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衍學
去年入秋時節,我把跟我一起生活近20年的母親送回老家。人老了,落葉歸根,在老家可以和街坊鄰居說說話,精神好;把老娘放在老少爺們那里,我心也踏實,不至于出發時,一顆牽腸掛肚的心老懸著。
為了讓老娘滿意,我特地買了一套和四弟相鄰的房子,重新掛了膩子,上了天花板,院子全部硬化起來;沙發,櫥柜等把四間房子擠了個滿滿當當。人越老虛榮心越強,這些在城里扔都沒處扔的破舊家具,便成了老娘向人炫耀的資本。我為老娘帶回一把皮革的靠椅,軟軟的,囑咐她冬天坐著曬個太陽,她把它放在床頭,大約一次沒坐,只是有客人來,非常熱情地讓人家;去年冬天,我化200塊錢給老娘買了一床狗皮褥子,她疊的整整齊齊放在我的被褥最上面,就是最寒冷的天氣,也沒鋪過,倒是春節我回家時哭笑不得的自己鋪著。
母親出生在一個地主家庭里,本是名門閨秀。她的爺爺興辦學校,被時任縣長授予“教育福星”;隱居本村家廟十年,編撰族譜,賢達一方??赡赣H不到十歲,便被階級斗爭掃地出門,一天書沒有讀過。十五歲嫁到我們家,上侍奉公婆,下撫育兒女。父親五輩單傳,門戶小,平日謹小慎微,在村里處處被人欺辱;加上解放時我的舅舅到臺灣,音訊不通,海外關系更讓我們雪上加霜。母親在貧窮與欺凌中,堅強而又倔強地支撐著這個苦難的家庭。她的一生,似乎只為別人活著。矮小的母親先后為我的爺爺奶奶,老奶奶和姥爺姥姥,三姥爺六位老人養老送終;特別是姥姥,年近九旬時才無疾而終。記得舅舅第一次從臺北回來,在我家看到健在的老母親時,母子兄妹抱頭痛哭,好久好久。母親盡了兒子和女兒的全部責任!我們兄妹六人,是個大家庭,母親很少和我們一起吃飯,總是我們吃過后剩點殘湯剩水自己充饑,這個習慣一直到現在。母親疼愛孩子,甚至是袒護,別人欺負我們,她最傷心并決不容忍;而她自己,對我們這些恨鐵不成鋼的兒女們,教育的唯一方法就是打罵。我小時便是挨打最多的一個。
貧窮和苦難沒有壓倒矮小的母親,她總是希望活得體面而又尊嚴。記得我很小時,一個夏天的夜晚,星星滿天,在村里的打谷場上,母親參加了宣傳隊,表演的是三句半,好像是說蘇聯的事情。第三個人說:“想向中國撈稻草”,母親接著銅鑼一敲,響亮的喊了一聲:“沒撈著!”這次演出,母親回家后挨了父親的一頓打,第二天村里樹上的高音喇叭里,父親也被點了名,并且老支部書記加重語氣吆喝著:“難道不要階級斗爭了嗎?”我們家里從此便沒有了歌聲,我們兄弟姐妹六人,一個也沒有會唱歌的。我后來上師范,上大學,看到其他同學能歌善舞非常羨慕,自己想唱卻五音不全;以致參加工作后,在一些集體活動時,大家讓我上臺表演,我只能背誦東坡先生的《赤壁懷古》: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母親年近八十了,垂垂老矣;又病魔纏身:心臟病,高血壓。特別是,母親不會愛惜自己。母親的大方有口皆碑,親戚朋友到我家,她想方設法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母親的吝嗇也是出了名的,她在最困難時,曾拿一個雞蛋到供銷社換三樣:一點鹽,一盒火柴,油燈里的半瓶煤油。那時我們家里很少買得起肉,逢年過節割點肉,父親總想趁新鮮吃掉,而母親卻留了上頓留下頓,以致最后變了質,為此父母不知吵了多少次架。母親總也不改,她有她的道理:貴重東西是用來招待客人的?,F在生活好了,過年時,家中的櫥柜里,鮮奶就有好幾箱,有的已過期半年了,我想把它扔掉,母親急急奪回,又把它放回原處。
這幾天,我在整平一塊院子。院子里有好多楊樹,賣掉樹后,我把剩下的樹枝一根一根撿起,又把樹樁刨起來。母親在老家喜歡睡炕,雖然兄弟們給她的柴火足夠她用的,但她還是不肯燒。冬季里,每當我用手摸著冰涼的土炕,心里總有一種負罪感。
老娘啊,我們現在柴火多了,日子好了,你把土炕燒得熱一點吧。
土炕熱一點,暖了你的身子,也暖了兒子的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