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硝煙的電波

◎ 季凌口述

穿過硝煙的電波

◎ 季凌口述

坐在我們面前的老人，看上去頂多七十來歲，面色紅潤，頭發(fā)略略有些稀疏，精神特別好。有人遞過來一頁老人的簡介：季凌，1928年2月生，啟東人，1940年10月入伍。12歲？12歲就參軍打仗了？我忍不住嘀咕出了聲。老人微微點了點頭，嘴角浮出一絲笑紋，說，嗯，那一年我剛上初一。

蘇中地區(qū)反掃蕩，天目山、蘇中、萊蕪、孟良崮、豫東、淮海、渡江、上海，一個個赫赫有名的戰(zhàn)役，哪一個不是戰(zhàn)爭史上大書特書的輝煌篇章。一個又一個戰(zhàn)役之后是一枚又一枚軍功章，中華人民共和國獨立自由勛章、解放勛章，中國人民解放軍獨立功勛榮譽章。想象著這些閃閃發(fā)光的勛章掛在季老的胸前，便肅然起敬。

季老輕輕地說，我并沒有像戰(zhàn)友們那樣在前線沖鋒陷陣，跟鬼子面對面地拼刺刀，我只是一名報務員。

我是第一個聽到勝利消息的人

1945年8月15日，那天中午12點，正好是我值班。

當時新四軍蘇浙軍區(qū)的駐地在浙江長興縣溫塘村，通訊設備比較落后，所用的電臺功率很小，計時的鐘表也不準，有時候要相差好幾分鐘，我們跟延安的聯(lián)絡都是固定的時間，時間不準怎么行呢。于是，每天中午，我們必須校準時間。怎么校呢？電臺的收報和發(fā)報是分開的兩個機器，對時要用收報的機器，一般功率大的電臺輻射廣，容易收聽到。美國之音，莫斯科廣播電臺，重慶的國民黨電臺，還有長春的偽滿州國電臺，我們都能聽到。那時最靠近的，也是功率最大的電臺是南京的汪偽政府電臺，據(jù)說，這部電臺抗戰(zhàn)勝利后，國民黨接管用了，解放后，江蘇人民廣播電臺也用過。這部電臺的功率是75千瓦，亞洲最大、世界前三的中波廣播電臺。我們每天中午的慣例是通過收聽汪偽的電臺校準時間，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我將旋鈕旋到了汪偽電臺的頻率，12點整，報時以后，電波里傳來了播音員的聲音，現(xiàn)在有重要新聞播報，現(xiàn)在有重要新聞播報。

我屏住呼吸，凝住神，捂緊了耳機。

“日本裕仁天皇頒布投降詔書！”

我很快把這個消息傳遞了出去。

整個蘇浙軍區(qū)駐地沸騰了。這個消息對抗戰(zhàn)了八年的中國人民和中國軍隊來說，太令人激動了。

我是蘇浙軍區(qū)第一個聽到日本投降消息的人。對我個人來說，蠻有紀念意義的。

穿過七十年的時空，硝煙散去，電波逝去，窗外，初夏明亮的陽光，一片綠意蔥蘢。這一刻，我們和老人分享著勝利的喜悅與激動，我們被深深地感染著。

沒有人民，哪有人民的軍隊喲

12歲那年，我上初中才一個月。有一天，學校門口貼了兩張布告，一張是抗大鹽城分校招生的，一張是陳老總的新四軍第三縱隊的，駐地在如東，離我的家鄉(xiāng)啟東很近。到鹽城要走十幾天，到如東只要走四天。我和幾個同學選擇了去如東。

我的家庭條件在當?shù)剡€是很不錯的，開酒坊的。前店做生意，后場做酒。我會吹口琴，吹流行歌曲，還喜歡體育運動，打球跑步。我現(xiàn)在還每天堅持慢跑呢。

日本人打到家門口了，國難當頭，去延安的很多。我們家鄉(xiāng)第一批有好幾個知識青年到延安去參加了八路軍，他們經(jīng)連云港，走隴海線，一路直奔延安，那是抗戰(zhàn)初期。我們是第二批，新四軍來了，我們就參加了新四軍。

參加新四軍也要考試的哦。布告上的條件是年滿十六周歲，初中畢業(yè)或是同等學歷。我的條件都不夠。宣傳干事給我們發(fā)了兩張紙，考試的題目是：你為什么要參加新四軍？我非常認真地寫滿了兩張紙。宣傳干事也沒怎么認真看，就錄取了。后來，我碰到已經(jīng)做了政委的宣傳干事，問他緣由，他說，看你那么小，走了幾天幾夜，精神可嘉。

參軍相當?shù)钠D苦，有三分之一的吃不了苦，做了逃兵，回家了。還有三分之一在后來的戰(zhàn)斗中犧牲了，堅持下來的只剩下三分之一。我是幸運的，因為年齡小，又有文化，參軍一年后被選到抗大去學通信。通信班上有五十幾個學員，大部分沒學成，最后也只畢業(yè)了二十幾個。

剛參軍的小兵蛋子被分到了戰(zhàn)地服務團，也叫蘇北文工團。

1941年8月13日，鬼子集中了一兩萬的兵力對蘇北根據(jù)地進行大規(guī)模的掃蕩。服務團跟隨機關向黃海邊上撤退轉(zhuǎn)移，第二天凌晨，天還沒亮，幾路敵軍包圍上來，上級決定服務團和機關必須分開突圍。服務團男男女女，五六十號人避開掃蕩的敵人，向著海邊的方向狂奔了幾十里，夜里到了一個小村莊，大家實在累得不行，在村里稍作休整。沒想到，氣還沒喘勻，就聽到遠處的槍聲，鬼子三路人馬包抄而來，三路敵人的信號彈此升彼落，小降落傘似的劃亮了黑黢黢的天空。東西南三條路被鬼子堵死了，唯一的逃生之路，是北面，可是，北面是一條十幾米寬的大河。

危急關頭，村里的農(nóng)民抗日救國會會長，一個三十出頭的青年挺身而出，他帶我們來到大河邊，拖出了藏在蘆葦蕩里的小船，往返四、五趟，把我們?nèi)克偷搅撕拥膶Π丁＿^了河，是一大片沒過人高的玉米地，我們一頭鉆了進去。夏天的玉米地真好，又高又密，肥厚的寬葉散發(fā)著清香。我們在玉米地里整整蹲了一天，不敢出來。大河里有鬼子的汽艇來回巡邏。

掃蕩結束以后，我們?nèi)フ夷莻€曾經(jīng)救過我們的農(nóng)抗會會長，聽老鄉(xiāng)們說，他在回去的路上被追殺而來的日本兵發(fā)現(xiàn)了。他被日本鬼子殺了。我們戰(zhàn)地服務團幾十個人的性命是用他的生命換來的。

延安、延安，我在呼喚你

1944年12月，中共中央華中局和新四軍軍部接到延安指示，組建蘇浙軍區(qū)，統(tǒng)一整編為蘇浙皖邊區(qū)新四軍，粟裕將軍任蘇浙軍區(qū)的司令員。

我從抗大通信班畢業(yè)后，是新四軍中最年輕的報務員，技術也好，上級把我派到了正在組建的蘇浙軍區(qū)。44年的冬天和45年的春天，蘇浙軍區(qū)的各項工作都在籌建，建立無線電臺成為軍區(qū)首長最為關心的事情。當時，各個解放區(qū)根據(jù)地都是通過無線電臺與延安聯(lián)絡的，這個任務非常重要。

蘇浙軍區(qū)的駐地在浙江長興縣槐坎鄉(xiāng)溫塘村，那里地處偏遠，信號很弱。我們把電臺的設備全部安裝好了以后，軍部轉(zhuǎn)來了文件，立即建立與延安聯(lián)系的空中通道。文件上面有信號密碼、頻段頻率等等，并約定好聯(lián)絡時間，晚上八點整。

那時發(fā)電靠手搖，搖馬達的人必須身強力壯，很吃力氣。電臺要轉(zhuǎn)移的話，更是笨重，五、六副擔子，挑娃娃一樣的小心翼翼。電臺是一支軍隊的心臟，對一場戰(zhàn)爭的勝敗至關重要。

1月13日，晚上八點前的二十分鐘，我們做好了呼叫前所有的準備工作，架好了天線，馬達拆洗干凈，收信機器換上了新的干電池，一切靜等與延安通話的那一刻。

八點整，我開始緊張地調(diào)試頻段，首長和戰(zhàn)友們圍在我身邊，同樣緊張地看著我。大約十分鐘之后，我驚喜地聽到了來自延安的電波聲，嘀嘀……嘀嘀嘀……遙遠而又親近，我激動萬分地回應了他。可是，他卻聽不到我，我不甘心，一直呼叫，一直呼叫到夜里十二點。我焦急，延安，延安，你聽到了嗎？首長安慰我，明天繼續(xù)呼叫吧。

從氣候上來說，時值隆冬，正適合無線電臺的聯(lián)絡。因為夏天雷電頻繁，氣候不穩(wěn)定，信號也會受到很大影響。會不會是天線的問題呢？第二天我們到山上選了最粗最長的毛竹，重新架設天線，天線的角度正對著西北方向。晚上，我在電臺邊繼續(xù)呼叫，戰(zhàn)友爬上天線桿，不斷地調(diào)試方位。終于，半個小時以后，跨過千山萬水，越過硝煙上空的無線電波成功相逢了。

蘇浙軍區(qū)從此在延安的直接指揮下對日軍展開了大反攻，端炮樓拔據(jù)點解放縣城，隊伍不斷壯大，打了一個又一個大勝仗，直到把日本鬼子趕出了中國。

采訪結束的時候，已近黃昏。季老眼含笑意，揮手與我們道別，轉(zhuǎn)身走進一條幽靜的小路。夕陽透過濃密的枝葉，跳動的光斑一閃一閃的。八十七歲的背影，那么挺直、穩(wěn)健、從容。一瞬間，一股暖意涌上心頭。“光榮北伐武昌城下，血染著我們的姓名。”想起季老剛剛哼唱的新四軍軍歌，目送著那個漸漸遠去的背影，我在心里，默默地，端端正正地，敬了一個軍禮！

（周韞采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