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公
一樓的女人,是個啥樣的女人?
不胖,不瘦,一米六八的個子。五官恰到好處地鑲嵌在她的面部,搭配得著實耐看。她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都十二三歲,出生間隔不到十分鐘。我剛搬到這棟樓上,還能經常看到兩個孩子背著書包,一同出出進進,他們的身邊,總有一只臉上有白塊的黑狗,圍著他們活蹦亂跳。后來,只有周末,才能偶爾看到他們姐弟倆的身影。
兩個孩子嘴很甜,每每見到我,總是笑瞇瞇地叫叔叔。
“小子、姑娘,咋很少見到你們了?”一次見到他們,我問。
“我們去新城區住讀了,那里條件很好。”姑娘搶先做了回答。
“哦,咋很少見到你們的爸爸?”我又問。
“爸在秦嶺山里開礦,很忙。”小子說。
住進小區一年多,我見過他們的爸爸一次,那是個皮膚有點黑、腿有點瘸的男人,別看他個子不高,他駕駛的越野車可是二百多萬的名車。他黑著門牙對我說:“劉哥,我叫許哲,你叫我老許就行了,以后多關照。”
至于他開的什么礦,我沒有打聽,但從他開的車來看,手里一定攢著大把大把的錢。
一樓,是我上樓下樓的必經之地。那扇昂貴的防盜門,大多是緊閉著的,見到最多的,倒是女人家門口的一次性飯盒一次性筷子,還有大大的一次性湯盆。由此推斷,女人應該很少圍著胸簾下廚房做飯。不過,每個月的月初有那么一次破例,經過時能從那半掩的防盜門里,瞥視到女人優雅地蹺著二郎腿,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監視著鐘點工打掃房間。那只狗,在她旁邊威風凜凜地坐著,兩只眼睛虎視眈眈地盯著門口,它用自己的形象告訴外人,它的女主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要說那只狗是女人的保鏢,應該是準確無誤的。可是,有時我也搞不明白,我從來沒看見女人外出或者回來時,身邊有那只狗的蹤影。女人總是打扮得很性感,時髦的衣服貼著身子,胸脯鼓鼓地挺著,像兩坨剛做出來的嫩涼粉,顫巍巍的,稍有不慎就會從盤子里跌出來似的。屁股蛋子圓圓地翹著,像手工搖漿的兩吊豆腐包,用手一掐,能淌出水來。那每次都不一樣顏色、不一樣款式的小坤包,與女人的衣著搭配得天衣無縫地中看。女人經過的地方,必有一股撲鼻的香味裊裊娜娜地纏繞,纏得一旁的男女都會扭頭探看。那香水,都是名貴的法國品牌貨。她那小蠻腰,隨著“噠噠噠”的高跟鞋聲,一扭一扭的,扭得路邊的樹啊草啊,都盈動著腦袋翹看。女人很酷,目不斜視地昂著頭,旁若無人的樣子。
每每見到那個女人,我都會想到那只狗。那只狗在做啥呢?
我常常看到它的前腿搭在窗臺上,看著窗外的行人,時不時地狂吠幾聲,不知是饑渴,還是要排泄,還是在鐵欄桿里太寂寥,還是想贏得路人的同情,或許都有吧。
一個晴朗的周末,我看到女人帶著兩個孩子往外走,那只狗撒著歡兒地前后跳動,兩條前腿不停地揚起,兩只耳朵直直地豎著,腦袋和尾巴節奏明快地左右擺動,它想用自己的行為語言,喚起女人和孩子的寵愛,可惜,它的表現徒勞了。女人不但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愛憐,反而大聲訓斥:“你個狗日的老許,給我滾!滾!再不要回來!”還一個勁地地抬腳猛踢,她的兒子在地上撿起石塊,用力地擲向狗。
不知這只狗是因何緣由得在了主人。
后來,我再沒有看到那只狗趴在窗前向外眺望,看到的倒是那只狗臥在一樓的門外,耳朵耷拉著,下巴頦緊挨著地板,有人經過時,無神的眼睛睜開瞅一下,又緩緩地閉上。它光滑的毛色慢慢變得暗淡無光,身上的骨架也一根一根地清晰可辨了。
照這樣下去,我擔心這只狗活不了多久。不過,我的擔心很快就過去了。一樓的拐角處,經常有好心人把剩余的飯菜放到那邊。
日出日落,那只狗漸漸恢復了元氣,身體逐步健碩了起來。見到所有經過的人,它的眼睛都充滿著和善,它的尾巴會搖晃著表示友好。
出于同情,我也給它送過幾次火腿腸。
它由寵愛有加,到一下子被女人拋棄,充饑的食物都沒有了保障,但它仍然不離不棄,日日夜夜守候在女人家的門前,一如既往地保護著女人家的安危,這樣的忠誠,就是當今的人類都難以做到!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多月,一個單元的住戶都相安無事,那只狗也坦然地活著。可一次特別的意外,徹底地改變了那只狗的命運。
那是一個周一的上午九點多鐘,我到辦公室才發現,有一個要用的重要文件忘在了家里,便開車回去取。走到樓洞門口時,看到一個中年男人摁著一樓女人家的門鈴,壓了好一會兒,不見開門。我有些著急,就卸下鑰匙扣,對男人說:“讓我來吧。”男人挪開了一步,我把鑰匙扣貼到門鈴感應器上,門“吱”一聲開了。男人說了聲“謝謝”,拉開門走了進去,但他并沒有徑直走進女人家,而是在樓廳里遲疑了一下,向一旁閃開,讓我先走。我匆匆上樓,用余光掃了女人家防盜門一眼,那防盜門開啟著一條縫隙,門口常見的那只狗卻不在。我覺得有點蹊蹺,便放慢了腳步,想知道男人是不是要去女人家,腳步聲自然輕了許多。不一會兒,就聽見一樓防盜門的“哐當”聲。
回到家里,我找著文件就下了樓。剛打開車門,還沒來得及坐進去,一聲歇斯底里的狗叫聲,突然向我砸了過來,砸得我頭發根都立了起來。那聲音明顯來自一樓,那叫聲,是我有生以來,聽到的最慘烈、最絕望的叫聲。太驚心了,叫得我的靈魂幾近迸裂。
那只臉上有白塊的黑狗,究竟是受到了怎樣的險遇啊?!難道它有死亡的厄運嗎?
我顧不得想很多,踅身走近女人家,用力拍打女人家的防盜門,連續拍打了十幾下,女人才開了門,她披著半裸的睡衣,驚恐地問:“有啥事?”我說:“你家的狗咋啦?”她遲頓了一下,慘白著臉說:“沒事,椅子倒了砸了它一下。”我說:“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打擾你了。”
一上午,那只狗的影子在我心里遛來遛去。
中午下班回來,我看到那只狗躺在樓門外的草叢邊,渾身顫栗地低聲呻吟著。很明顯,它是疼痛難忍。眼前的境況不由得我想起上午狗的慘叫聲。
我立馬回家把幾根火腿腸切碎,又找了兩片去痛片,搗成碎末,把它們拌了拌,還裝了一塑料盒水,送到狗的跟前,狗無神的眼睛看著我,不敢吃,我撫摸著它的腦袋,說:“你放心吃吧,不是毒藥,吃吧。”它大概聽懂了我的意思,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這一站,嚇了我一跳,它的一條后腿居然是斷的,像它身上多余的一個擺設,懸在胯下。此情此景,不由得我突然對那個女人,還有那個中年男人,有了咬牙切齒的感覺。
狗再怎么可憎,但它畢竟也是一個生靈啊!
對那只狗的憐憫,就像我樓下的一棵椿樹,在我心里瘋長起來。倘若不是我家人的一再反對,擔心影響鄰里關系,我真會把它抱回家里好好伺養。
此后的幾天,我每天給它喂火腿腸和止痛藥,還有幾個好心人也給它送飯送水。擔心它晚上沒有棲身之地,我特意用硬紙箱,在門洞外一側給它搭了一個窩,里面墊了棉褥子。每次看到它跳動著走路,那舉步維艱的樣子,我心里酸酸的,只想流淚。
三秦大地很怪,有時候你怕啥它偏來啥,還很靈驗。我擔心那只狗有啥新的不測,果然不久就來了,來得沒有任何征兆。唉——
那一天,天上下著野蠻的雨,晃眼的閃電和震耳的雷聲在頭頂肆虐著,連續幾個小時,絲毫沒有懈怠的意思。坐在辦公桌前,我一直惦記著那只狗,那只狗知不知道避雨,會不會鉆進樓洞或到箱子里去。
好不容易捱到下班,我特意買了火腿腸,急急忙忙趕回小區,但并沒有見到那只狗。我樓前樓后地尋,甚至跑完了整個小區,都沒有找到它的蹤跡。
那只狗,它會去哪里呢?
我心里的問號,像天上咆哮的雨水,一串接一串的。臨睡覺前,我還不放心,打著手電撐著雨傘,樓前樓后又轉了兩圈,還是沒有看到它的影子。
難道它離開了這個世界?
雨還在下,天色已經大亮,那個男人,就是去一樓女人家的那個中年男人,手持一根長長的木桿,木桿前面綁著一個網,只見他把網伸到一輛小車的底盤下,那只躲藏的狗遭到驅趕,便從車底盤下跳了出來,男人一下子用網罩住了狗,狗發出了一聲聲的哀叫。又是那個中年男人,他究竟想干什么?!
“住手!”我大吼了一聲,上去就是一記橫勾拳,打得那中年男人一個趔趄,丟下了木桿。他站穩后,對我喊道:“咋啦?你找死啊!”一腳朝我踢了過來,我順勢來了個接腿摔,把他摔出老遠。估計他也練過幾手,沒事一樣,一骨碌爬了起來,瞬間從腰里拔出一個匕首,血紅著眼睛嚷道:“跟老子玩,老子放你的血!”說著就沖我刺了過來,我閃身躲避,他又落了個空,但他并不甘心,轉身再次刺了過來,我來不及避險,挨了一刀,小腹感到一陣疼痛……
一泡尿把我憋醒了,原來是做了一個夢。
幸虧是一個夢,但愿這夢是假的,但愿那只狗還活著。
我的但愿沒有白費,那只狗真的還活著。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我在樓下洗車,看到一個老太太散著步,后面跟著一只狗,狗的臉上有白色的毛塊,很像我尋找的那只狗,我趕緊迎了過去。那只狗絲毫沒有害怕,還搖著尾巴向我小跑過來。
就是它!就是它!!
我彎腰摸著它的腦袋,它伸出舌頭舔著我的手腕,很親密的樣子。
“白臉,你認識他嗎?”老太太問那狗。
狗看著老太太,輕輕地叫了一聲,算做回答。我看到白臉的身上套著帶子、小木架,小木架下有一個小小的橡皮轱轆,這個轱轆解決了白臉三條腿行走的困難。
“阿姨,您老真是心善啊!”我由衷地對老太太說。
“我遛彎,每天都要經過你們的樓前,每天都能看到一跳一跳的白臉,誰那么缺德,把白臉整成那樣?上上周打雷下雨,我看到它渾身濕漉漉的,怪心疼的,就把它抱回了家,給它起了個白臉的名字,還請人給它做了這個能代替腿的轱轆架。唉,這白臉,它好歹也是一個生命啊!”
“是啊,白臉太不幸了。不過,遇到您老,您有一副菩薩心腸,它也算有幸了。它有您老養著,真是到了福窩了。”
我們邊說邊走,走到我住的門洞前,發現一塑料袋的白面饅頭被扔在一角,起碼有五六個,老太太說:“這是誰扔的,真是折壽啊!這在六二年鬧饑荒的時候,可是要救活幾個人的命啊!”
“阿姨別生氣,那饅頭有可能變質了。”
老太太過去撿了起來,解開塑料袋聞了聞,說:“好好的,一點怪味都沒有,這是誰啊,真是太沒素質了!”
“你說誰呢?啊?你說誰呢?誰沒素質?”沒想到老太太的話,正好被走出門洞的一樓女人聽見。
“誰扔的,我就說誰。”老太太絲毫不示弱。
“你吃飽了撐的,沒事不呆在自個家里,到這來說三道四,你算是哪根蔥?”
“你這人,句句話帶刺扎人,真是太沒教養了!”
“誰沒教養?誰沒教養?老許那個狗日的不管家,你個死老婆子也來欺負我!”一樓女人揮動著胳膊,逼近老太太。
我擔心老太太會吃虧,趕緊上前用身體擋住了氣勢洶洶的一樓女人,嘴里說:“別生氣,別生氣,生氣傷和氣。”
“你個老不死的,狗拿耗子多管閑事。老娘扔饅頭,關你屁事!”
“一看你這打扮,就不是個正經人。你個有娘生,沒娘教的東西!”老太太的聲音有些顫抖。
“好了、好了,兩人都少說幾句。”我勸架道。
“劉——,你在干啥?!”妻子在樓上聽到爭吵聲,向我吆喝道。
“有事嗎?!”我抬頭看著窗口的妻子。
“趕緊上來!上來!”妻子向我招手。
我跟妻子說話的瞬間,一樓女人跟老太太已經扭打在一起,老太太雖然年長,但身體壯實,穿著平底鞋,三推兩推的,著高跟鞋的一樓女人就跌倒在地,但她在倒地的同時,也把老太太拽倒了。我還沒來得及彎腰去拉老太太,白臉就狂叫著沖了過來,一口咬住了一樓女人的手,一樓女人“哎呀”大叫了一聲,松開了老太太。老太太手捂胸口,嘴里喘著粗氣,見狀我有點急了,大喊道:“別鬧了,要出人命了!”
一樓女人坐了起來,捂住流血的手,嚎哭道:“你個老不死的,氣死了活該……”
我掐著老太太手的虎口,對樓上妻子喊道:“快打120!”
聽到我叫打電話,一樓女人一個激靈地站了起來,到一邊打手機去了。
老太太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喘氣。我又掐她的人中,我不敢扶她,聽說心臟病患者發病不能隨便移動身體的。懂事的白臉也不叫了,它用舌頭不停地舔著老太太蒼白的臉。
不一會兒,救護車“嘀哇嘀哇”地過來了,兩個白大褂給老太太鼻孔里插上了氧氣管。與此同時,上次見到的那個中年男人也沖了進來,一樓女人一邊哭著,一邊指著我們這邊罵:“狗日的老許咬我哩,那個沒良心的東西。”那中年男人彎腰在花壇邊揀起一塊磚頭,就向這邊奔了過來,我見勢不妙,趕緊對白臉說:“白臉,快跑!”白臉真聰明,知道有危險,撒腿向一邊跑去。它拖著一個轱轆,畢竟跑不快,眼看中年男人揮著磚頭就要追上了,我心里捏著一把汗。還好,機智的白臉隨即跳進了一個打開井蓋的下水道里。一樓女人也追了過去,此時老太太清醒了許多,她喘著氣問我:“我的白臉呢?”我說:“沒事,阿姨放心,白臉好著的。”
一個白大褂說:“老人家,你別動,我們把你移到擔架上,隨我們的救護車去醫院。”
老太太說:“我不去,我要找我的白臉。”
我說:“阿姨,白臉真的沒事,先送你去醫院吧。”
隨救護車到醫院,看著護士給老太太掛上了液體,我向老太太要了她兒子的電話,給她兒子簡要通報了老太太的病情。老太太說她沒事了,催我趕緊回去,我說不急。一直等到她兒子趕到醫院,我才回到小區。
還沒走到我住的樓下,遠遠地就看到了一股青煙在往天上冒,冒煙的地方圍站著十幾個人,出于好奇,我也湊了過去。
透過人群縫隙一看,原來是那個中年男人在下水道口燒一堆柴,一邊燒還一邊用硬紙片向下水道內扇風,一樓的那個女人手上包著白紗布,嘴里還在謾罵著:“狗日的老許,沒良心的東西,看你還在外面找野女人,看你一年四季不落家,燒!燒死它,就是燒不死,也要熏死它!沒良心的東西,看你還敢不敢咬我?!”
原來他們是針對白臉的!聽人講,下水道嚴重缺氧,有的清潔工人就因為缺氧,死在下水道里。即使中年男人不燒柴熏,估計白臉也很難活下去。更何況,中年男人還在不停地向里面扇風,那白臉必死無疑了。
“別燒了!師傅!我看到狗的影子隨這煙霧早上天了,真的!狗早死了!”圍觀的人聽到我的高嗓子,自覺地向一邊閃開。中年男人扇風的手停了下來,他疑惑地瞅瞅我,又瞅瞅一臉怒氣的一樓女人。一樓女人很不友好地瞪了我一眼,下命令似的對中年男人說:“趕緊燒,把這堆柴燒完!就是老許死了,也不能輕饒它,也要把它燒成灰!哼,那個老不死的老太婆,也別想安寧,她除非死在醫院里,只要她還活著,還有一口氣,我就要告她,告她賠償我的醫藥費,賠償我的精神損失費,賠償我的誤工費!”
我心里清楚,一樓女人也在生我的氣,只是找不到岔口,不好對我發作罷了。
我無奈地嘆息了一聲,搖著頭,怏怏地走開了。
后來,一樓女人真的把老太太告上了法庭,還讓我出庭當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