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昭斌
在這里,講述的是從一個有專長、有信仰的人變為一個無所事事、孤獨的人的故事。
黃昏,西邊的夕陽像血一樣的紅,映得天空霞光一片。夕陽下,一個60多歲、穿著黑衣服的人坐在村頭的小山坡上,望著綿延起伏、布滿山野、金光閃閃的秋菊。像是沉思,像是癡呆。在山里玩耍的孩童和采摘野菊的村姑已回村里,不多不少的牛羊也各自回家,山里的細風輕輕飄過,帶來了陣陣的菊香。不遠處的村落,炊煙裊裊。忽然,村邊的小溪邊的苦煉子大樹上,幾只烏鴉“啊!啊!”地發出幾句無奈的叫聲,像是半饑半飽的樣子。快入夜了,坐在山坡的小老頭好像還不想回家,孤獨地坐著唉聲嘆氣,像在沉思,像在仰望,抑或在期待什么,抑或是在感嘆應該得到什么卻沒有得到……
七十年代初,山城的財稅局在某天招收一批財稅干部。建軍是個單親家庭,父母很早便已離異,建軍從小就跟著母親,母子倆相依為命地過日子。這天,建軍的母親歡天喜地地送兒子到財稅局報到。報到時,建軍的母親對接待他們的人事干部說:“我兒子從小聰明伶俐,讀書成績優秀,待人厚道,是不可多得的人材,希望單位多加重用,使他成為國家的棟梁。”建軍聽到母親的話,得意洋洋,神氣十足地仰著頭,如同拿破倫般不可一世。身旁有幾個或從居民里來的,或從農村里來的小伙子、小姑娘低調地沉著頭,偶然用眼角瞟建軍一眼,覺得這人不但不帥,氣質也好不到哪里去,也就默不作聲,大家從心底里就瞧不起建軍了。母親的一席話,為建軍孤獨的人生埋下了伏筆。
新招收的財稅人員大部分都是高中畢業,數理化知識是知道得比較清楚的,但不全是財稅專業,必須經過專業的財經理論培訓才能走上工作崗位。于是,市里就組織這一批新的人員集中在財稅學校里強化封閉培訓。山城的三十多人也應要求參加。建軍果然是個好苗子,每門課程的考試不是第一就是第二,還當上了班里的學習委員。其他學員有不懂的地方也經常向他請教,他很樂意,也很自信地向同學們解釋得清清楚楚。三個多月過去了,財稅理論培訓班經過專家學者、財稅界老同志的諄諄教導,取得了圓滿的成功。作為優秀學員的建軍在培訓班結業典禮上說:“我們經過這次培訓,錘煉了自身的思想品德,真正掌握了財經專業知識。回去后,我們會學以致用,履行好自己的職責,遵守職業道德,做一個有信仰、有技能,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的人。”他的話音剛落,校長滿意地點點頭,會場響起熱烈的掌聲。
山城的新財稅人員經過基礎培訓,財稅局對這批人員進行分工。建軍以為自己是高材生,心想肯定會分配到財稅政策股室工作。但是,事與愿違,恰恰相反,建軍和漂亮姑娘阿梅分配到連江財稅所這一最基層的財稅單位工作。建軍收到調令后即找局長問道:“局長,我是培訓班最具專長的人,為什么把我分配到基層?”局長回答道:“建軍啊,你雖然覺得自己具有財稅專長,也有自己的理想信念,但畢竟也要通過實踐的檢驗,才能證明你是人材啊!”建軍聽了局長這番話,覺得也有道理,心想:我不干出點成績給你局長看,枉我是聰明的人。第二天,建軍和阿梅一男一女也就心甘情愿地到連江財稅所報到了。
連江鎮,是北江重要支流小北江兩條河流的交匯處,這里,風景如畫,山清水秀,川流奔流不息,河水清晰得可以看見魚兒在水中逆流穿梭,偶見小漁船載著漁民,帶著漁網在捕著鮮活的魚兒。喀斯特地貌的山峰一如廣西桂林的山的翻版,秀麗、清綿。故此,連江鎮也被人稱作小桂林。由于這里是兩河交匯,河床寬闊,河水深深,是水上的重要交通要道,也是水道的驛站。上下來往的客船、貨輪來到該鎮,均需要靠到岸邊加油給養、補充物資。久而久之,也就造就出了一個繁華的商埠,人來人往,很是熱鬧。建軍分配到這一綠水青山、人歡馬叫的地方,也覺得組織上是把自己安排在比較重要的地方了,也可以施展才華,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較理想的地方。他與阿梅到財稅所報到那天,所里在飯堂舉行了簡單的歡迎儀式,陳所長致歡迎詞:“歡迎兩個高材生到我所工作,你們的事就是我的事,有困難、有問題,盡管說,我會盡力而為幫你們解決。建軍負責稅收征管,阿梅負責財稅計統工作。你們倆有沒意見?”所長的分工正中建軍下懷,他就是想在第一線征管,以便更快地出成績。阿梅是個靦腆的姑娘,計統也是她的專長,倆人二話沒說,都點頭認可了所長的分工。
建軍和阿梅倆人的抱負、理想、性格各有千秋。建軍滿懷抱負,有遠大的理想,追求高尚的人生價值;阿梅身為小女,精打細算,沒有太多的想法,只知道勤勤懇懇,盡職盡責,完成好自身的工作職責就是她最大的追求。倆人雖是同道中人,但由于性格各異,看法時時都有出入。一個周末的傍晚,陳所長望著全所工作人員干了一個星期的活兒,顯得疲憊不堪的樣子,忽然想起酒廠送來有幾瓶剛蒸好的木著酒,琢磨著今晚大家喝上一杯怎樣?打定主意以后,忙叫負責所里后勤的人說:“志華,去買只豬腳煮了,我們所的全體同志喝一杯,解解困。”說是全所全體同志,加上新到不久的倆人和桂雄、水成,其實也只有八個人。志華接到所長指令,隨即到廚房忙活去了。晚上七時,聚餐開始了,酒過三巡,建軍開始高談闊論:“酒廠送來這酒很好喝,也很烈,應該是高度酒。酒的稅率是隨著酒度的增加而提高的,況且,這酒廠的酒比較好銷,應該是盈利的。所以,這酒廠應該有漏稅。”阿梅聽了,覺得憑主觀想法就說人漏稅,應該是不負責任的行為,便對建軍說:“你憑什么說酒廠漏稅?”“就憑我扎實的稅收理論知識”建軍回答阿梅說。“那么,你說說酒廠到底漏了多少稅?”阿梅再問建軍。“阿梅美女,大家是一齊來的,你為何老是頂撞我”建軍滿懷牢騷地對阿梅說。“好了,你們倆不要吵了,這樣吧,明天你們倆帶著稅務檢查證到酒廠查查,看看你們兩個誰對!”陳所長對建軍和阿梅說。第二天,他們兩個果然到酒廠查賬,不到一天的工夫,就查出酒廠漏稅30萬元。在七十年代,這金額也不是個小數目。陳所長看了查賬結論,也覺得建軍這人確實了不起。次日,就趕緊向山城財稅局報告,局長忙下指示:建軍工作不錯,給他記個功,今年評他為縣先進工作者。建軍獲悉,找到阿梅說:“我的預測很準吧,梅姑娘。”“建軍,是我多慮了。”阿梅回答說。查漏補稅入庫的那一天,桂雄、志華、水成幾個年經人,大家湊款為建軍、阿梅聚餐慶祝,“建軍,你水平確實很高,令人佩服,今年連江所出了大成績,都是你的功勞!”志華懷著敬佩的心情對建軍說。建軍聽了覺得自己確實很了不起,也就趾高氣揚了。阿梅是個女子,高挑的身材,瓜子般的面容,長發披肩,穿著一身半透明的連衣裙,顯得楚楚動人。聚餐酒后,一幫年輕人一齊到公路里散步,大家談笑風生,各抒己見,各說理想,不知不覺到了晚上10點。“夜了,我們回宿舍吧!”桂雄向大家建議說,大家也覺得該回去了,就打道回府了。將到所里時,建軍對阿梅說:“我有話對你講。”大家聽了,忙說:你們倆慢慢談。只剩建軍、阿梅倆人的時候,建軍對阿梅說:“阿梅,我很喜歡你,我們談戀愛怎樣?”“不,建軍,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我的那位是在縣委辦寫材料的,對不起。”建軍聽了,渾身像泄了氣一般,頓覺得自己很是孤獨。
這兩年,連江財稅所在建軍一幫小伙子的努力下,不但工作上了臺階,還新建了一幢漂亮的新屋,也被省里評上先進單位。一天,縣局發來一個調令,陳所長還未打開信封,在一旁的建軍說:“這調令肯定是調我上縣局工作的。”所長打開了調令,一看瞪了眼,忙叫建軍過來說:“這調令是調阿梅到縣局計統股的。”建軍一聽,無名火起,“憑什么要調阿梅,我要到縣局找局長問個清楚。”第二天一早,建軍搭車到縣局,找到局長質問說:“局長,這兩年連江財稅所的成績是靠我做出來的,阿梅只是做做數據,為什么要調她?”“建軍,阿梅這兩年研究出了稅收預測機制,而且非常準確,縣局很需要這樣的人。你的成績我們也知道,但連江鎮的稅收征管還有很多漏洞,還需要你再努力一把。”局長向建軍解釋說。建軍聽了,覺得很委屈,也無話再講。第二天,阿梅的男朋友開著摩托車來接阿梅了。望著摩托車漸漸遠去的影子,一絲彷徨涌上建軍的心頭,他感覺到再次的孤獨。
功夫不負有心人,建軍到連江財稅所的第四年,縣局再次發來調令。看到調令,陳所長急忙找到建軍說:“建軍,這次是調你到縣局稅政股了。”建軍一聽,一頭撲到所長肩上對所長說:“謝謝所長!我如愿以償地到我可施展才華的地方工作了。”次日,建軍打點行裝,到縣局報到去了。
到縣局工作了幾年,建軍不知不覺已到了三十出頭的年紀。財稅局旁邊是銀行支行的營業大廳,大廳里有一個體態豐滿、面容姣好的姑娘顯得特別出眾。建軍看在眼里,記在心上,每天下班時間都站在窗臺上看這姑娘婀娜多姿從窗下走過。這不就是我擇偶的幾類人之一么。建軍心里癢癢的,想著法子接近那姑娘。一天,剛好兩人同時下班,在路上,建軍趕緊兩步追上那姑娘,搭訕道:“靚女,我們今晚一齊去喝啤酒好嗎?”“不了,我老公還在家里等著呢,我要回家了。”姑娘擺了擺手對建軍說。建軍聽了,頓時傻了一般,呆呆地在原地足足站了10多分鐘,他心想:我雖然不帥,但也不賴啊,而且才華過人,為什么就一而再、再而三的遭人拒絕呢。他的腦海里全漂浮著阿梅、豐滿姑娘等美女的影子,一夜失眠。第二天嘮嘮叨叨也不知道說些什么,一連數十天都是同一樣子。一天,志華到局里找建軍辦事,看著建軍心不在焉的呆愣模樣,凡事答非所問的,忙找到人事股長說:“建軍的樣子好像是得了精神病,請您關心一下他。”人事股長也覺得建軍近期不太對勁,第二天就找來神經科醫生給建軍看病。“他是得了中度精神病癥,要盡快把他送到精神病醫院接受治療,否則,他這一生就毀了”醫生對人事股長說。此刻,建軍更顯得孤身只影。
經過近一年的治療,建軍治愈出院。再過了幾年,建軍已四十出頭了,頭上出現了一絲銀發。他的母親急了,忙找了一個樣子過得去,但沒有固定工作的姑娘介紹給建軍結婚。“媽,你不是說我聰明伶俐,是個人材?為什么我總是沒有得到重用,甚至沒有得到女子的喜愛?”建軍望著白發蒼蒼的母親說。“兒啊,是媽對不起你,是媽太早口出狂言了,媽介紹的這姑娘不錯的,你就將就著拉上天窗,喜結良緣吧!你倆也好有個相互照顧。”媽媽深情對建軍說了一番語重心長的話。結婚不到三年,由于倆人各有想法,話不投機,建軍離婚了。建軍又一次陷入孤獨。
建軍五十出頭了,整天在街上游游蕩蕩,時常到商鋪談天說地,滿腹牢騷,好像全世界對他很不公平的樣子。縣局看他這樣,找到他,動員他提早退休。寧愿養他下半輩子,也不讓他給單位添亂。也就在建軍退休那天,他母親帶著遺憾、帶著悲傷離開了人世。建軍帶著眼淚,把母親埋在村頭的小山坡上,讓母親看到紅霞,看到山花,看到野菊,看到鄉村,看到鄉愁,看到溪流。從此,建軍像雕塑般地每天坐在母親的墓邊,像個沒有長大的孩子般要得到母親的呵護。
一江春水向東流,愁不盡,恨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