屬于自己的少年錦時

吳志翔

與現(xiàn)在過得無比匆匆的日子相比，在過去那緩慢流淌著的時間里，好像發(fā)生過太多雞零狗碎卻難以忘懷的事情。童年少年是漫長的，而假期卻總嫌短暫。每次渴望聽到大人說“又長高了”，心里卻似乎并不想長大。有著許多天真無畏的想法，又懷著太多莫名其妙的恐懼……我就是那樣的人，是我自己也無法弄明白的生命。年復一年，我每長大一點，就仿佛蛻去了一層皮，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可是我卻依然是我。

回頭望去，卻看見一個傻里傻氣的小子站在那兒，站在那個不斷向后延伸的時間巷道的深處，站在那個清新明媚的早晨，以一種無比投入的姿態(tài)茁壯成長著。在那個“我”被生命感性浸沒和籠罩、理性還沒有噴薄而出朗照大地的時候，生活呈現(xiàn)出某種朦朧的意趣，我在那些時光里暢快呼吸，啜飲甘露。所有那些懵懂的、幼稚的、頑劣的、笨拙的、可笑的、庸人自擾的念頭和往事，都已成美好回憶。

它們就像一個個小小的地標，讓我看清楚“來時的路”——

自從知道地球是圓的，一直在思考，為什么地球另一邊的人不會掉下去？

以為把冬天的冰塊儲藏起來，到了夏天，它就是冰糖了。

有人欺負我，我就仰頭大喊“天公”，希望老天來救我，并且還咋呼：“看！天公已經(jīng)從南山下來了！”遂得了一個“天公”的外號。

老師把正在上課的我叫出去，不明究竟的我思忖一番，煞有介事地對同桌說：“肯定是要讓我加入共青團了！”結(jié)果是，我光著洗得干干凈凈的腳丫，在一個巨大的壇子里，為教工食堂吭哧吭哧踩了半個下午的咸菜。據(jù)校領(lǐng)導說，看我那沒長大的樣子，應該沒有腳汗。

多年來以大呼同學父母的名字為攻擊武器。而且，那時候還以為大人的名字歸大人，小孩的名字歸小孩，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自己和同學們長大了竟還會叫原來的名字。

爸爸說身上有傷疤就不能當飛行員，結(jié)果有一天手割破了，留下了傷疤。我真的為以后再也當不成飛行員而黯然神傷。那是一個夢想破滅的下午。

因為擔心自己個子不夠高，拼命練單杠，想把自己拉長，結(jié)果無意中成為了單杠高手。還有，因為擔心自己不具有詩人氣質(zhì)，不夠瘦，不夠蒼白，夏天故意不點蚊香也不用蚊帳，放任成群的蚊子來吸自己的血。

畢業(yè)時給中學班主任送了一本書，為了表達惜別之意，我揮舞鋼筆在扉頁上留下幾個大字：“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其實，這詩的意思，你懂的。

曾經(jīng)給“同桌的你”寫過紙條：“雖然你冷若冰霜，卻艷若桃李。”曾經(jīng)在作文里寫：“難道你還不明白我柔石的拳拳之心嗎？”——從高年級的課本里瞄到過這句話，想柔軟的石頭有著拳頭般的心，嗯，不錯。

有一陣我覺得“好自為之”這個詞好，于是給某同學寫信時，末尾都要加上這四個字，作為真誠的問候。后來她告訴我，每次看到信末“好自為之”四個字，就從頭涼到腳。

直到上大學，我還有一種致命的羞澀。第一次試圖擁抱已很熟悉的女朋友，是一個晚上，在一個僻靜的植物園。當我把手搭在她肩上時，自以為很有風度地冒出一句：“可以嗎？”她忍不住發(fā)出輕蔑一笑，我的手就縮回來了。再后來，我下決心要改變這種總是“弱弱的”格局。某晚，在散步聊天的路上，我突然沉默下來，拉她到圍墻邊。我雙手撐墻，用自以為犀利無比的眼神盯住她，用一種很“Man”的、仿佛天地為之變色、地球也不敢再轉(zhuǎn)動的口氣說：“以后，做我的女朋友好嗎？”她靜靜地看著我，又是撲哧一笑：“難道我現(xiàn)在不是嗎？”

……

在生命的每一個現(xiàn)場，總是交織著太多的錯愕、緊張、茫然和混亂。那是未被打擾的現(xiàn)場，是我們生命的呼吸本身。我懷念過去那些緩慢流淌的時間，以及心智緩慢成熟的歲月。

我一直感覺自己“落后”于歲數(shù)。如今雖然被時光趕著邁向了更高的歲階，可我似乎仍是在一個成熟的軀殼里玩著各種低齡的把戲。我會恍惚覺得自己還是一個傻乎乎的小小少年，內(nèi)心多有惶恐，深覺配不上這一圈又一圈可觀的年輪。

今天很多人喜歡說：“我心里頭住著一個小孩子。”其實每個人心里都住著個孩子，只不過我們輕易不讓那孩子出來鬧騰而已。李宗盛用極簡單的旋律和極富滄桑感的聲音吟唱道：“也許我們從未成熟 / 還沒能曉得 / 就快要老了 / 盡管心里活著的還是那個 / 年輕人。”一直被稱作“大哥”的成龍六十歲了，他那本自傳的書名卻赫然是《還沒長大就老了》。我們也一樣，我們的額頭上，始終亮著“成長中”的提示燈。

我們都從無知中走來。我們都曾怯生生地打量這個世界，都有過傻傻的淚水和傻傻的笑容。有人說，青春就是，再近的距離也要跑著去。我們都有過各種各樣的踉蹌和奔跑，各種各樣的犯傻和犯賤。我們都有僅屬于自己的“少年錦時”，都有過月光照耀下的寂寞，和時光一寸寸流失的感傷。

回望來路，我們知道自己不必太急于長大。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每一點感觸，都會融化在我們的血液里，從而令生命豐富、立體起來。我們在陽光下看到的那只蜻蜓，我們在沙灘上寫下的那幾句誓言，我們在操場上奔跑時狂亂的心跳……一切的一切，都會在未來得到回響。我們要盡情擁抱有且僅有的少年錦時，守護心里那份永遠不可再生、永遠無法復制的純真。

是的，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