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超
初冬,街上的樹們收起蓬勃的綠色,以一種黯然的灰色在寒風中蕭瑟。是否,寒風帶走了最后的落葉。
他就像一片枯葉,在我的記憶中飄然而落。有時,我甚至會懷疑,他是否真的曾經來過這個世界。
一個極為平淡的日子,母親似乎對我說,又似乎自言自語,說鄰居的他已經患尿毒癥病逝了。說這話的時候,母親眼里流露出一種無奈,有一些惋惜,給人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他與共和國同齡,其名字真實地反映了時代特點?!敖▏薄霸薄皣鴳c”“文革”這些普通人的姓名,一旦染上了政治的色彩,似乎就變得不普通了。然而,我覺得他與其他人并無兩樣。
在我有記憶開始,他便是我家的???。農忙時節,他來得少;每當冬閑,他便來得勤。到村里人家串門是他打發時間的最好方式。漫漫長夜,晚飯后他便登門。無論父母正在忙什么,他打聲招呼,自顧自走到內屋去,坐在桌邊的椅子上,胳膊耽在圓桌上,雙手插在棉衣袖子里,脖子幾乎縮進棉襖里,臉上露出和善的微笑。他進出我家就像是自家一樣隨便,時間久了,我幾乎無視他的存在。
燈光昏暗,勉強能看清紙上的字跡。他坐在昏黃的燈光里,父親則坐在圓桌旁的另一張椅子上,沏一杯茶,和他對飲,母親則坐在炕頭上蓋著被子。于是,三個人在寒冷的冬夜,揀著東家長西家短,像嗑瓜子一樣有滋有味地咀嚼。偶爾,父親起身去外屋給爐子添些煤。冬日的寒夜,在有爐火烘烤的屋內,暖暖地生出一分簡樸的溫馨。
有時,父母會各坐一小凳子,圍坐在盛有棉花桃的笸籮邊,那些棉花桃多少咧開了嘴,就是無法綻放笑容,父母就動手剝開外衣,露出緊縮的棉花,曬一曬也是能賣錢的。他依然坐在幾乎屬于他的那張椅子上,喝著茶,看著父母勞作,依然一臉和善的微笑,只是眼睛看起來更小了。我和弟弟在自己的臥室讀書,而他們三人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幾乎是每天的功課。
他年逾四十,仍然孤獨地生活著。青春年少時,由于家境貧寒,加之父母常年累月生病,他年齡最小,照顧父母的責任全部落在他身上。該成家的時候,他錯過了。過了那個年齡段,他蹉跎成歲月的棄兒。他不抽煙、不聚眾喝酒,不打麻將撲克,忙忙活活一個白天,夜晚的沉寂膨脹了一個人的孤獨和寂寞,于是,從東家串到西家成為消磨時光的唯一樂趣。農村的大門通常是敞開的,似乎隨時為了迎接客人。
后來,他來得少了。憑著東游西逛捕捉到的商業氣息,他在村里首先干起了三分盈利的小本生意,在自家開了個便宜的商鋪,賣個筆、本、針頭線腦的小玩意。許是窮怕了,掙個錢便存起來,人變得異常小氣吝嗇,不見他穿一件好衣服,也不見他帶過任何小東西到我家。他終究沒能富裕起來,后來小本生意也被村里日漸興起的商店擠垮,改行收破爛了。
閑人看閑書,不知他從哪里得到一本什么書,神神秘秘地學會了看面相。閑談中,他告訴母親,說我的面相如何富貴,臉上的黑痣不能隨便動,尤其兩眉間的黑痣乃美人痣更不能動等等類似的看相、看風水的話語。母親是不信的,但一說我如何富貴,便深信不疑了。除了這些詭異的說法外,他還經常談到誰家的樹、房子,誰家的墳墓如何如何。我是讀唯物主義哲學長大的學生,不信鬼神也不信風水,對聽到的那些詭異之說,不屑一顧,所以幾乎都忘掉了。但那些故事卻溫暖了偏遠的鄉村寒夜。
隨著我讀書、畢業、工作、嫁人一步步走過來,他依然孑孓一身,孤苦伶仃地被遺棄在時代的角落。為了生計,不知何時,他在這個小城的街頭,干起了用三輪車拉活的生意。無論酷暑還是嚴冬,他或站在車旁,或坐在車上,和一幫等著拉車的人閑聊,等候前來找活的人。他就這樣憑借腳力掙得一份辛苦錢。幾年間攢了不少錢,娶了一個女人。我沒有見過那個女人,母親說那是一個離婚的女人,讀過書、教過學,是個知書達理的女人。他總算有了一個家。于是,很少到母親家串門了。
由于他常年在街頭拉車,我偶爾會碰到他。許是他那身黝黑的行頭,許是他的職業,我羞于讓同事看見我還會有這樣一個老鄉,于是遠遠地避開,然后,在余光里瞥見他曬得通黑的臉上,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歲月的河流加寬了我和這樣一個若有若無同鄉的距離,有關他的消息通過母親的閑言碎語,一點點滲透過來?!跋眿D和他不和鬧離婚?!薄坝捎诔D暝谕饫?,他的雙腿得了風濕性關節炎。”
“他的雙腿已疼痛得無法站立。”
“他現在只能拄著雙拐,站立在門口向外張望……”
“他連雙拐也不能用了,只能待在家里,不能下樓,在樓上向外張望……”
“由于長期吃藥,他患上了尿毒癥。沒錢醫治。”
……
“他死了。”
他死的那天,媳婦還按照習俗為他請了吹鼓手。吹鼓手在冷冷的寒風中起勁地吹奏……
那時,正是綠葉褪去生命的顏色在西風中旋轉飄落,回歸大地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