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萱
“醫可廢,藥不可盡廢”——
清末國學大師俞樾(1821-1907)晚年百病纏身,倚命于中藥時,想必不會預料到,幾十年后,“廢中取西”的呼聲洶涌成潮,中西醫論戰烽煙迭起,而他病榻之上的這番“紙上游戲”,竟成為近代中國廢止中醫思想的濫觴。
中醫的“生死劫難”由此鋪墊。而此時的西醫,卻在大清的天下日漸站穩腳跟。
求亡圖存背景下的中西醫之爭
1805年,牛痘接種術傳入中國,其發明者英國人貞納得到的信息是:“中國人似乎比近在家鄉的英國人更加信賴種痘術。”
1835年,美國傳教士伯駕為擴大西醫在中國民間的影響,在廣州創辦帶福利性質的“眼科醫局”。開業首日無人問津。第二天才有一名患青光眼的女患者壯著膽子接受了“鬼佬”醫生的治療。隨著治愈病例的增多,人們心中對西醫的畏懼疑慮漸消,一些社會底層無力求醫問藥的窮苦人和久治不愈的病人紛紛涌來。為求得一張掛號票,人們常常整夜排隊等候。
1878年,洋務派領袖李鴻章的夫人突發疾病,吃中藥無果,被英國傳教士馬根濟以西醫之法挽回性命。夫人的治愈,讓李鴻章對西醫興趣大增。他決定在天津籌建西醫醫院。為獲得支持,他邀集天津重要官員,安排了一場由馬根濟操刀的“手術表演”:眾目睽睽之下,馬根濟順利為一位患者摘除了一個比拳頭還大的頸部腫瘤,引得在場所有人驚贊。兩年后,李鴻章用親自捐贈的白銀4000兩及社會募集來的6000多兩共計白銀1萬多兩,建立了近代中國第一所規模完整的私立西醫醫院。
在晚清宮廷,西醫的觸角也在迅速延伸。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中國戰敗后,日本明治維新后迅速振興的經驗備受清政府重視。而經驗之一,便是廢除漢醫,全面“嫁接”西洋醫術。彼時,日本政府以15年為期,在其國內全面取締漢方醫。而在清廷,太醫院御醫力均將學到的西醫知識用于診治光緒皇帝,得到宮廷和光緒皇帝本人的認可。后有西醫師提議,給光緒施以手術治療,因為帝師翁同龢的反對才沒有施行。
實際上,無論是盛氣凌人的洋槍大炮,還是玲瓏小巧的手術刀,都讓那個時代的中國人感受到外來文明的強烈沖擊。一場浩浩蕩蕩的“西學救國”思潮開始在中華大地迅速泛濫。
在這場“西學”浪潮中,“醫學救國論”成為最時髦的名詞。梁啟超痛陳“強國必先強種,強種必先強身,強身必先強醫”之理, 醫學逐漸從單純的技術層面上升到政治層次,成為促進變革、挽救國家的一種方略。持此說者不乏梁啟超、嚴復等名流大家。而孫中山、魯迅,都一度東渡日本,學西洋醫術以求救國救民。與此對應的是,中醫則被推上了批判席。
“罵中醫”:西化知識分子的“標配”
早在清末,一些有識之士便已開始提倡西醫教育。如鄭觀應在他的《考試》篇中,就提出應“掛牌招考西學”,并且于“三試內外醫科配藥”。洋務運動倡導者之一的張之洞也從軍事角度出發,主張習西醫,因為戰爭中多是外傷,擅長殺菌消毒清創及外科手術的西醫顯然有著很大優勢。所以1898年創辦京師大學堂時,就曾有人奏請設西醫學科,不過當時沒有得到批準。但5年后的1903年,在清政府制定的《奏定學堂章程》中,這一建議得到超乎意料的落實:章程將醫科大學分醫學和藥學兩大類,醫學設29科課,中醫作為首門;藥學17科,中國藥材也是第一位,但兩者都只占一科課。所有中醫人士都無可奈何地感受到,中醫實際上已是虛設。
1908年,光緒皇帝駕崩,一天之后慈禧太后隨之西去,中國延續千年、專伺皇家的太醫院遭到廢弛。三年后,大清滅亡,在中國維持了2000多年的封建王朝壽終正寢,確立中醫官方地位的時代結束。
隨后的民國,歷史已翻新頁。在中西文化激蕩的大背景下,新成立的北洋政府在醫療上堅定地站在了棄“中”揚“西”的位置。
1913年1月,北洋政府教育部公布了具明顯西化色彩的大學規程,規定大學分文、理、法、商、醫、農、工7科。醫學類又分為醫學和藥學兩門,醫學科目共有解剖學等51科,藥學分為有機、無機化學等52科。所有科目設置均援引西方課程,中醫、中藥則被完全排斥在醫學教育系統之外,理由是中西醫“致難兼采”,二者選一,自當推舉有現代科學依據的西洋醫術。這就是近代史上有名的“教育系統漏列中醫案”。
消息傳出,各地輿論反響強烈。“是可忍,孰不可忍”。揚州中西醫學研究會創始人袁桂生首先公開批評北洋政府的醫學教育政策,從此拉開了抗爭的序幕。上海神州醫藥總會會長余伯陶等人,通函各省醫學團體,征集民意,組織抗議活動。至1913年10月,有19個省市的醫學團體以及同仁堂、西鶴年堂等藥業實體響應,并派出代表參加“醫藥救亡請愿團”,于1913年11月23日進京向教育部、國務院請愿,力請保存中醫中藥,并將中醫納入學系。
1913年12月29日,京師醫學會的代表們情緒激昂地沖進教育部,晉謁時任北洋政府教育總長汪大燮(1859-1929),要求教育部為北京醫學會立案。
汪大燮曾出任清朝日本留學生監督,親眼目睹日本近代廢除漢方醫、全盤西化之后的迅猛崛起,其對待中醫的立場可想而知。果然,汪氏在接見該會代表時毫不遮掩地說:余決意今后廢去中醫,不用中藥。所請立案一節,難以照準。
這是近代中國大多數民眾第一次聽到來自官方人士的“廢止中醫”的明確言論。
中醫方面得此消息,“不覺仰天蹌地,呼號大叫,鶩心動魄,若病若狂”,痛斥教育總長把我國歷代醫藥家所發明的精深理論悉數廢棄,指責政府把醫藥看作“小道”,阻撓中醫的進步。各地民眾也紛紛集會、通電以示抗議。藥界有署名頑鐵的發表感言,追溯我國民族自古迄今,傳衍數千年,豈非中醫保存之力?
迫于壓力,北洋政府一面詭詞搪塞說廢除中醫中藥的政策不會實施,一面仍拒絕將中醫列入醫學教育計劃。教育部甚至在批示中將中醫說成“非最新學說”“非具有完全科學知識”,于是立案“應勿庸議”。國務院的批示與此類似。
中醫界的第一次斗爭就這樣失敗了。但這次抗爭卻迫使當局公開肯定中醫中藥的重要作用,答應中醫中藥課程暫從緩議,允許民間中醫學校先行自謀籌建,于是有了1917年上海中醫專門學校、1924年廣東中醫藥專門學校在內務部立案成功的先例。
此事余波延續到1925年。當時中國教育界先后在長沙、太原召開會議,通過相關方案,決定將中醫納入學校體制中。但將此事報請教育部批準時,遭到西醫界上書抵制。教育部以此為借口,再一次以“不合教育原理,未便照辦”,斷然拒絕了中醫進入大學學系的要求。
此次代表西醫界上書抵制的人叫余云岫(1879-1954),國學大師章太炎的學生,近現代“廢禁中醫”第一人。其實余云岫本人對中醫是極有研究的,據其自稱,他若掛牌行醫,當時的上海難有醫術出其右者。然而他留學日本數年,耳濡目染日本廢止漢醫后,醫學得到全新發展的現狀,受到強烈的刺激和啟示,從此立志以醫學革命為畢生追求,于是,一位“內行”轉身站到了中醫的對立面。早在1917年,余云岫從大阪府立大阪醫科大學預科學成回國不久,就曾發表了一本洋洋兩萬多言的著述《靈素商兌》,將中醫經典《黃帝內經》批得“體無完膚”。書中以西方現代醫學為依據,痛批中醫“陰陽五行”“五臟六腑”“十二經脈”為玄虛附會之說,認為“不殲《內經》,無以絕其禍根”,中醫學“是占星術和不科學的玄學”,總之,中醫被余云岫說得一無是處,甚至被等同于巫術,被斥為“殺人的禍首”,必須堅決廢止和清除。該書成為批判中醫的奠基之作。
余云岫現象并非孤例。五四時期,國內對西方“德先生”“賽先生”的追捧甚囂塵上,“廢儒學”“廢漢字”“廢封建糟粕”等浪潮風起云涌,中醫自然也不能幸免,以至一時間,“罵中醫”竟成西化知識分子“標配”的“飯后運動”。當時梁啟超和魯迅、胡適、陳獨秀等都站在了質疑中醫的陣營中。如魯迅曾批“中醫不過是有意無意的騙子”。在《朝花夕拾·父親的病》中,他講述了父親在患水腫后,被“庸醫”用經霜三年的甘蔗、原配蟋蟀一對等古怪中藥治死的悲痛經歷,進而辛辣嘲諷中醫故作神秘,草菅人命。此外,胡適也抨擊中醫治病“沒有科學根據”,傅斯年則為了通過“取締中醫”的提案,差點和反對者動武。
有意思的是,梁啟超在1926年被西醫誤診而錯摘腎臟,成為中醫反擊西醫的有利“武器”。徐志摩為此在《我們病了怎么辦》的文章中,調侃西醫所謂的“科學精神”,原來是“拿病人當標本看”,并要求協和醫院“能給我們一個相當的解說,讓我們外行借此長長見識也是好的!要不然我們此后豈不個個都得躊躇著:我們病了怎么辦?”針對此文,魯迅則立即發表言辭尖銳的《馬上日記》反擊:“自從西醫割掉了梁啟超的一個腰子以后,責難之聲就風起云涌了,連對于腰子不很有研究的文學家也都‘仗義執言。”而在一片譴責聲中,當時猶在病床上的梁啟超為了維護西醫的聲譽,仍帶病撰文,希望人們不要為了個別病例誤診而全面否定西醫的科學性。
還有一個值得玩味的細節:1925年,孫中山病重,在北京協和醫院做手術,醫生打開他的胸腔后發現肝臟已完全僵硬,無力回天。宋慶齡等人力勸孫中山轉求中醫,但協和醫院的院長、孫中山的好友劉瑞恒卻明確表示:如果服中藥,就必須出院。尊赫如“國父”者,尚不能打破人為劃定的中西醫“界限”,可見雙方關系之勢成水火。
其實在這場混戰當中的許多人,既非中醫背景,也非科學背景。而中、西醫問題,也已不是醫學問題,而是維護西方“現代科學”,打破“封建傳統”的問題,是亡國與興國的問題。
蔣介石:我對中醫是信任的
“漏列中醫案”后,中西醫界關系惡化加劇。西醫稱中醫為舊醫,自己為新醫,將中西醫之爭看成“新舊之爭”;中醫則稱自己為國醫,稱西醫為西醫,將中西醫之爭視為“中西之爭”。雙方譏諷謾罵之詞日趨激烈。
當時中醫界“對陣”的代表人物是上海中醫陸淵雷。1928年,中醫陸淵雷在《醫界春秋》上發表《西醫界之奴隸派》,辛辣地抨擊西醫:“現在有少數的西醫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好像要把中醫一口氣吞得的樣子。他們的學說是從日本來的,日本的學說又是從西洋學來的。論起輩分來,西洋好比是祖父,日本好比是父親,這些少數的西醫不過孫子罷了。”他還用“奴隸派的西醫”來譏諷余云岫等人。
西醫也不甘示弱,立即“回罵”過去。與余云岫同一陣營的汪企張發表《想和舊醫賭一賭》一文:“請舊醫界將這溫熱溫毒放在我們身上,煽動肝風,叫他內外交攻起來,發出頭痛、項痛、拘攣、神昏等各種癥狀,證明本癥(流行性痛癥)是溫熱溫毒病原。一面由我們新醫界將我們培養的流行性腦脊膜炎菌用法叫他侵入你們的體內,看他是不是發出同樣的癥狀,這才叫真憑實據。”
就在雙方筆仗正酣時,“廢除中醫”在西醫界的推動下已經開始付諸實踐。
1929年2月,南京國民政府衛生部召開第一屆中央衛生委員會,由時任衛生部政務次長的劉瑞恒主持。雖名曰全國性會議,但出席者僅十余人,且均為西醫界代表,中醫被完全排除在衛生系統之外。如此局面的形成有其社會背景:當時中國的西醫界,除國內教會學校培養的部分學生外,幾乎清一色的是留日、留歐美學生。這些深受西化思想浸潤的“海歸”回國后,或為政府高官顯要,或是西醫界的頭面人物,均成為民國時期“廢除中醫”的重要推手。
會議上,余云岫提出《廢止舊醫以掃除醫事衛生之障礙案》,稱:“舊醫一日不除,民眾思想一日不變,新醫事業一日不能向上,衛生行政一日不能進展……為民族進化計,為民生改善計,不可不取斷然手段,此乃國家大計。”由此可見,廢除中醫早已不是醫學爭端,而是被賦予了強烈的政治革新色彩。
會上最后通過“廢止中醫案”,其內容主要來自余云岫的提案:舊醫需要登記,領取執照,登記期限至民國十九年年底為止;禁止開辦舊醫學校,等等。
時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院長汪精衛,早前曾多次公開批判,“中醫是落后的,中醫現在應該改革”,所以此次的“廢止中醫案”在行政院也得到順利通過。
此案的出臺,不啻于將中醫置于滅亡之地。中醫界不得不揮戈上陣,打響生存保衛戰。
1929年3月17日,由上海中醫界發起的全國醫藥團體代表大會在上海總商會大禮堂舉行,全國各省市中醫界代表共千余人參加。據當時的《申報》記載,各藥店門上皆貼有“擁護中醫藥,就是保持我國的國粹”“取締中醫藥,就是致病民的死命”“反對衛生部取締中醫的決議案”等標語。代表們高呼“打倒余汪提案就是打倒帝國主義”等帶強烈政治色彩的口號。針對余云岫在提案中指責中醫的“反動性”,中醫界高舉三民主義旗幟,強調中醫完全符合“民族、民權、民生”要義。
當時中醫藥在國民經濟中占有重要地位,如廣州的醫藥行會,出口份額大,交給國民政府的稅也相當可觀,多達近200萬銀元,這一比例占出口額的3%。對此,醫藥界也從經濟角度,提出“提倡中藥以防經濟侵略”“取締中醫就是對中華文化的侵略,就是對我們經濟資源的掠奪”等口號。
大會持續3天,其間,杭州中醫協會提議,以“三一七”為紀念日。“國醫節”由此誕生。
根據大會決議,1929年3月21日,以名中醫謝利恒、陳存仁、張贊臣等組成赴南京請愿團,向國民黨三全大會、中央黨部、行政院等處請愿。
當時國民政府內部對中醫存亡問題意見并不統一。以汪精衛為代表的部分政要主張廢除,馮玉祥、于右任、陳果夫等則主張保存中醫。這其中也有派系斗爭的因素。1929年之后,蔣介石成為國民政府的實際控制者,“廢止中醫案”最終交到了蔣介石手里。
3月24日,蔣介石接見了請愿代表團。會見時,蔣介石操著一口純正的寧波口音說:他小時候生病是看中醫,現在生病有時仍然是吃中藥,他對中醫是信任的,對中醫持絕對擁護的立場。
這給代表們吃了一顆定心丸。
蔣介石希望借平息這場風波提高自己的威望。幾天后,國民政府下達公文,表示“廢止中醫案使中國醫藥事業無由發展,殊違先總理(孫中山)保持固有智能發揚光大之遺訓,應交行政院分飭各部將前項布告與命令撤銷”。“廢止中醫案”終以暫不執行而告結束。
請愿代表欣然而歸。
不料一個月后,新的規定又下來:衛生部禁止中醫使用西醫西藥,使用聽診器等西法也有傷國體。教育部也頒發新規:中醫學校一律改為“傳習所”,因為中醫學校不以科學為基本,改為“傳習所”更名副其實。現有的中醫,由衛生部實行登記,除了年滿50歲且行醫20年以上者,其他人都必須接受補充教育,培訓通過再繼續給予執照行醫。不準診治傳染病,禁止登報介紹中醫及開設中醫學校等等。目的很明確,就是希望以“釜底抽薪”的方式讓中醫在50年內慢慢消亡。
盡管中醫界斗爭激烈,該政策幾經搖擺之后,還是在1931年落地執行。
此后的十多年,國民政府歧視中醫的態度一直沒有改變,中醫界也從來沒有停止過抗爭:1930—1931年,通過各種渠道,促使政府成立中央國醫館,并爭取行政管理權;1932—1936年,爭取《國醫條例》(后改稱《中醫條例》)立法,以求得中醫合法地位;1947年,中醫團體奔赴南京絕食請愿,爭取中西醫平等待遇……有人總結說:“不斷抗爭幾乎成為這段時間中醫的特有形象。”這種現狀一直延續到新中國成立。
在奮起抗爭以圖生存的同時,中醫界也在思考探索發展自救之道,如開設中醫學校、辦醫藥報刊、著書立說等。
1931年,即中央國醫館成立第二年,中國科技界發起“中國科學化”運動。在此大環境下,以“采用科學方法整理中國醫藥”為宗旨的中央國醫館也提出以科學的名義命名中醫的“統一病名”計劃,要求全國的醫師在3個月內一律按照審定的病名錄使用病名。但這一提案遭到了當時大多數中醫的反對,認為中西醫學基礎不同,中醫以臟腑、氣候定名,是從種病之因著想;西醫根據解剖學、細菌學、生物學定名,是從得病之果著想。如果以西名為主名,不廢中國學說則名實不相符,如果廢中國學說則中醫即破產。中醫不能以追求科學化時髦,為求形似而忘掉本源。半年后,“統一病名”的提案以遭到大多數人反對而告終。
另有不少名中醫,包括陸淵雷、施今墨等,積極反思摒棄中醫理論中過于玄虛的五行、六氣、十二經脈等學說,試圖將中醫理論以現代科學加以解釋并規范。
毛澤東給“中西醫結合”定調
“中國對世界有三大貢獻,第一是中醫……”1953年,毛澤東在杭州劉莊賓館小憩時如是說。
中國共產黨與中醫的“革命感情”甚為深厚。1938年11月25日,毛澤東在《井岡山的斗爭》一文中指出:“作戰一次,就有一批傷兵。由于營養不足、受凍和其他原因,官兵生病的很多。醫院設在山上,用中西兩法治療。”但由于西藥缺乏,在井岡山紅軍醫院里,多采用自制中草藥治病療傷。毛澤東曾說:“草醫草藥要重視起來,敵人是封鎖不了我們的。”應該說,在浴血抗戰的年代,中醫挽救了許多紅軍戰士的生命,幫助紅軍度過了艱難的歲月。
但新中國成立初期,中醫的日子并不好過,余云岫的“廢醫夢想”在新中國成立后曾一度變成現實。1950年8月,余云岫作為特邀代表出席了第一屆全國衛生會議,并提交“處理舊醫實施步驟草案”。這讓中醫界人士十分不滿,幾乎退出會議以示抗爭。毛澤東得知后,特意與軍地衛生干部深入談話,之后,為大會作了“團結新老中西各部分醫藥衛生工作人員,組成鞏固的統一戰線,為開展偉大的人民衛生工作而奮斗”的題詞,為中西醫問題定調。
但正如余云岫自己所言:“共產黨是堅固地把握辯證法唯物論的,決不會像蔣政權那班人,把兩千年來傳統的神話、古典哲學、占星、龜卜、唯心論、主觀唯物論和庸俗經驗論的雜貨店樣的舊醫庇護起來,支持起來,增加反動勢力,來和自然科學的新醫學對立。”在共產黨內部,打著“唯物主義”旗幟幫余云岫“落實精神”的不乏其人。
1950年,時任東北人民政府衛生部部長的
王斌(1909-1992,外科專家、衛生部原副部長)在東北第四次衛生會議上作了一篇題為“在一定的政治經濟基礎上產生一定的醫藥衛生組織形式與思想作風”的報告,正式向中醫開火。報告中,王斌提出了一套從理論到辦法都完備的消滅中醫的“綱領”。《東北衛生》曾刊發此文,并發表題為“進一步學習王斌部長的論文”的評論,把這篇文章吹捧為“馬克思主義的”“辯證唯物的”“具有階級性和實踐性”的“政策性論文”的“典范”,規定每一個衛生工作者必須將之尊奉為“行動指南”。
這一“綱領”在王斌的任期內得到了實實在在的貫徹。
一是用考試的辦法大量淘汰中醫。1949年東北全區舉行醫務人員考試,中醫師平均合格率不到十分之一,因為所出試題,皆為中醫所不了解的現代西醫內容。
二是用嚴格的甄審等辦法淘汰中醫。將接骨、推拿等專科中醫貶入江湖醫生之列加以取締。僅熱河朝陽縣經過登記、甄別,就有420名中醫被認為“不合格”,其中225名被停止行醫。而那些考試、甄別后僥幸取得資格的東北地區的中醫,在1952年時再一次受到打擊:當時一度大張旗鼓地開展所謂“反偽證件運動”,采取“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方針,許多中醫因此受到斗爭和審判,甚至被逼得走投無路自殺。
三是用訓練的辦法消滅中醫。王斌在東北開辦了8處中醫進修學校、14處中醫進修班,對進修學員全部授之以西醫課程,使進修后的中醫“西醫化”。對進修后的中醫,參加公立醫療機構工作,不許開中藥方,實際上已不承認是中醫,而是“給予醫助資格”的“醫助”了。
四是“停止其(中醫)今后招收學徒”。后繼無人,則會自然消亡。
另外一位幫助余云岫實現其夙愿的人是賀誠(1901-1992)。在賀誠擔任衛生部副部長主管中醫工作期間,先后通過并得以完全貫徹落實的《中醫師暫行條例》等,比1936年國民政府制定的《中醫條例》還要嚴苛。在此條例限制下,1953年全國92個大中城市和165個縣通過登記審查,合格的中醫只有14000多人。
但據不完全統計,當時全國由正規醫校畢業的西醫不足2萬人。西醫如此匱乏,且培養成本較高,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缺醫少藥的嚴峻形勢下,誰來保障6億老百姓的健康?
一封反映民間醫療現狀的匿名信飛到毛澤東桌上。
賀誠與王斌消滅中醫的做法最終被叫停,兩人均被撤職。1955年,《人民日報》開展了批判衛生部、王斌錯誤做法的宣傳報道,一時間捍衛中醫的呼聲響遍全國。賀誠也被迫于1955年11月在《人民日報》發表深刻檢討。
1954年,毛澤東發出“西醫學習中醫”的號召并提出一些具體的改進措施:抽調100名至200名醫科大學或醫學院的畢業生交給有名的中醫,去學他們的臨床經驗,把中西醫界限取消,形成中國真正統一的醫學,以貢獻于世界。
1955年12月,在中醫研究院成立的同時,全國第一屆西醫離職學習中醫研究班開學,從全國調來76名有經驗的西醫脫產兩年半學習中醫。從1955年年底到1956年年初,衛生部又在北京、上海、廣州、武漢、成都、天津等地舉辦了6期西醫離職學習中醫班。參加學習的共有300多人。
1958年,衛生部將一份“關于組織西醫離職學習中醫班總結報告”送到毛澤東手中。毛澤東閱后大為稱贊,動筆寫下長達200多字的具體指示,即“10·11批示”,把“發掘、提高”中醫和創造“新醫學新藥學”這兩項“宏偉”使命,一并交給了“中西醫結合的高級醫生”,希望通過培養西醫學習中醫,以更好地發掘中醫寶庫。“中西醫結合”的說法紅極一時。
“中西醫結合”給了中醫相對寬松的發展環境,但也有人質疑:中西醫結合后的中醫還是中醫嗎?
與此同時,為了解決農村醫療問題,一支關注農民初級保健的醫療隊伍——“赤腳醫生”應運而生。
此項運動的背景是:1965年,毛澤東接到衛生部關于農村醫療現狀的報告,報告稱“140多萬名衛生技術人員,高級醫務人員80%在城市……醫療經費的使用農村只占25%……”毛澤東大發雷霆。
學者楊念群認為,毛澤東當時發怒的原因之一在于,中醫一直沒有整合進農村醫療資源。一個多月后,毛澤東召見衛生部部長錢信忠等談話說,鄉村“神醫有三個好處:神藥它保險,不會害人,沒有毒;第二個好處是省錢,幾個銅板就可以了;第三是給病人精神安慰,病也就好了”。這次后來被稱作“六二六指示”的講話,成為赤腳醫生產生的理論基礎。
在中國文化土壤上,老百姓與中醫其實一直是親密無間的。生姜發散風寒、黃連清熱解毒一類的中醫藥常識,都是深深融入民間的日常生活經驗。于是 “一根銀針治百病,一顆紅心暖萬家”的赤腳醫生,成為那個時代關于中醫的最深刻記憶。
隨后即至“文革”,由于種種錯誤導向,全國絕大多數老中醫被批斗、迫害;很多中醫古籍被當成“四舊”送進了造紙廠的化漿池。直到 “文革”后,中醫才從浩劫中再次恢復了元氣。即至1982年,頒布的憲法中提出“國家發展醫療衛生事業,發展現代醫藥和我國傳統醫藥”,這才給予了中醫和西醫同等的地位。
網絡時代“戰火”再起
但是,對中醫藥科學性的質疑從未停止。
2006年2月,中南大學教授張功耀在網絡上拋出一篇火藥味十足的文章《告別中醫中藥》,提議“讓中醫退出國家醫療體制,回歸到民間”,在網絡上不斷被轉載。
與此呼應的是,次年,以學術打假著稱的方舟子出版《科學成就健康》一書,專設《科學看待中藥的毒副作用》附錄,逐一介紹了常見的柴胡、板藍根、黃連等60多種中藥的毒副作用。同時宣稱:“如果把醫學當成是科學而不是信仰的話,就不應該迷信古人。張仲景作為一位1000多年前的古人,他的醫學知識可以說基本上都是錯誤的,遠遠比不上今天的任何一位正規醫學院校畢業的學生。”附和者不乏其人。
一顆顆重磅炸彈轟擊之下,“中醫是最大的偽科學”的言論甚囂塵上。很多中醫藥專業人士“坐不住了”,紛紛站出來針鋒相對。
唇槍舌劍中,張功耀領銜發起了一場“取消中醫”的網絡簽名,建議:“修改憲法,刪除憲法第21條有關中醫的內容;采取適當措施,讓中醫在5年內全面退出國家醫療體制,回歸民間;立即停止缺乏科學原理、違背科學精神、沒有安全保障的中醫中藥研究;善待已經取得相關執業和職稱資格的中醫師。”此倡議一出,一度傳出有上萬名網友簽名附和。
“戰火”很快燒到衛生部。10月,衛生部表態,堅決反對取消中醫的言論,直斥簽名活動是“對歷史的無知”。隨后,國家中醫藥管理局新聞發言人更是措辭嚴厲地指出其“否定歷史,違背科學”,是“數典忘祖的鬧劇”,并公布說參與“網絡簽名 ”的僅有138人。到此,這出由中醫“外行”主演的鬧劇才偃旗息鼓。
對于在幾千年漫長歲月里維護人們健康的中醫,我們透過歷史煙塵,可以清晰地看到它在清末文化的碰撞中被打破“神話”,在五四時期“打倒孔家店”的狂歡中成為“全盤西化”的標靶,再到之后大半個世紀不惜迎合西醫委曲求全夾縫求生。這其中也有中醫自身的弊病,如很多人批評的,某些理論過于玄虛,難以給予科學化解釋;天然藥物受產地、氣候等影響,藥效不可控;行業規范、評價標準缺失等。但一個民族如此不留余地地要消滅本民族文化,這也正是歷史吊詭之處。而在海外的某些國家和地區,中醫藥文明卻備受尊崇。不管是韓國擬將“中醫”改為“韓醫”申報世界遺產,還是德國將兩百多味中醫名方注冊專利,抑或針刺按摩醫療活動在美國多州落地生根,都能給國人一些實實在在的觸動與啟迪。
2015年2月,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參加某地中醫館時說,“開設中醫科、中藥房很全面,現在發展中醫藥,很多患者喜歡看中醫,因為副作用小,療效好,中草藥價格相對便宜。像我們自己也喜歡看中醫。”近幾年政府工作報告也已將弘揚中醫藥作為衛生工作的一大重點。2015年“兩會”政府工作報告中,總理李克強也強調積極發展中醫藥和民族醫藥事業。
其實事情也許沒那么復雜,拋開偏見與情緒,只要對治病救人有益,管它姓“中”還是姓“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