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世慶
進村不光有愛情
文|肖世慶

晚秋時節,電視臺的編導老蔡打來電話,要我星期天連人帶車陪他下一趟鄉,去看望村里的一個朋友。“不白麻煩你。”蔡導怕我不愛去,在電話里許諾,“回來咱能捎回點有機蔬菜,他家還養了不少溜達雞,下的可都是笨蛋啊。”
我問他,你不是有車嗎?他說他的轎車底盤低,路上有一段山道,坎坷不平,怕硌壞了車。“你不是剛買一輛二手‘北京現代’吉普嘛,正好派上用場。”為進一步調動我上山下鄉的積極性,蔡導又說,“我跟你講啊,我這個朋友有點故事,你去了,說不定能挖點素材回來。”
素材、溜達雞、笨蛋、有機蔬菜……這些對我都構不成太大誘惑。蔡導是我的合作伙伴、多年的老友,更主要的是,我剛從駕校畢業,車票也剛剛到手,正處于初學者的“技癢”階段,恨不能天天有人求我出車。別說蔡導許以那么多農副產品,就是倒找他點東西,我也會欣然前往,而且還是長途!
“我星期天有事呀。”但我不能表現得太踴躍,得悠著點。“要不,你自己開我的吉普去得了,你把轎車留給我。”“你傻呀。”蔡導上來脾氣了。“多年沒見了,我不得和朋友喝酒嗎。我自己開車去沒法喝酒。啊,你想讓我酒駕?”
“行了行了。”火候已到,我見好就收。“我陪你去好了,讓你喝個夠。”
“我跟你講啊,我朋友真有故事,是愛情方面的,相當奇葩。”見我答應為他出這趟私差,蔡導高興了。“你回來說不定能編一篇中篇小說。”
星期天一大早,我們上路。去時蔡導開車,我在副駕駛位置上聽他講他朋友“相當奇葩”的“愛情故事”。
聽著聽著,我就膩了。一個鄉下的漂亮姑娘,為了過上城里人的日子,費盡周折,進城嫁給一個其貌不揚的工人,后來倒霉了……這類故事,在過去的工廠里俯拾皆是,不僅老套,而且狗血。我們工廠就曾有過這種城鄉結合型的婚姻,工人們稱之為“一朵鮮花插在了牛糞上”。我們廠插在牛糞上的“鮮花”還不止一朵。其中一朵“鮮花”的故事已經被我編成小說,在雜志上發表了。對了,那篇小說我給老蔡看過,問他能不能抻出一部電視劇來。這家伙該不是剽竊我的創作成果,以此吸引我心甘情愿為他出車?
“虧你還是搞電視劇的。”我忍不住嗤之以鼻,揭他老底,“這故事還奇葩?你是不是扒我那篇小說了?”
“你哪篇小說?”蔡導似乎忘記了我的委托。
我說出了那篇小說的題目。“你寫的那叫啥玩意。”老蔡一句話就把我的小說給斃了。“人家小勝子和他媳婦的情節比你胡編濫造的曲折多了。你慢慢往下聽。”
蔡導的鄉下朋友叫小勝子。蔡導說,小勝子的“鮮花”媳婦嫁過來不久,小勝子就被工廠買斷了,得的3萬元“工齡錢”,被這兩口子三折騰兩折騰,很快就折騰光了。小勝子成了真正的無產者。后來連媳婦也沒了——“鮮花”插在“牛糞”上原本就夠委屈的,現在“牛糞”突然干巴了,一點點的養分也沒剩下,“鮮花”不甘于和“牛糞”一起干巴,給“牛糞”家扔下一個孩子,跟一個搞裝修的小老板跑了。
“還是沒什么戲。”我甚覺不過癮。現今社會,古代朱買臣妻子“崔氏”一類的女人不獨小勝子媳婦一人,現在講求實際的女人多著呢。“‘鮮花’的故事缺乏獨特性,甚至都不具備新聞點。狗咬人算不上新聞。”
“要是人咬狗了呢?”蔡導信心滿滿地扭頭瞪我一眼。
“什么人咬狗?”我仍不為所動,“莫非‘鮮花’迷途知返,又回來了?”
“是回來了。”老蔡笑著,賣了個關子,“但不是那朵,是另外一朵。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走環城,奔高速,駛進一段國道,又在一大段坑坑洼洼的山路上顛簸了半個多小時,到了小勝子所在的村子。但他不在村里,在村外的一片山坡地上。吉普車又顛簸了一里多地,才在山腳下找著他。
小勝子其實也半老不少了,估計年齡比我們小不了多少,應該叫“老勝子”才對。“老勝子”正帶著一伙人在樹窠里摘榛子。看見我們來了,撂下手里的活計,往山坡上指了指,“來了老蔡?到家,到家!”
小勝子的家在山上?
穿過榛子樹叢,一排頂著太陽能光伏板的“北京平”出現在眼前,大約有10多間。房后是大片的塑料大棚。剛走到房前,一條棕黑色的藏獒掙著鐵鏈子沖我們狂吠。
“熊熊,一邊待著去!”一個扎圍裙的女人迎出來,邊呵斥狗邊和老蔡打招呼,“蔡大哥來了,快到屋!”
估計這就是小勝子失而復得的“鮮花”了。我略微有些失望。“鮮花”不過是個一般人而已。典型的農村大嫂子,大臉盤,赤紅面,但身子骨很壯實,隱約透著一點鐵姑娘的痕跡。一問,果然當年擔任過婦女隊長。“生產隊解體后,俺就隨俺爹進城了,在工地給大伙兒做飯。”“鮮花”嘴一份手一份地邊倒茶水、端瓜子,邊和我們嘮嗑。“后來在渾南認識他了。要不,俺現在可能還在工地做飯呢。俺做的飯菜可好吃了!”
“鮮花”雖然不再年輕漂亮,但確是個賢妻良母型女人。我們和小勝子在屋里南朝北國地談天說地扯閑篇,她一個人在廚房忙乎,還不時地插話進來。小勝子說,他大棚里種的都是綠色蔬菜,不施化肥和農藥。“農藥的確不用,但是化肥得撒點兒。跟蔡大哥他們別扒瞎。”廚房里傳來了“鮮花”的實話,“現在的地不行了,一點不施化肥,莊稼不長啊。”
“我家這娘們兒,就是實誠。”小勝子笑道,“我就是看上她這股實誠勁兒,才娶的她。”廚房里又傳過來話了,“你哪是看上俺了?你說看上俺家的一畝三分地了。嘻嘻……”
“這傻娘們兒,凈打棒道。”小勝子作無奈狀,起身說,“走,走。咱出去嘮,我領你們參觀參觀我的莊園。”
小勝子的莊園頗具規模,大棚、榛子林、魚塘、果樹、羊圈……占據了整整一片山坡。山坡那面就是國營林場了。“我現在正在和鄉里面談,爭取明年把那片林場也包下來。”小勝子雄心勃勃地揮手指向山那邊,“如果能談下來,不久的將來,整座山就都是我的了。”
“你小子野心不小啊。”老蔡有些眼紅,半真半假道,“林場如果包下來,得給我弄一股啊。我出30萬。”
“沒問題。”小勝子滿口答應,說,“咱班組那些弟兄,我都帶了。哪能不帶你?咱倆啥關系?”
話里話外,聽出蔡導早年和小勝子在一個車間,屬于半師半友那種關系。恢復高考時,老蔡考上了遼大,畢業后進了電視臺,但始終和工友們有聯系。小勝子離婚、再婚,他都參與過出謀劃策。來時在吉普車上,老蔡說當時他強烈反對過這樁婚事,說小勝子,你是城里人,雖然現在是二茬光棍,但也不能娶個農村老娘們兒呀。你將來退休了有勞保,她啥也沒有,你拿啥養活她?早晚不還得跑?她其實就是拿你當跳板,跳進城就把你甩了,和你頭一個老婆一樣!
小勝子說,不一樣。我的前房老婆是嫁到城里,我和這個結婚,是跟她一起到鄉下他們家生活,她能往哪兒跑?要跑也是我跑。
老蔡更不明白了,說,你有病呀?眼下農村人都削尖了腦袋呼呼地往城里鉆,你卻要到農村倒插門,腦子進水了?
大哥,你是不知道。小勝子推心置腹地對老蔡說,下崗這些年,我啥沒干過?可是,我起步晚,腦子又笨,干啥啥賠,把一個漂亮老婆都賠進去了,最后落到在渾南建筑工地給人家打工的地步。現在城里的競爭激烈,錢太不好掙了。我早就看出門道了,要發展,想掙錢,就得轉戰到“敵后”去。
敵后?老蔡一時沒弄懂,以為他要東渡日本。
就是下農村。接下來,小勝子道出了這里面的成破利害。現如今,城市化的步伐越來越快,農村的勞動力大批涌進城里,土地撂荒,鄉村空虛,只剩些老頭老太太和留守兒童,咱要是去了,是不是能有所作為?
有點意思。老蔡覺得似乎是一條途徑。但是,國家有政策,不允許城里人到農村承包土地。而且,你也沒干過農活……
娶個農村媳婦不就全解決了嗎!
小勝子的戰略轉移看來已大獲全勝。他不僅得了個能干、賢惠的壯實媳婦,這些年,夫妻二人還打拼出一個相當規模的山林“農莊”。果樹成行,牛羊滿坡,青山綠水的,煞是令人羨慕。小勝子領著我們在他的“莊園”轉了又轉,看得我和蔡導目不暇接。直到“鮮花”喊我們開飯了,才戀戀不舍地下山。
吃飯的時候,在地里摘榛子的那幾個人也上桌了,原來,他們大多是和小勝子一個廠的,有的還在一個班組,和老蔡也都熟頭熟腦。酒桌上就我一個是外人。回程我還得開車,不敢沾酒,看他們就著小雞燉蘑菇、紅燒肉燉寬粉條喝白酒,杯觥交錯的,我有點饞,便趕緊扒拉一碗高粱米小豆干飯,喝了幾口雞湯,填飽肚子后回車上睡覺了。
這頓酒喝到下午3點多鐘,才見眾人簇擁著蔡導出了“北京平”。小勝子扛了一紙箱“笨蛋”,他媳婦拎著幾只捆了腿爪的蘆花雞,塞進了吉普車后備箱。快開車時,又跑來個工友,往車后座扔了幾樣蔬菜,讓我們回去分著吃。
“怎么樣,不虛此行吧?”上路后,蔡導面色得意,數點一番車上的綠色物質收獲后,又三句話不離本行,讓我幫他琢磨琢磨精神收獲,能不能以小勝子下鄉創業的故事為主線,編一部城里的下崗工人轉戰農村打拼的電視劇。“題材多新穎啊,現在播的那些農村戲,還沒涉及到小勝子這樣的人物。我跟你講,播出后,肯定火!”
我也覺得小勝子是個新人物,值得關注和發掘。但轉念一想,隨之而來的是,這樣在藝術上表現下鄉務農的下崗工人,固有的農民怎樣處理?觀眾可能要問,農民都干什么去了?農村有這么好的發展空間,為什么不在鄉下好好種地,跑到城里打工?
“這個問題回答不了,你這部戲就沒戲。”返程途中,就小勝子現象引發的工、農換位問題辯論,我最后做出了這樣的結語。于是,蔡導的興奮勁漸漸消退,瞌睡勁卻上來了,吉普車剛過長白島,他就鼾聲如雷了。
暮色中,一伙兒一伙兒的農民工拖著疲憊的身影,從路邊的長白建筑工地迤邐走來,移動的塑雕一般,與我腦海中小勝子在山上摘榛子的影像重疊、糾結在一起,使我內心的困惑愈發謎團一般化解不開。農民工進城務工,小勝子他們下鄉務農,是人對原有的生活方式產生了角色疲勞,決定換一個活法,還是他們互相在尋找自己人生發展的空間和機會?再者,這種角色的互換,使命的更迭,對我們的社會意味著什么?……一個走神,吉普車差點與迎面駛來的一輛“333路”公汽“親密接觸”。我趕緊收斂神思,專心開車,不敢再胡思亂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