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月的鑰匙

■魏紫千

佟月的鑰匙

■魏紫千

佟月供職的那家會計事務所下午停電半天，所以今天回家比往常要早了一小時。遠遠地，她看到小區物業管理的工作人員正在單元樓梯前的公用鐵門上張貼紙條。

佟月不由得收住腳，她避開他們的視線，轉身很快地往小區大門口走。

一個月之前小區門口就貼出布告，說最近小區陸續有盜竊事件發生，出于安全考慮，單元樓梯下的公用鐵門要統一換成電子防盜門，請各家各戶去交費，費用收齊了才能裝新門和新鎖。

佟月住在那棟樓的東單元，由于費用還未收齊，所以成了該小區唯一沒能裝上新型防盜門的單元樓。因為這件事，物業管理的人員已經上門向佟月催討多次，甚至一樓的鄰居在樓道里遇到她時已經小有牢騷。

佟月盡量放輕腳步，但還是感覺到高跟皮鞋踩在地面的聲音正引來路人的注意。

她悄悄抬起頭看四周，前面傳達室門口那個穿制服的保安很投入地在逗引一位婦女手里抱著的孩子，有位白發蒼蒼的老太牽著一只愁眉苦臉的貴賓犬正迎面走來。除此之外，路上更多的是來去匆匆的電瓶車和鳴著喇叭的汽車，沒人留意誰。

佟月走得很快，隨著皮鞋扣擊地面的聲響，她還聽到皮包里的鑰匙串發出窸窸窣窣的碰撞聲，像是樂隊演出時的沙槌合聲。

這串鑰匙一共有兩套，每套三把，一把用作打開樓底下單元公用門，一把用作打開家里的大門，另一把是不常用的自行車庫鑰匙。

這時佟月的手機響了。來電話的是她的弟弟。

姐，梅梅你見過的吧。

佟月記得上次回娘家吃飯見到弟弟帶回一個戴著空框眼鏡的姑娘，好像就叫梅梅。

弟弟開始對著手機話筒撒嬌，親愛的姐，我現在有女朋友了，你家客房空著的吧，能不能把宋亮用的那串鑰匙給我？

佟月原地站定，停頓一下說，宋亮的鑰匙不在我這里，他沒有還給我。

那你快去向他討回來啊！

弟弟提高了音量。

不，佟月緊緊攥著手機輕聲作答，我不想去討。

姐，你該不會是還想著他會回來吧？

聽筒里傳來弟弟急促的聲音，悻悻然又捎著挖苦。

聽到弟弟還在說著什么，她撳掉了通話鍵。然而，聽筒里似乎還在嗡嗡響著，會回來吧？會回來吧?……

弟弟過于年輕，也過于聰明，聰明得直接戳中了佟月的心思。佟月懶得向弟弟解釋什么，顯然，弟弟并不是一個合適的傾吐對象。或許，于這暗暗所懷的心思來說，誰都不是合適的傾吐對象。

就在兩個月前，佟月和宋亮簽下正式的離婚協議。事情歷時太長，中間的經過太多，拖到那一刻，佟月像被施打了麻藥，已經感覺不到疼痛。

按照協議，房子歸佟月所有，宋亮應該主動交還手里的鑰匙，但是他沒有。

當然，佟月也曾不情愿地揣測，或許宋亮僅僅是忘了鑰匙這件事，都說男人通常會忽略某些細節。早在新婚的時候，宋亮就曾經粗心地把鑰匙鎖在了房間里，后來還得借由鄰居家的陽臺爬窗而入。那驚險懸空的過程曾讓佟月緊張得捏出一手心的汗，當宋亮平安地打開房門時，向來矜持的佟月流著淚上前將他緊緊環抱。在佟月的頭腦里，這些遙遠的回憶都是色彩鮮明，生香活色，反而在近期分道揚鑣的時刻，許多場面卻成了模糊影像，倆人相對無言的冷場，以及轉身之間陌生的回望，佟月都很少記起。

不管怎樣，在關于鑰匙的謎底揭曉之前，她愿意淪陷在這段美好的懸案里。然而小區物業突然作出更換公用門的決定讓最后一絲微光變得愈加稀薄。有那么一瞬間，她仿佛已經看到宋亮心灰意冷地站在新型電子門前，手里握著那套舊鑰匙。

佟月找出諸多借口不去交費，以便讓這扇防盜門的更新變得遙遙無期。

當然，佟月并不是這個單元里唯一沒有交費的業主。她樓下有一戶老夫妻，這段時間正在國外女兒家里度假，他們無意間成了佟月延時交費的同盟。佟月暗自感念這對老夫妻，祈禱他們在國外住得愉快，樂不思蜀。

她有些累，背靠旁邊的路燈柱子休息。西斜的太陽變成一只熟透了的大紅柿子，緩慢地降落在馬路對面的高層樓房之間。

弟弟偏又追來短信，宋亮有什么好？他問。

這和好不好沒有關系。她回。

隨著新型機器控制系統的投入使用，現在的磨床與過去的舊型號相比可以更快更穩定地完成磨削的過程，可以減少工具的磨損并可在產品更換的時候縮短一半的校正時間。

那和什么有關系？弟弟問得執著。

佟月收起電話，直接關掉了電源。弟弟提了一個她無法給出答案的問題。這問題，她也曾問過自己許多遍。也許在內心的某處地方，她比弟弟還要鄙視自己。可是她拿自己沒有辦法。

天完全黑下來的時候，佟月也踱回了自家樓下。誰家的窗口飄出爆炒洋蔥的香味，瞬間激活了她的胃。伴著這洋蔥香的還有鏟子和鐵鍋的“嚓嚓”聲，她下意識地抬頭搜尋香味的來源，驀地，她看到二樓的窗口亮著燈，這燈光如一道閃電似的擊中了佟月，她仰著脖子呆立在原地。

佟月住三樓，二樓正是那對去了國外的老夫婦。他們回來了。這么快就回來了。

有冷風襲來，她的鼻子逐漸泛酸。

她生出一腔怨恨，也明知道這是沒道理的。

經過二樓的時候，銀發的女主人卻開門出來和她客氣地打招呼。并且，硬要送她一瓶澳洲綿羊油。

佟月無法回應相同的熱情，只是強迫自己說著感謝的話，心里卻委屈地在哭。

老太太在佟月上樓的時候，又嘀咕了一句：聽說新的防盜門要用密碼開門，我跟物業講，我們老了記不住密碼，不贊成用新門。

佟月聽到這話，簡直有些喜出望外。她返身借著手里的綿羊油，感激又鄭重地再三道謝。二樓的鄰居再次成了她拒交新門費用的同盟。

佟月在自家門前掏鑰匙。樓道的燈暗得僅能看清模糊的輪廓。鑰匙插進鎖心的一刻，佟月感到有些費力，再使勁，卻將鑰匙的半截卡在了鎖心。

鎖被人撬過了！佟月腦子里跳出這個念頭，又立刻對應起物業張貼的關于最近有小偷出沒的告示。

她疲憊地將一側的臉重重地抵在門上，貼著鋼鐵板材的冰冷氣息，佟月緩緩地蹲下身去。

直到派出所的民警帶著專業的鎖匠趕來，佟月才恍恍惚惚從地上站起身。

鎖匠告訴她，小偷別斷了半截鐵片在鎖孔，所以佟月的鑰匙才會插不進去，并且也卡住一半在鎖眼里。

要換鎖嗎？她突然變得清醒起來，攥緊了一顆心。

一把新鎖再加個人工費，一共三百。鎖匠打開了隨身的工具箱。

我不要新鎖！我要保留原來的鎖心！可以嗎？佟月說著用身體擋住了門鎖。

鎖匠錯愕地看著她，半晌才為難地表示，從技術上來說這個要求可以做到，但是這需要時間，而且這個成本比換一扇門還貴咧。

貴就貴，沒關系！佟月轉瞬破涕為笑。

盡管從邏輯推理上說，小偷并沒有破門而入，但派出所民警仍在例行公事問佟月有沒有丟失什么？

佟月環顧室內，所有的家具都是老樣子擺著，客廳的紅木八仙桌上留著早晨未吃完的半個菜肉包。

佟月喃喃低語，丟了……

民警驚問，什么？

佟月回過神來說沒什么。

等到一切收拾停當，已經深夜了。佟月把剩下的菜肉包子放進微波爐里重新加熱。她已經很久沒有煮飯了。自從宋亮搬出去之后，她對廚房的熱情降到冰點。

自家的鎖是保住了，但樓下的老夫婦卻因為這樁未遂的盜竊案而終于動搖了抵制新型公用門的決心。老太太甚至還跑上樓來和佟月交換電話號碼，并且再三叮囑佟月以后樓上樓下要互相照應。末了，還若有所思地拖上一句，“現在你一個人過日子不容易，更要當心。”

等老太太一下樓，佟月立即把她寫著電話號碼的紙條團成一團扔進廢紙簍里。

這次她沒有想哭，她準備勇敢起來去迎接孤軍奮戰的日子。從那時起，她每天都在物管工作人員下班以后才回到家里。而對于舊公用鐵門上貼滿的各式通知告示，她一律視若無睹。甚至當樓道里狹路相逢的鄰居向她投來不友好的眼神時，佟月都不再低頭回避，她已經不在乎當一個厚臉皮的女人。

直到半個月之后，佟月正在單位里參加一個工作會議，樓下老太太給她打來了電話。

聽筒里傳來老太太十萬火急的聲音，小佟，你快回家來看看吧，小宋回來了！

真的嗎？這一刻，佟月聽到了自己心臟的跳動聲，而樓下老太向來羅嗦蒼老的聲音此刻已然成了福音。佟月忽地從座位上站起來，全然不顧領導慍怒的注視，快步離開了會議室。

她坐了出租車往家趕，一路上她渾身抑制不住地顫抖著，她只得緊緊環抱著隨身的皮包，借此保持身體表面的平靜。每一盞等待的紅燈和每一處擁堵的路段都令她又是跺腳又是嘆氣，終于，出租車司機頂著滿頭大汗在她不停的催促中如釋重負地駛達目的地。

車還沒完全停妥當，佟月已經推開車門，她塞給司機一張整錢，連找零都省了，直接飛奔上樓，經過二樓時，她看到女主人開門出來，但她已經顧不上禮貌，更聽不清招呼，徑直往家趕。

果然，家門的鎖孔上插著一串鑰匙還沒有拔下來，鑰匙環上還晃著一只塑料的紅色小馬，宋亮屬馬，這是佟月在某個好日子里系上去的。

佟月攏了攏額前的頭發，做了個短暫的深呼吸，小心地轉動鑰匙，她輕輕推開門，可是屋子里靜悄悄的。鞋柜外面沒有宋亮的鞋子，沙發上也沒有宋亮的外套。

佟月跑進書房里，跑進臥室里，跑到陽臺上，連衛生間和廚房也尋了一遍，都沒有人影。如果不是地板上留著許多灰色腳印，佟月甚至懷疑這屋子里是否有人來過。

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餐廳的地面，半晌，她掩面尖叫起來。

餐廳的紅木八仙桌不見了！地板上騰出來的那塊方正的空面，像是人腦袋上禿了發的頭皮，讓出一片令人尷尬和疼痛的留白。

佟月整個人貼在身后墻上，她也聽到了剛才那一聲嘶啞凄絕的尖叫，但那可怖的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女人，與她無關。

沉默中，佟月的手機響起了短信的提醒音，她顫著手在提包里艱難地摸索，只摸到一袋紙巾、一個錢包以及自己的另一串鑰匙。她把提包倒過來，包里的東西呼啦一下散落在地上。她半跪著，終于從中揀出手機。消息來自宋亮，只有簡短的一句：這八仙桌是我爸收藏多年的古董，現在我們分開了，應該還給我爸。

手機屏的亮光很快熄滅，在佟月的眼前變成一方沉寂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