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云敏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
交際語境順應視角下對《茶館》德英譯本的分析
趙云敏
(同濟大學 外國語學院,上海 200092)
本文以Verschueren的順應論為理論框架,以交際語境關系順應為分析維度,試探究交際語境順應在《茶館》德英兩個譯本中的運用和體現,以說明其對翻譯實踐的指導意義。
順應論 交際語境 《茶館》 翻譯
《茶館》是老舍先生所著的三幕劇,是其代表作之一。全劇以裕泰大茶館為社會縮影,選取了清朝末年、民國初年及抗戰勝利后三個歷史階段,時間跨度長達半個多世紀,由50多個角色演繹社會不同階層人民的生活,由此折射出老北京幾十年的盛衰變遷。《茶館》一劇特色鮮明:簡潔鮮明的人物對白,豐厚飽滿的文化內涵,以及透過北京方言所流露出的濃郁的“京味”。《茶館》藝術創作上的特色及成功,無疑對譯者的翻譯活動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譯者如何做到既傳其形而又傳其神地將原文中的語言特色、文化內涵譯介到目的語讀者中,同時兼顧劇本文本的特殊性、翻譯的可操作性等因素,值得探討與研究。
本文選擇Verschueren的順應論為理論框架,以交際語境關系順應為分析維度,試對德國漢學家呂褔克(Volker Kl psch)的德譯本[1]及英裔加拿大翻譯家霍華(John Howard-Gibbon)的英譯本[2]作評析。
順應論是由比利時國際語用學學會秘書長耶夫·維索爾倫(Jef Verschueren)創立的語言學理論。順應論認為,人們使用語言的過程是一個基于語言內部和外部的原因,在不同的意識程度下不斷做出語言選擇的過程[3]55。維索爾倫認為,順應論應涵蓋以下四個方面:語境關系的順應(contextual correlates of adaptability)、語言結構的順應(structural objects of adaptability)、順應的動態過程 (dynamics of adaptability)和順應過程中的意識程度(salience of the adaptation processes)。這四個部分從不同角度對語言現象作出語用分析,構成了順應論分析的四個維度[3]65-66。
翻譯,是一種跨語言、跨文化的交際活動,涉及不同語言環境和文化環境之下的語言結構的選擇和運用,是一個有意識和無意識地根據語言內部和語言外部因素不斷選擇語言的過程。作為不同語言之間的交際,翻譯過程中的語言選擇面臨著更多的因素、更多的方面、更多的層次,因此比語內交際更加復雜,更加困難,更加靈活多變,對語言的運用能力的要求更高[4]110。譯者在翻譯過程中的順應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在理解源文時,必須順應源發語的語言和語境,正確理解作者的意圖。在譯文表達的過程中,必須動態地順應目的語的語言和語境,兼顧翻譯目的和讀者狀況等因素,選擇正確的翻譯策略,以恰當的方式向目的語讀者呈現源文信息。因此,將順應論作為一個新的視角引入翻譯研究是切實可行且十分必要的。順應是譯者進行翻譯活動時所要遵循的原則,同時可作為評判譯文質量的標準,對于翻譯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意義和實踐價值[5]117。
順應論的四個分析維度在翻譯中的體現如下[6]122:
語境關系的順應:由于語境在不同的時代、不同文體中有不同程度的差異,譯者在選擇時應該注意順應目的語的表達要求和受眾的欣賞習慣。
語言結構的順應:在語言使用過程中,對包括語音、詞匯、句法、語體、語篇等在內的語言因素的各個層面做出選擇,對源文信息做出適當的增減、修飾和調整。
順應的動態過程:順應論中的核心概念,是語言選擇過程中語境和結構客體之間相互順應的動態性。
順應過程中的意識程度:譯者在對源文進行轉碼的時候,會涉及其意識程度,意識程度即“語言使用中表現出來的有一定語用功能特性的自反意識”。
維索爾倫將語境劃分為語言語境和交際語境。語言語境,即我們常說的上下文,主要包括篇內銜接(cohesion)、篇際制約(intertextuality)和線性序列(sequencing)三方面。交際語境則包括語言使用者、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和物理世界等因素。
3.1 心理世界的順應。心理世界主要涉及交際者的性格、情感、信念、意圖等心理因素。《茶館》全劇共有大大小小57個角色,70多人,有臺詞的就有50多人,除主要人物外,大多如“走馬燈”一樣,但他們的臺詞都極富個性,堪稱“一句臺詞刻畫一個人物”。《茶館》中的人物對白符合人物心理世界,很好地詮釋了人物形象。因此,譯者在翻譯過程中要順應交際雙方的心理世界,這樣才能使譯文更加貼切,忠實地再現源文的藝術特色。
原文:
黃胖子:哥兒們,都瞧我啦!我請安了!都是自己弟兄,別傷了和氣呀!
王利發:這不是他們,他們在后院哪!
黃胖子:我看不大清楚啊!掌柜的,預備爛肉面,有我黃胖子,誰也打不起來![7]14-15
英譯:
Fasto Huang:Brothers,look at me.I’m paying my respects to you.We’re all one big family—don’t do anything to upset our friendship.
Wang Lifa:Your friends aren’t here;they’re in the inner courtyard.
Fasto Huang:Ah,yes,my eyes are rather poor.Proprietor,get minced pork noodles ready.As long as Fasto Huang is here there won’t be any fighting.[2]35
德譯:
Der dicke Huang:Brüder,alle hergeschaut!Ich grü?e euch!Alle sind wir Brüder,und keiner soll gegen die Eintracht versto?en!
Wang Lifa: Du bist hier an der falschen Adresse, sie sind hinten im Hof!
Der dicke Huang: Ich sehe nicht allzu gut.He, Wirt,einmal Nudeln mit Schmorfleisch!Wo der dicke Huang auftaucht,da wird nicht einfach losgeprügelt![1]36
老舍先生僅以短短兩輪對話,便讓流氓頭子黃胖子鮮活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黃胖子前往茶館調解兩方打手之間的糾紛,進門便請安:“哥兒們,都瞧我啦!我請安了!”此處的“請安”不同于一般意義上的問好,而更多地帶有討好爭執雙方的意味,以免受牽連,黃胖子此刻可以說是謹小慎微。然而,當他得知兩方打手并不在此時,先以視力不好(患砂眼)為由緩解尷尬,隨即就換了一副腔調:“有我黃胖子,誰也打不起來。”短短幾句話,承接了三種不同的心理狀態,從一開始急不可耐請安奉承,到試圖緩解尷尬,再到最后口出狂言,標榜自己“德高望重”,凸顯了黃胖子裝腔作勢、兩面三刀的性格。譯者在處理這段內容的時候,必須先充分揣度人物性格,順應人物的心理世界,才能做到貼切且傳神地向目的語讀者呈現原作人物風貌。針對“請安”,英譯本譯作“pay respects”,而德譯本則直接譯作“grüen”。如前述,此處的“請安”別有意味,英譯本的處理方式更貼近黃胖子奉承求全的心理意圖,對其心理世界做了很好的順應。針對“我看不大清楚啊!”,較之原作和德譯本,英譯本增添了“Ah,yes!”的表達,添加了一個黃胖子為掩飾尷尬佯裝確認的行為。英譯者在對人物心理透徹分析的基礎上,作出了恰當傳神的補充。針對黃胖子最后的狂人誑語,兩個譯本也給出了不同的處理結果,英譯本以“as long as”引導條件狀語從句,直譯為“只要有黃胖子在,就打不起來!”。德譯本采用“wo”引導的關系從句,直譯為“黃胖子在的地方就打不起來!”。相比之下,德譯者對黃胖子的心理世界拿捏得更為得當,刻畫出的黃胖子更為狂妄,與先前收斂求全的形象之間的對比也因此顯得更為強烈。
3.2 社交世界的順應。社交世界指社交場合、社會環境、規范交際者言語行為的原則和準則。交際者不是抽象化和理想化的語言使用者,他們的言語行受到社會和文化規范的制約。語言使用者所處的社會階層、交際場合等均會影響其語言選擇。社交世界順應的直接體現之一就是不同稱謂語的使用。稱謂語指的是人們在日常交往應酬之中,所采用的彼此之間的稱呼。作為人際交往中的必要環節,體現了交際雙方的社會地位、關系親疏等。《茶館》中不同交際場景下不同角色之間使用采取各異的稱謂方式,正是基于對社交世界的順應作出的不同語言選擇,原著中的人物形象(身份、地位等)也因此得以刻畫與凸顯。
原文:
王利發:哥兒們,都是街面上的朋友,好話好說。德爺,您后邊坐![7]10
英譯:
Now,brothers,we are all neighbours.We should settle things reasonably.Sir, why don’t you join them in the inner courtyard?[2]23
德譯:
Brüder, wir kennen uns doch alle als respektierliche Leute, die mit sich reden lassen.Erdezi, nehmt Ihr weiter hinten Platz![1]31
常四爺與二德子發生口角,茶館掌柜王利發急忙跑來勸架。雙方互不相讓,氣氛相當緊張,因此這段對白完全是茶館掌柜的口吻,勸架,講場面話,不管是非,兩邊都不得罪,但對惡奴打手特別客氣一點,這一點從他對二德子的稱呼中即可看出:稱其“德爺”并用敬稱“您”招呼其入座。英譯本分別譯為“Sir”和“you”,德譯本則譯作“Erdezi”和“Ihr”①。對比兩個版本“德爺”的處理方式,優劣顯而易見:德譯版本中以“Erdezi”替代“德爺”的方式顯然不妥。“二德子”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名字,而是諢名,即綽號。二德子是善撲營里當差的,王利發則是普通百姓,且為人八面玲瓏,在如此緊張的交際場合下,直呼二德子其名無疑是引火上身。相比于德譯本,英譯本很好地考慮到上述因素,因此將“德爺”譯作“sir(對男子的敬稱)”。英譯者的做法對德譯本而言是個很好的借鑒,因此不妨將“德爺”譯作“mein Herr”。另外,敬稱“您”在德英兩譯本中也有著不同的處理方式。英語缺少表示尊敬的人稱代詞“您”,而只有“you”一種表達方式,因此“您”對于英語而言可以說是不可譯的。而德語卻有其一套敬稱的表達系統,因此,對德語而言,“您”的轉換并無難度。但是,此處值得注意的是,英譯本在缺失對應敬稱表達的情況下,通過重新選擇話語的構建成分,進行靈活的句式轉變,對語言結構進行順應,從而作出了很好的補償。原作中“您后面坐!”是祈使性質的表達,英譯本中考慮到在缺少敬稱“您”的情況下使用祈使句,會進一步造成態度強硬的聽覺感受,故采用反問句的形式,“Sir,why don’t you join them in the inner courtyard?”,帶商量口吻,緩和了語氣,對人物的社交世界作出了順應。
3.3 物理世界的順應。物理世界的順應是交際語境順應下的另一重要方面。維索爾倫所指的“物理世界”是一個純粹的“物質條件”,它誘發或阻礙某種語言選擇[3]101。文化負載詞承載著不同國家或社會團體的不同文化,限定了文化世界中語言選擇的“物質條件”。因此,在翻譯文化負載詞的過程中,譯者需要特別注意到其蘊含的不同文化元素及其限定的“物質條件”,采取恰當的翻譯策略和翻譯方法,以順應物理世界②。人名并不是單純的符號,其往往包含一定寓意和內涵。同時,不同的命名方式體現了該民族、群體的思維與文化。以下選取德英兩譯本中典型的人名翻譯進行分析。

例3 德英譯作中典型的人名翻譯
《茶館》中有名有姓的角色共18人,對于這些人名的翻譯,兩位譯者均采取漢語拼音直接引入譯文的方式。在音譯的過程中,如“王利發”、“秦仲義”等人名中潛在的文化聯想不復存在。如“王利發”在源語讀者中易引發此人“好財”的聯想,“秦仲義”則顯得有情有義,這些聯想的確符合老舍先生所塑造的人物性格特征。然而,人名作為一個特殊的語言單位,有其結構等多方面的限制,考慮到翻譯的可操作性,這種信息的缺失是很難避免的。而針對《茶館》的另一位“主人公”,全劇的靈魂所在——裕泰大茶館,兩位譯者則采用了不同的翻譯方法。“裕”意指“富饒”,“泰”即“平安”,“裕泰”承載了深厚的文化內涵。英譯本中將 “裕泰”處理為“Yu Tai”,而德譯本則通過采取直譯(根據字面意思)的方式,順應目的語的語序和語法表達習慣對源語表達作相應調整,將其譯作“Fülle des Friedens”,恰當貼切地再現了“裕泰”的內涵。歸根結底,“Yu Tai”對于譯入語讀者來說仍舊是陌生的符號,無法引發他們對 “裕泰”的共鳴。但 “Fülle des Friedens”能讓讀者清楚地領悟到其文化內涵,“Fülle des Friedens”并非一個充滿和平的地方,不免使人喟嘆唏噓。德譯者的處理方式既符合目的語讀者的認知習慣,又滿足其認知需求,作出了很好的順應。
表格中第二欄涉及“排行型”人名,以“松二爺”和“李三”為例,英譯本中將“松二爺”譯作“second elder Song”,德譯本譯作“der zweite Herr Song”,同時對“排行型”命名方式進行加注解釋。不難看出,兩位譯者均順應了源發語的表述習慣,相較于英譯本,德譯本以注解的形式為譯入語讀者鋪墊了源語文化,有助于理解。需要特別指出的是,考慮到劇本的 “可表演性”,德譯本在對白中以 “Herr Song”替代“der zweite Herr Song”的表達,順應了譯作讀者的閱讀習慣及觀眾的聽覺感受。與松二爺不同,李三雖然也是以排行命名的人物,但因其底層人民的社會地位,故處理方式有所不同,英譯本譯作“third-born Li”,德譯本譯作“der dritte Li”,對白中稱其Li San。英譯本中“elder”與“born”的對比體現兩者身份的尊卑,“elder”意為“年長的”,多用于同一家庭中兩個成員之間[8]362,“born”本身則不具備這層含義,因此“elder”更強調“家庭”與“排行”的觀念。德譯本中則以“Herr”來區分,都是對源文社交世界成功的順應。同樣出于對劇本文本特殊性的考慮,此處“李三”不妨直接采取音譯的方式,并且對于底層人民來說,即便錯把“李三”喊成“李四”也無關緊要,排行因此顯得無足輕重,無需費心解釋。
《茶館》全劇中共出現12個諢名,如“黃胖子”、“傻楊”,“唐鐵嘴”是其中最具中國特色的表達。“鐵嘴”一詞包含多層含義,如(1)能言善辯的人;(2)迷信者稱算命極準的人,因其言必有中,不可改移,故稱③。因“鐵嘴”這一意象僅存在于中國文化內,無法移植到譯入語文化中,考慮到譯入語讀者對源語文化有限的認知水平,因此兩位譯者均采取明示化翻譯,即點出“鐵嘴”的含義,而非簡單直譯為“iron mouth/ eiserner Mund Tang”,因為此種譯法勢必會造成目的語讀者的誤解與困惑。雖然相比 “鐵嘴”,“soothsayer/Wahrsager Tang”這一表達稍顯平淡,但是從功能和目的(即舞臺表演)的角度上來說,譯者充分考慮到了受眾的接受能力和思維、語言習慣,作出了合理的順應。
《茶館》是中國舊時歷史的縮影,凝結了豐厚的文化內涵,因此它的譯介工作對譯者而言更具挑戰性。譯者需要查閱一定量的歷史等相關書籍才能進入《茶館》的語境,才能理解劇中“善撲營”、“押大令”等詞的意義。這種做法其實就是對源文語言和語境的順應,只有這樣才能“化入”到源文中,深刻理解作者的意圖和源文的意思。在譯文表達的過程中,譯者需要動態地順應目的語的語言和語境,以便能夠將自己所理解的源文信息以恰當的方式表達出來[5]175。在這一過程中,譯者需要不斷對交際語境下的話語使用者、心理世界、社交世界及物理世界作出順應,在忠實于源文內容和風格的基礎上,合乎目的語讀者的認知和表達習慣,將源文信息充分、有效地表達出來。由此看來,德英兩譯本均進行了不同程度的交際語境順應行為。
翻譯活動是一個動態順應過程,譯者需要對許多因素加以權衡考慮,包括翻譯目的、源文作者意圖、源文語言特色、目的語表達習慣、目的語文化背景、譯文讀者的認知語境和接受水平等,因此將順應論作為一個新的視角引入翻譯研究是切實可行且十分必要的。目前看來,這一新的視角已引起了越來越多的學者的關注與研究,其第一分析維度:語境順應的理論也得到了不斷的補充與完善,為翻譯活動提供了新的思路。
注釋:
①Ihr:[舊]您
②參見王振紅.“順應論視角下對英若成戲劇譯作《推銷員之死》的研究”.未發表碩士論文,河南,2011.
③http://www.zdic.net/c/1/101/271970.htm.
[1]Lao,She(Shu Qingchun).Das Teehaus[M].übs.Volker Kl?psch&Liu Jenkai&Pai Yinglin,Reinbek bei Hamburg:Rowohlt Taschenbuch Verlag GmbH,1980.
[2]老舍.霍華,譯.茶館[M].北京:外文出版社,2001.
[3]Jef Verschueren.Understanding Pragmatics[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0.
[4]瞿宗德.翻譯中的語言學[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7.
[5]王穎頻.動態順應與翻譯——以文化因素的翻譯為例[J].蘇州大學學報,2011.1:173-177.
[6]方詩音.交際語境順應視角下的《茶館》德譯本芻議[J].北方文學,2014(3):122-125.
[7]老舍.茶館[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
[8]楊鎮明.朗文當代高級英語辭典(英英·英漢雙解)[Z].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