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宇宏
74年前,為了抗議國民黨政權的新聞審查制度,中國共產黨機關報 《新華日報》 在其版面上開天窗。這是一場發生在國統區看不到硝煙的宣傳戰。
“新華掃蕩中央,新華掃蕩中央了……”
抗戰時期的陪都重慶,聽到這樣的叫賣聲,就知道 《新華日報》 的報童來了。
“掃蕩”指的是 《掃蕩報》,隸屬于國民黨軍事委員會總政治部;“中央”指 《中央日報》,國民黨的機關報,這兩份報紙與 《大公報》 是抗戰期間聞名全國的三大報。《新華日報》 刻意給自己的報童設計如此賣報口號,自然語義雙關,還起到較好的廣告效應。
74年前,也就是1940年元月6日,讀者拿起當天的 《新華日報》,發現社論欄內只有八個大字——“抗戰第一!勝利第一!”,其他地方均為空白,僅有一行附注,告知讀者這兩篇社論被新聞檢查機構扣留。
這就是 《新華日報》 著名的“開天窗”抗議事件,報紙從武漢遷往重慶一年半來,首次付諸最激烈的方式抗議新聞審查。
《新華日報》 作為中國共產黨的機關報,1938 年元月在武漢創刊,至1947年2月被查封,歷時9年。報紙從出生到終結,一直生存在國民黨治下。用共產黨的話說,它是一面“插在國統區的紅旗”。
在國民黨新聞審查機關看來,《新華日報》 無疑是“頻生事端”的報紙;在我黨老一代報人眼里,這些引以為豪的“新聞斗爭”卻是一段傳奇。
為 ?《新華日報》 ?辦“準生證”的艱難過程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事變當天,周恩來飛抵上海。“在國民黨統治區域要做的事很多,我們要辦張黨報,昨天已經決定了,由潘梓年和章漢夫負責。” 三天后,周恩來召見“左聯”劇作家夏衍,向他傳達指示。
緊接著,周恩來約見一個月前剛出獄的潘梓年,說服他放棄去延安的愿望,著手在國統區籌辦黨報。有著“中共第一報人”之稱的潘梓年被欽點為 《新華日報》 首任社長。
《新華日報》 不可能橫空出世,它的誕生自有復雜的歷史背景和博弈過程。在國統區創辦報刊,只有共產黨單方面意愿不可能落實,必須獲得國民黨首肯,這仍需周恩來繼續對國民黨公關。
自打國民黨“清黨”起,共產黨被宣布為非法組織,合法活動空間喪失,紅軍開始長征后,國統區組織活動更陷入停頓。
近代世界,沒有任何政黨像列寧締造的布爾什維克黨那樣,視組織、宣傳、統戰為生命線,將之提升到戰略高度。沒有合法的組織活動,則宣傳與統戰工作無從談起。
盡管國民黨時期,民營新聞出版業始終占據大半江山,若沒有獲得合法地位,黨就發不出聲音。這正是周恩來強調“公開合法”的原因,抗戰爆發使打開缺口出現了轉機。
正如周恩來所說,此時的他擔負著兩大重任:與南京方面談判,頻繁拜訪國民黨軍政要員,為中共爭取到最好的合作條件;領導恢復在國統區已瀕于熄滅的組織和宣傳活動。
周恩來不僅約見潘梓年等文化人,布置辦報任務,還約見了潘漢年,下達逐步恢復公開和秘密組織活動的命令。
到8月份,蔣介石密邀周恩來赴南京談判,迎來大轉機。在蔣介石的首肯下,政府同意共產黨在南京出版 《新華日報》 和 《群眾》 周刊。
在南京期間,周恩來拜訪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部長邵力子,商討中共在國統區辦報事宜,邵力子簽署文件,正式批準中共在南京籌辦 《新華日報》。周恩來相當機智,又去探望時任監察院院長的國民黨元老于右任,請他題寫報頭,于右任欣然允命,提筆寫下“新華日報”四個字。
拿到“準生證”,潘梓年、章漢夫立即組織人馬于10月份開始籌辦 《新華日報》,但因為上海、南京相繼淪陷,報紙的籌備工作轉移到漢口。
武漢的籌備工作萬事俱備之后,向政府登記注冊卻遭遇了點小插曲。報社派人去湖北省政府注冊,拿著邵力子簽字的文件,對方半信半疑:“你們共產黨要在我們省辦報,我們得向中央請示。”這事被暫時拖了下來。
12月21日晚上,周恩來、王明、博古與蔣介石會談時再提到 《新華日報》 出版問題,蔣表態“完全支持”,湖北省方面只得打開綠燈。
1938年元月上旬,《新華日報》 舉行隆重的創刊大會,漢口市長吳國楨及黨政軍諸多名流應邀赴宴,可以說一出生就相當榮耀。
報社還在 《大公報》、《武漢日報》 顯要位置刊登廣告,宣稱 《新華日報》 是“非常時期人人必讀的報紙”。就這樣,1938年1月11日,第一期 《新華日報》 在漢口面世,“紅旗”終于又插在了國統區。
“紅旗”不倒,《新華日報》資金充裕
當年中國報館的體制,通常在社長之下設經營和采編兩大塊,分別由總經理和總編輯執掌;總編輯下轄采訪和編輯兩部門,實力較大的報館會另設“主筆”掌管言論。
《新華日報》 與各報的體制皆不同,主要采用蘇聯報紙體制。它設有“黨報委員會”,隸屬中共長江局,委員會由周恩來、博古、王明等人構成;報館還有“董事會”,王明、鄧穎超等人為董事會成員。武漢時期,王明任董事長,到了重慶時期才由周恩來兼任董事長。
報館還引入蘇聯報紙特有的“編委會”,由潘梓年、章漢夫等人領導日常編輯事務。自《新華日報》 始,后來的黨報都沿用了這套體制。
辦 《新華日報》,黨不惜投入最精銳的文化和經濟人才。熊瑾玎到位后,潘梓年讓出暫代的總經理職位去當社長。
熊瑾玎是個務實型經營之才,“要做事,就要有錢”是其一貫主張,他經常能為黨籌集到活動經費。他在上海搞地下活動,開了三家酒店,一個錢莊,跟毛澤民共同經營印刷廠。為了不讓“熊老板”的身份令人起疑,周恩來給他調來一個19歲的干練女黨員朱瑞綬任會計課課長,二人偽裝成夫妻(后來弄假成真)。
《新華日報》 既然要在國統區生存,風格不能辦成延安那種百分百的蘇維埃報紙,自然重視“市場營銷”,重視“大眾路線”。但它畢竟不是市場化報紙,而是承擔著統戰和宣傳重大任務的黨報:向讀者傳播黨的理念和政策;介紹蘇聯政治和社會方方面面;對群眾團體、國民黨中高層和美國(太平洋戰爭爆發后)進行統戰,為黨的生存發展營造良好輿論空間。
因此,《新華日報》 的廣告難以企及 《大公報》這類市場報紙,無法靠廣告收入維持龐大開銷。《新華日報》 具體的發行和經營狀況至今沒有公布過檔案,但從不少相關史料能窺葉知秋。
每賣一份報紙,要賠本五厘至一分,《新華日報》 還向各機關、團體贈閱大量報紙,《新華日報》發行量一度達到了3萬份,發行越多,虧損越大。
辦報經費來自黨的撥款,黨員不定期捐助,還有不多的辦報收入。周恩來、鄧穎超、董必武等人在國民政府或參政會任職,薪水不菲,經常拿出工資來捐給報社,但這點錢對一個報館來說杯水車薪,尤其在“皖南事變”后,國民黨停止給八路軍發放薪餉,黨的經費也不寬裕。
《新華日報》 這面“紅旗”長期不倒,四川最成功的大資本家任宗德功不可沒。每當報社難以為繼時,任宗德總是慷慨施予援手,明面上“借錢”,實際上“贈予”,少則數百萬,多則上千萬。
作為 《一江春水向東流》、《三毛流浪記》、《八千里路云和月》 等電影制片人的任宗德,是當時的進步商人。用熊瑾玎的話說,任宗德的“國防動力酒精廠”就是 《新華日報》 的金庫,隨用隨取。
因為資金充裕,《新華日報》自辦造紙廠,解決了戰時紙張短缺問題;自辦發行,不受制于他人。抗戰期間大多數報紙為紙張和資金發愁時,《新華日報》 從來不會被這種問題困擾。
一份在國統區斗智斗勇的報紙
南京政府早在1930年就推出了《出版法》,1937年又再次頒布 《修正出版法》。抗戰爆發后,南京政府因應抗戰,在政治、經濟、宣傳等各方面建立了戰時體制,“戰時新聞審查制”為戰時體制的重要部分。
《修正出版法》 則被一系列戰時新聞法規所代替,其效力在抗戰結束后才恢復,并一直沿用到臺灣。
《〈修正出版法〉實施細則》、《戰時新聞違檢懲罰標準》 等構成戰時新聞審查的核心法規,承擔新聞檢查的機構為“軍事委員會戰時新聞檢查局”或“新聞檢查所”。
盡管國民黨有很多戰時新聞法規,但這些法規多采用“列舉式”,可新聞報道所涵蓋的內容包羅萬象,非幾部法規能夠囊括;另外,報紙眾多,其審查人力有限,執行效力大打折扣。各報均總結出一套對付新聞審查的辦法,《新華日報》 在這方面自然經驗豐富。它當年的很多文章,今日翻閱,仍有“驚艷新奇”的感覺。
《新華日報》 創刊才一個月,即向 《掃蕩報》 等發起關于“一黨專政”問題大論戰。《新華日報》 窮追猛打,在一版登出 《毛澤東、朱德最近抗戰言論集》。最后迫使邵力子親自來信,說敵方廣播已為此大做文章,務求停止論戰和發表。國民黨方面示弱,《新華日報》 初戰告捷,令全社歡欣鼓舞。
初期,《新華日報》與新聞審查機構的矛盾尚不尖銳。一方面國民黨的戰時新聞審查機制從1939年才開始逐步完善和強化;當時的抗戰尚未進入最艱難時期,共產黨力量還比較微弱,雙方矛盾還未激化。
有趣的是,這戰時新聞審查制和特殊的兩黨關系,一定程度上也保護了黨。抗戰初期,蘇聯是中國唯一外援國,蔣介石顧及這層關系,對于前方軍隊和各報傳來的涉及共產黨的負面消息,他同樣下令宣傳部給予扣押不發。
《新華日報》 批判張國燾叛逃,討論陳獨秀是否是漢奸這兩大議題,曾掀起不小風浪。尤其在陳獨秀問題討論上,差點給開局良好的統戰局面造成毀滅性打擊。甚至連那些對共產黨友好的各界名流也紛紛站出來為陳獨秀辯護,指責 《新華日報》 污蔑。陳獨秀一怒之下聲稱要訴諸法律,跟延安打官司,頓成全國轟動新聞。周恩來為免事態擴大,其后,親赴四川江津,前往陳獨秀家中勸說和解釋,這才渡過險關。
抗戰期間新聞戰線數次戰役,
均以我黨大獲全勝告終
遷到重慶后,《新華日報》 是讓審查機關最頭疼的報紙。前文所說的開天窗就是這場新聞宣傳戰爭的一場戰斗。
1940年1月6日,《新華日報》 原擬刊登社論《論冬季出擊的勝利》,但稿件在送審時被以“系軍事論文”為借口扣留;《新華日報》 決定改登另一篇社論 《起來,撲滅漢奸!》。然而,這篇社論又未通過審查。為了抵制國民黨當局的刁難,《新華日報》 毅然采用“開天窗”的斗爭手段以示抗議。
這日的 《新華日報》 在原社論的位置僅刊印了八個大字——“抗戰第一!勝利第一!”旁注兩行小字,對“開天窗”緣由予以說明:“本日兩次社論:一、論冬季出擊的勝利 (代論);二、起來,撲滅漢奸!均奉令免登尚望讀者原諒是幸!”
雙方的矛盾到“皖南事變”發生后變得白熱化,但這一段“艱苦歲月”常令新華報人引以為豪。
“皖南事變”三天后,1941年1月17日,周恩來寫下“千古奇冤,江南一葉,同室操戈,相煎何急!?”,準備拒絕新聞審查,直接登在 《新華日報》 上。一位30歲的新聞檢查官當晚還待在報社的會客廳,章漢夫與他進行了一番有趣對話。
新聞檢查官 (簡稱“新”):“章先生,你們明天不要登反政府的新聞和文章,體諒我苦衷,明天報上沒有什么事,大家都過得去,我也就好交差了。”
章漢夫 (簡稱“章”):“你過去什么學校畢業的?”
新:“燕京大學。”
章:“為什么干新聞檢查官?”
新:“一個人總得有職業嘛,我學過新聞。”
章:“你,大學畢業生,年紀輕輕,什么事不能干,要去干這種不名譽的差使。這對你有什么好?真替你惋惜。”
新:“嗯,好吧,哈哈。咱們為公事,我辦完就走,無意同你們吵架。至于說新四軍嘛,不聽中央軍令,總是不對的吧。”
章:“新四軍奉我黨中央命令北撤,有什么不對?”
新:“不談這些了,章先生說明天報上不登‘免登新聞,那就好了。”
章:“我們明天一定不登揭露的新聞,但是你們休想一手遮天。你去罷,半夜三更待在這里干什么。”
新:“好,好,好,不登就好,我再坐一會,等報紙印出來了再回去。”
章:“還不放心?共產黨講話,一就是一,二就是二。”
新:“沒別的意思,職責所在啊。”
面對死活不走的新聞檢查官,報社略施小計,印了兩個版面,一個版面用來應付新聞檢查官,把他打發走后,換上另一個刊有挽詩的版面大量付印。第二天大早,報紙已被貼在大街小巷的閱報欄,令國民黨高層相當震驚。那位可憐的新聞檢查官有沒因“失職”遭到撤辦,則難以查考。
此后,報紙多采用“皮里陽秋”、“含沙射影”、“嬉笑怒罵”、“指桑罵槐”等文風來批評國民黨和蔣介石,令官方相當頭疼。
鑒于 《新華日報》 的“不聽話”和“惹麻煩”,國民黨黔驢技窮之下,1944年春的黨政軍聯席會議上,有人提出,共產黨可以在國統區辦報,延安卻沒有其他黨派及其報紙,因而作出決定,創辦《中央日報》 延安版,交付國民黨中央宣傳部來執行。
《中央日報》 派出主筆張文伯參加中外記者西北參訪團前往延安摸底,張文伯出行前向國民黨中央宣傳部詢問:“如果中共不同意,咋辦?”得到的答復是:“那更好,我們就對等地取締 《新華日報》。”
張文伯7月中旬參訪回來匯報說,宣傳部給記者團配備一部電臺,到延安后無法架設,多次交涉仍無法解決。“《中央日報》 要出延安版,電訊不通,新聞稿的來源就成問題。邊區那里組織太嚴密,國民黨人根本無法在那里活動,延安版就算印出來了,也無法發行啊。”
國民黨只得作罷,《中央日報》 延安版與取締《新華日報》 的陰謀均宣告破產,黨又一次在新聞戰線大獲全勝。
解放戰爭爆發后,
《新華日報》 ?仍在國統區堅持斗爭
抗戰勝利后,在包括共產黨等各方力量推動下,國民黨籌辦“憲政”,取消戰時體制,《新華日報》 的風格更加大膽潑辣,在解放戰爭中為“第二條戰線”的斗爭立下汗馬功勞。
1947年,戰事日益吃緊,坊間一直謠傳,說共產黨將在重慶發起武裝暴動,國民黨終于決定拔掉國統區的“紅旗”。2月28日凌晨,報社收到重慶警備司令部的文件,要求 《新華日報》 自28日三時起,停止一切活動。
當夜,國民黨大動干戈,出動五千軍警包圍報社,原以為報社內暗藏武裝,結果發現沒有武器,也未遭到武力抵抗,這才撤走大部分警力,遂又趕緊“以禮相待”,成立“渝共財產清理委員會”,假裝把報社財產登記造冊,好像意味著暫時接管,未來還會歸還給共產黨。
2月28日,《新華日報》 在國統區出版完最后一期,宣告停刊。3月8日和9日,報社員工分批乘飛機離渝,重慶警備司令孫元良親自到機場送行,給每人送上一份“告渝共人員書”,附有一袋面包和水果。報社職工們告別斗爭了9年的國統區,安全撤回到延安。
1949年4月23日,解放軍攻下南京,周恩來宣布復刊,《新華日報》又回來了!
(選自《〈新周刊〉2014年度佳作——中國記憶榜》/《新周刊》雜志社 選編/漓江出版社/ 2015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