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占
1
祖父母留下的房產,像個百歲老人那樣老,站在一流的風景區里,為一天蓋過一天的車水喧囂而不安,而無措。
與之相鄰比肩的一幢幢,都是城市形成初期留下的具有度假功能的別墅群。近一個世紀過去了,不同的政治運動帶來住戶的變遷,幾進幾出,物歸原主,老面孔還是老面孔,老房子還是老房子。即便在地產開發如動物嗜血般兇猛的今天,也沒誰肯來對這條街大動干戈,精明的商人明白,有些地方是拆不起的,充其量,打著修舊如舊的幌子,把外墻粉刷翻新一下,只是,那每一次刷上去的新顏色都像村婦進城時涂抹的劣質香粉,滿臉欲蓋彌彰的局促。
老房子有著極闊綽的挑高,比照現在的民宅結構,它的空間完全可以改造成躍式,多出一個層次的生活。樓幢入口處兩扇銹蝕的鏤花黑鐵門,有關傲慢與尊嚴的傳說,都是從它吱呀開合的聲音中流淌出來的。臨街的花石墻,保留了石材的粗糲,一塊塊的銜接和壘筑,產生了一虛一實的變化,街景與人情從方格子圖案中涌進來。小時候,我最喜歡趴在花石墻上望向外面的世界。祖母老了以后同樣如此。每天上午10點,她都會用一個小時的時間倚靠在花石墻上,曬著不變的太陽,看著越來越看不懂的世界。
房子北面身后,是個詭異的后花園,有兩棵泡桐、兩棵刺槐、兩棵皇家松,另有一棵紫丁香、一棵白玉蘭、一棵石榴樹,三棵無花果。藤類草本就更多了。從小到大,樹們用自己夢想生長的方式提示我,活著,最重要的就是陽光、雨露和自由。
后花園盡頭是另一個低矮的花墻,用以作為兩個院落之間的相隔,我常常輕意翻越,如同戳破界限,進入下一個院落,下一個領地,躡起手腳,踩著咯吱作響的木樓梯,深行探進,在別人的走廊里揭開謎底——那時,逼仄的居住環境讓居家秘密可以一直流淌到家門外,借著走廊天窗微弱的光線,我通過辨別他們的油鹽醬醋和腌漬咸菜的多少而斷定其生活水平的高下……樓道天頂接近4米,蜘蛛做網,傾斜懸掛,墻皮脫落處,我像貓一樣嗅出了不同于自家樓宇的味道。
四周氣息沉靜,不知誰家的掛鐘敲過了半個鐘點,又敲過了半個鐘點。
除此之外,沒有街市的聲響,沒有汽車的聲響,一切仿佛已經死在半空,又仿佛有種神力的化學變化,將此情此景瞬間固化為琥珀,表面保留著氣息流動時產生的紋路,內部可見氣泡、蜘蛛、植物碎屑。一瞬即永生,都是最好的時光。
13年前,父母搬離,搬進了三居室,老房子租了出去。我更是大學畢業后再沒回去住過。身份證上倒是老住址,戶口也一直沒有遷往新住處,我愿意永遠保留著這樣的家底,用以對最好的時光致敬。我怎么會舍得更改,我曾經在那里面用童子功幻想外面的模樣,然后,出發,頭也不回,像個奔向新大陸的掘金狂。
現在,偶爾與人一起路過那個風景區,我會得意地揚起手:看!我家的老房子。更多時候,我只路過,而不敢推開那兩扇生銹的黑鐵門,踩在泛出青光的石階上,去相逢衰老到幾乎失憶的老鄰居——他們那么善良,我卻怕面對面的一瞬間,他們已經認不出我了。
2
這條房地產商拆不起的老街,在青島,叫做萊陽路。
這個永遠的所在地,在我的精神坐標里,叫做萊陽路35號。
上世紀40年代末期,父親在這里出生、參軍,英俊之年把我母親娶回來,過日子、退休、衰老。我和妹妹也在這里出生,發育、早熟、青春不再。我的祖母,作為見證萊陽路的最后一個老人,93歲那年從這里直接去了天堂。
萊陽路是青島最早的路。會前村有了人煙之后,青島的先民們在往西遷徙的過程中,踩出了這條路的雛形。根據《膠澳志·交通志》所載,德占時期的萊陽路叫會前路,第一次日占時期的萊陽路叫旅順町,1922年中國政府收回青島后,才被稱為萊陽路。
1924年的萊陽路只有24戶,133人,1926年有44戶,401人。因為秉承了德國人將其規劃為夏季渡假別墅區的功能,萊陽路上的建筑全部依照庭院式落座,有樓,有院,有緩坡,有車庫,有露天的觀海陽臺。花磚鋪地形成多變的圖案,建筑不會高過三層,界面柔和,有凸凹;鏤空或雕花的黑鐵門,燕窩一樣的閣樓,花石墻上纏繞著藤蘿。此中有名門望族的住宅,也為商業大亨商住兩用,到1939年左右,基本上就沒有了可以進行規模建筑的土地。
從我有了記憶的那天起,萊陽路就全部屬于我,那是1978年左右。連帶著為我所有的還有魯迅公園、黃海研究所的后院、水族館、第一海水浴場以及周邊與萊陽路或平行或垂直的歪斜小路。我沒有上過幼兒園,每天,祖父把我安置在魯迅公園的某個風水佳地,潮漲潮落,我便長大了。
萊陽路8號海軍博物館,其前身是海軍基地,每個周末都放映露天電影,原則上是為官兵和軍屬服務,人小鬼大的我卻能拿著小板凳混進去。只一次,我被一個兵給攔住了,“不是說軍民一家嗎?”——我是學校合唱團領唱出身,不會怯場。兵笑了,我們對視了5秒鐘,他做了個放行手勢,很帥,白手套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線。
8號的露天電影以黑白戰爭題材居多,一陣海風吹皺了大屏幕,影像有些變形,但英雄們高亢的聲音異常清晰。放新片,我會看得入迷;放老片,野女孩特質就藏不住了,躥到屏幕背面,和男孩們一起反行其道,同時覺得自己很另類。
暑期一到,萊陽路的孩子就吆喝著,嬉鬧著,每天往返海水浴場數次,在滿月的夜里用馬燈“照”螃蟹,挖蛤蜊,男生則在堤壩上“扎猛子”,在沙灘上摔跤。單調的歲月里,青春的躁動被海蝕,被風干,在父母耽于生活飽暖而疏于孩子教育的過程中,萊陽路的孩子肌肉結實或者曲線有致起來。
青春從來都是被浪費的。在做夢的時候,掙扎的時候,與所有規則做斗爭的時候,單相思的時候,叫做青春的東西也正悄然無情地發生著化學變化。18歲,我發誓要到外省讀大學,越遠越好。從此,整整十年,萊陽路作為我的驛站,只在靜夜想家時分泛出悠遠的青光。
3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從第一個政治運動開始,萊陽路房主的遣返率就相當高,有的被趕進車庫,有的蹲了監獄。在我居住的院落里,有一個關于五少爺的故事。五少爺讀的是復旦,35歲以前享盡榮華富貴,1957年反右運動一開始,聽昆曲、盤紫檀、吃春和樓,這樣的生活關鍵詞與他再也沒了干系,五少爺的光鮮一夜褪色,等著他的是鐵索寒窗。這期間,他的妻子病逝,兒子們因為成分問題不能考大學……
五少爺重見天日,已經是55歲的老人了。苦難并沒有改變他對生活質量的不茍,天再熱也要穿月白色的真絲襯衫,白背心在里面隱約可見,下面配深色長褲或西短褲。他有嚴重的哮喘病,他拄著考究的拐杖,拐杖撞擊著腐朽的木地板發出沉悶的“咚咚”聲,而他粗糲的喘息正飄浮在灰塵中。老房子屋檐高,回聲大,拐彎處是他的一聲嘆息,久久不肯落地。
他跟我母親說,給我介紹個老伴吧,要有文化,有性要求。
五少爺經常和他的新老伴手牽著手去海邊,或者從菜市場回來的半途,坐在樹下歇息。夏天,他們一起吃棒冰,臉上的幸福和摻了糖精香料的棒冰一起,點點滴滴融化著。他見父親把月季侍候得很好,便隔幾天要一枝,送給老伴。他得知我在江南讀的大學,就興奮地問:“你會唱紹興戲了?你會做上海菜了?”每見每問。我嫌他啰嗦和迂腐,嫌他喜歡炫耀從前的榮華,常以愚弄的口吻作答。
后來,我無可逃遁地領略了生命之痛,也順帶理解了五少爺。再回家的時候,父親說五少爺已經去世,新老伴嗜酒,他們越發不合。
我的淚砸在殘痕的地磚上,為所有世事的無奈又無常。
在那同時,我發現萊陽路真的老了。它的房子漏雨、斷裂甚至傾斜,顏色是粗糙翻修后的唐突,涂得塵土一樣厚,也遮不住憔悴的溝溝壑壑。每個院落里都有人口泛濫時的違章建筑,晾衣服的繩子肆無忌憚地縱橫著。老房子弊端百出,除了電壓低,還有取暖、衛生設施等問題,父母堅決地搬走了。
搬走之初,他們是慶幸的,畢竟,配套設施的齊全讓老年的他們感到了“方便”。很快地,不出半年,他們就開始想念萊陽路,想念老鄰居。尤其是父親,他每天必做的功課就是騎著自行車到萊陽路遛一趟,站在梧桐樹下或院門口和舊相識拉呱,刮風下雨也不間斷。
母親擔心地問,你還去嗎?這樣的天氣。
父親淡淡地說:去看看。
在轟轟烈烈的城市改造中,萊陽路與青島所剩不多的、可以代表城市歷史風韻的建筑或街區,一起轉化成特有的孤本。觀光客們常常好奇,這樣風格別樣又暗合統一的老別墅群落究竟建于哪一年?里面住過什么人?他們選擇心儀的角度拍照,又在早年的臨街車庫改造的咖啡館里點一杯藍山,企圖從店老板那里打聽到一些訊息,哪怕是七零八落的,哪怕是飄忽不定的,哪怕是兀自杜撰的。
店老板往往說不出一二。觀光客卻沒有失望。聰明的他們知道,老建筑是歷史片段,真真假假,虛虛實實,何必認真。
對于這一切,萊陽路已經不動聲色了。滄桑沉淀以后,萊陽路就像那些荒廢的后花園,在喧嚷的背后沉默。
4
時光走到了2014年的芒種。
那天晚上,海霧須臾,沒有月亮,我喝醉了,醉的不是很厲害,但已經撲捉到酒精燃燒起來的勇氣,走路的時候,身子有所傾斜——我能控制我的傾斜,只是,我不想控制了。
推開萊陽路35號的黑鐵門。拾級而上。鄰居們的燈都熄了,他們仍然保留著早睡的習慣。我輕巧地繞過黑暗,腳下沒有絲毫猶豫,似乎每一顆沙粒都鋪陳在心底。來到后花園,站在樹下,風過葉搖,聽見祖父祖母在說話。他們使盡渾身解數向人世間的我示意問好,讓我知道他們不過是換了一種途徑卻與我共同存在。
一滴霧水打在了頭發上。接著就是兩滴,三滴。第四滴,順著脖頸停留在了鎖骨的位置,沁涼而意美。是泡桐花雨。我抬起了頭,復制出多年以前小小女孩的仰望。泡桐花是略淺的雪青色,花形似縮小的百合,又像放大的牽牛花,絲絨般的肉身,像砂紙打磨過的亞麻油畫布,結實厚密。它們總是并排有序地開在一枝上,總是委婉含蓄。經過了才能嗅到它的香,人們會匆匆回眸,并驚呼:泡桐啊。或者,停下腳步,再深深呼吸一番。很多時候,泡桐似乎不曾開放過一樣。泡桐樹是空心的,泡桐花敗了便縮回花苞狀,落英繽紛不屬于它的形容詞。除非是風中雨后,紫紫地落了一地,演一場意外。
芒種夜,站在樹下,浸潤在泡桐似遠似近的幽香之中,跟祖父祖母說完話,四周漆黑,我樂在其中。熟年之我,越來越相信“童年形成說”。我確信,我性格根本的開朗、嬉鬧完全形成于那無拘無束的童年;與此同時,眼前的自樂獨處,其實就是童年里獨自“撿險”的續集——從6歲到15歲,常常一個人玩下去、玩下去,忘記回家的時間,忘記吃飯的時間,忘記做功課的時間,直至天色完全黑盡。
“生命中有許多吉光片羽,無從名之,難以歸類,也不能構成什么重要意義,但它們就是在我心中縈繞不去。……于是我只有把它們拍出來。我稱它們是,最好的時光。”這是侯孝賢的《最好的時光》。第五滴泡桐雨落的時候,我想,它與最好的時光并無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