積極性不就沒了?非也。漢字的“家”便是屋里有豬,只要不是大饑荒,農民養豬本就有一種天然的自覺性。即使沒硬任務,為了生計,通常也會養豬。那時收入微薄,靠給隊里干活掙工分,到年終決算,扣除分來的糧食啦實物啦的折價,到手的最多也才百來元錢,少的幾十元,甚至有超支的。那時又無有別的賺錢門路,即便養幾只雞,去街上賣幾個雞蛋,也像見不得人似的,怕被說成是“資本主義尾巴”。唯獨養豬,是理直氣壯而且是受到鼓勵的。盡管從養豬經濟學算,付出的成本,豬仔,飼料,喂養伺候它近一年,才賣幾十元錢,賺不了多少,但畢竟是幾十元大洋。所以人們都很重視自己豬圈里那位“先生”,說那豬圈是“銀行”,一家子鹽油醬醋甚至全年的開銷,全“存”在那里。不但關心自家的,甚至關注別人家的豬,也互相參觀,互相比較,當然也互相羨慕:誰家老婆手氣好,喂出的豬長得快,“老婆是人家的好,豬也是人家的肥”。就像大家都知道一村人的親戚朋友社會關系,誰家的舅在張家村當書記,誰家的姨在鎮上供銷社站柜臺,誰家的豬長得快慢肥瘦,全在大家心里。至于哪天誰家的豬賣了個好價,4角6分5,甚至4角7分9,更是轟動全村,如同眼下哪家孩子考上北大、清華,很讓人羨煞。
活豬的毛價,分好多檔,最低的每斤3角2分,挨次上去是3角3分2,3角4分4,3角6分1,3角7分9,3角9分2,4角零3厘,4角1分7……直到4角7分9—有沒有再高,恕我不知道了,反正我們村創出的最高豬價就是這個—真是活見鬼:我天生對數字的記憶愚鈍,哪怕和很熟的親友通話,也得按電話號碼本撥號,還常常撥錯,卻對40年前的這一組豬價數字竟能脫口而出,絕對不差毫厘。若問何故?答:蓋因當年村里人對這些數字的議論太多了,至于我呢,不怕見笑,如孔夫子說的“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也有過幾次賣豬的經歷,對賣豬時的估價印象至深,所以那組數字至今仍爛熟于心。
且說對豬價的評估,除了肥瘦影響出肉率之外,另一重要因素,看豬肚里有多少“虛貨”。由于豬食的成本低于豬價,人們總將出賣的豬喂得越飽越好,以加重分量。為引誘豬的食欲,恨不得把最后一頓豬餐做成珍饈佳肴,甚至有加上味精的。這就如同眼下股市中莊家的誘多陷阱,引誘你散戶進去了,再狠狠殺跌—我懷疑漢字中的“殺豬”一詞庶源于此?—“豬先生”也渾然不知,還受寵若定地享受這意外的盛筵,直到饕餮十幾斤甚至幾十斤后,便被主人綁了四腳裝上手拉車,飛也似的往鎮上趕去—很難形容這“趕”的速度,因為生怕路上拉屎拉尿,白喂了那些美餐,做主人的總是急急如律令,仿佛車上躺的不是豬,而是拉一位傷員去醫院急救似的。趕到鎮上收購站,賣豬的人很多,得排隊,人隊加豬隊,于是主人便心急火燎,生怕過磅前“豬先生”又要大解小解,直到過磅后稱出重量,才放心—反倒希望它多排出一些,以利評估員估價時豬肚子能癟下一點。
我母親對此行徑很不屑。并非她思想超前,那時就有“動物倫理”觀念。她只覺得如此弄虛作假從情感上來說對不起自家的豬。理智上呢,她聽人說,特別是聽阿茅哥說,豬肚里有多少“虛貨”很難瞞得過收購站的評估員,而我家的豬本來就長得壯,完全可能而且應該賣個好價,不定喂得太飽反弄巧成拙,浪費了豬食,又影響豬價。所以頭一年,我家不像別人家那樣給出欄的豬臨時惡吃,只比平時稍微吃好一點罷了。我也深以母親這一明智的決定為然。而且拉著豬去鎮上的路上很覺得幾分自我崇高。但失望的是,那天賣出的豬價比我們原來的心理價位竟低了兩檔。這很讓我氣不過:看來人家不正常,我們正常還是吃虧。于是第二年再賣豬時,我就向母親提議我們要接受教訓,得隨俗。母親終于同意了。但與其說是被我說服,還不如說是她完成了自己的情感轉換:從原來的認為讓豬最后惡吃一頓是對不起豬,變成:養了一年了,臨走,給它吃好一點多吃一點也合情合理。
但這一次,我拉著手拉車去鎮上的路上,并沒像別人那樣是怕飽食后的“豬先生”拉屎拉尿減了分量,便跑得飛快,我卻走得很慢—并非我跑不快,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拉上一百多斤的手拉車那是小菜一碟,我是另有顧慮。如果說別人急趕著如同搶救傷員,我卻像是拉了個隨時都要發生意外的重傷員,生怕跑快了車子顛簸讓豬受不了。我還真聽說過由于豬吃得太飽而半路噎死的事。于是我盡量穩穩地走,不時還扭頭看看車上的豬,見它不響,便停住,按它一把,見它唔哼起來,才放心前進,五里路程,如是者不下十幾次,才順利到達收購站。
收購站有三個工作人員。過秤員兼開單子,叫出一聲多少斤;第二個便拿著特制的剪刀往豬身上剪毛,剪出幾個數字,豬的斤量,價位級別,那數字跟眼下電腦上的數字一樣,筆劃是直的,彎不了。那價位是由第三個人即評估員喊出來的。如果把收購站賣豬時的場景當作一場戲,再按當年樣板戲“三突出”的要求,那評估員注定是主角,而且是“主要人物中的英雄人物”。因為他報出的價位至關重要。那人又胖又高,濃眉大眼,往過秤后的豬瞟上一眼,再拿手往豬肚下一兜一摸—便是賣豬人最緊張的時刻,通常總是賠著笑臉,一副恭敬狀,很有點像趙本山小品中小人物在權貴面前的諂笑。也有遞煙過去的,但對方一律不接,一副鐵面無私拒絕賄賂的樣子,而且旁若無人,眼中只有豬。還沒待賣主說些什么,他已報出價位,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容不得討價還價,過秤員已把單子遞給你,讓你去結賬收錢。
即使賣豬“為國家”,也能得到“國家”的獎勵。豬錢之外,還有別的票證,八十斤糠票(也就是飼料票),三斤肉票,六尺布票,此外還有一張票很特殊:豬頭票。憑此票可到肉店里去買一個豬頭,兩角一分一斤。當時肉價是六角八分,還得憑肉票。這豬頭票便顯得珍貴,如果轉賣給別人,起碼值三元錢。但通常人們都不舍得兌成錢,說:一年到頭,好不容易養了一頭豬,再省儉,吃只豬頭總應該吧。
但拿著這張票,去肉店領豬頭時,卻頗有講究:豬頭有大小之分,大的“野狐貍”豬頭皺紋多,出肉多;個頭小的,就像狗頭,或羊頭,剔不出多少肉。大小相比差一倍不在話下。雖也論斤計價,但這“含肉量”也就是“含金量”,內在價值就大不一樣了。
鎮上肉店賣肉的經常是一位三四十歲的女人,似有幾分姿色,不像一般賣肉的或廚師通常都顯胖,她卻苗條,臉也削瘦著,一雙纖手握一把板斧,很令人生出佳人舞斧的憐惜心。據說她當年也風光過,大躍進期間,浙江知青支援寧夏,她是鎮上第一個報名,敲鑼打鼓大紅花地“西去”,在那里挖了三年煤,終因體弱有病,幾經困難又“東回”了,又幾經轉折,進了肉店。她站在柜臺前,通常總是繃著臉,也不跟人搭話。逢到有人憑票領豬頭時,通常顧客要求挑大一點的,她卻毫不通融,纖手從里面的筐里拎出一只便過秤,決不看你一眼。于是,買到大豬頭的便喜滋滋地付款;買到小的便拉下臉,很倒霉的樣子,來到外面后罵罵咧咧,說這豬頭跟那女人臉上的肉一樣薄。
那天賣豬后我領到一只中等的豬頭回家,受到母親的表揚,一來為那只喂得很飽的瘦豬賣了個好價,二來也因為帶回一個中等豬頭—不是太瘦,也不像凹凸不平的“野狐貍”,母親嫌那種豬頭雖大,拔毛麻煩。
—現在的人們也許會奇怪當年怎么這么喜歡吃豬頭肉。那還需要解釋嗎?只消問一句:你經過那個年代嗎?沒經過,就莫學“何不食肉糜”的晉惠帝。再試想:豬頭要憑票,還不珍貴嗎?也有除了這種賣了豬后才能得到的豬頭票,每逢過年前幾天,肉店因為殺豬多了,便額外出售不需要肉票的豬頭,每天20只,賣光為止。于是便有好多人半夜去排隊,甚至有排通宵的。我也曾受母親之囑,去排過一次,穿著棉大衣,坐在那肉店門口。排滿20個人,大家便聯合起來自動做了20張寫上號碼的紙條。這效果就不錯,省得爭來爭去的。
和憑著豬頭票領豬頭一樣,那20只限購豬頭的“含肉量”問題仍復存在。待到早上開店,仍是那個瘦女人。我是十幾號,排在和我同去的一位同村老漢后面。前面幾個人都啰啰嗦嗦地說著,反正要求挑大的豬頭,還互相推擠著。那女人仍是面無表情,拎起一只就一只。我因為排了一夜隊,疲憊得很,心里更煩,便在后面說:什么大小,都無所謂,還是瘦的清爽,大的皺紋多,難看死。這一說,那賣肉的女人竟抬頭看了我一眼。等到正式輪到我時,她在筐子里挑了一會兒,拎出一只又清爽又平直的大豬頭,一稱,十六斤重。
回家路上,我那同村老漢很是羨慕我,他那豬頭才八斤重。他不無妒意地說:你真靈光,人小不簡單。我謙虛地說,什么靈光,誰知道她有毛病啊,我說小的好,她偏給我個大的。
至今,早已是打死我也不會吃豬頭肉,甚至很少吃肉,但想起這些便覺得一陣苦澀。幾年前曾回了次老家,家鄉全變了,鎮上的街道變了,那些收購站、肉店、供銷社,全都沒了蹤跡。倒是偶然碰到幾個熟人,幾十年沒見,竟一眼就能認出來。但那天在街角看到一個老婆婆,傻傻地望著街頭。我覺得怎么有點面熟,胖胖的,但又想不起來。直到離開,才突然想起,這不就是當年那個賣肉的女人嗎?想來她應該是七十多歲了。老了,也胖了,所以認不出了。
但村里好多人已去世了,包括那個把豬叫做“豬先生”的業余屠夫阿茅哥,也早已作古。
想著,禁不住唏噓一嘆,如艾略特那樣。也像張愛玲所言:“三十多年的月亮早已沉下去了”—但三十多年前的記憶卻浮上心來,那么清晰,那么明亮。
那么,“三十多年前的故事還沒完”?—還會延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