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光，于是便有了光——淺談孟京輝與《我愛XXX》

張 巧

（重慶大學美視電影學院 重慶 400021）

一、孟京輝的實驗之路

20世紀90年代初，年輕的孟京輝是一個“憤青”。他和他的伙伴們，青春熱血，叛逆激情，渴望與眾不同，因此實驗戲劇成為他們表達自我的工具。《等待戈多》演出的取消對孟京輝來說大概畢生難忘。孟京輝與張揚、施潤玖、刁亦男、廖一梅等人籌劃在80年代的最后一天在操場上上演荒誕戲劇大師貝克特的《等待戈多》，但是學校得知后多次制止，跟學校幾次周旋也無法實現。取消演出后，幾個人以踢球的方式，完成了《等待戈多》的“演出”并用攝像機記錄下來。終于，在畢業前夕，孟京輝如愿地在學校上演了《等待戈多》。荒誕戲劇對他而言并不是存在主義意義上的，他不想討論生命、生活、信仰這些問題，他只想通過舞臺通過戲劇表達自己的心聲——年輕的叛逆與憤懣。

孟京輝進入中央實驗話劇院后，組建了“穿幫劇團”，第一部公演的話劇是《思凡》——根據明朝無名氏傳本《思凡·雙下山》及意大利薄伽丘《十日談》有關章節創意改編的實驗話劇。受西方現代派美術的影響，孟京輝在舞臺美術方面追求一種視覺沖擊力，把毫不相關甚至是彼此沖突的要素并置，造就一種怪異和捉摸不透的觀感。在其后的《陽臺》中，孟京輝有意識地創造各種各樣的視覺沖擊力，將舞臺搞得異常破爛。一來是做戲資金有限，二來也是為了達到一種強烈的反差和視覺沖擊。《陽臺》的臺詞很華麗，但表達的東西卻是腐爛的、不堪的。因此，舞臺美術和服裝設計支離破碎，卻有了更好的效果。這也使得越來越多的人記住了孟京輝。

二、《我愛XXX》的誕生

孟京輝和他的伙伴們在1994年創作出了第一部原創實驗戲劇《我愛XXX》。這部戲在舞臺行動上多了一些以往沒有的表現手法。“在《我愛XXX》的演出空間中，演員們穿著統一的白大褂，配合著銀幕上的歷史場景，將自己經歷過的生活，將這生活中的典型動作，以一種故意僵化著的、故意慢了半拍的方式表達出來，有些遲鈍，但又有著生龍活虎的爆發力。”①《我愛XXX》是孟京輝所有作品中最具實驗性的作品，更是中國實驗話劇中一個不可忽視的作品。

《我愛XXX》的劇本由孟京輝、黃金罡、王小力、史航聯合創作。“他們最初想做的只是一種極為形式化的、純語言的實驗話劇。開始動筆后，幾個人不由自主地開始考慮‘我愛’之后的內容。于是就有了歷史、愛情和我們。”②劇本總共出了三稿，最終于1994年10月23日定稿。在2013年的重排版本里，對其中1/3的內容作了修改，加入了更多當下的東西。全本分為四個部分——“不由分說”“字幕”“說的比唱的好聽”“說到做到”。內容包括個人的瑣事和社會事件，通過大量的“我愛……”句式以“愛”的名義對個人、社會和整個世界進行批判和思考。這個世界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愛”才存在，這是一種感性的認知，這是一種形而上的哲學命題，這也是一種自我的張揚。因此，這個世界因為“我”才有意義。看似凌亂的邏輯，卻包含了每個人活著最需要的東西——希望、愛情和自我。

1900年是20世紀的開始，20世紀是人類文明進入全新時代的開始。在這一百年里有很多偉大的發明，有很多偉大的人物，也有很多災難和不幸。面對那些偉大的人和事，以“我愛”來歌頌和贊美，而對那些災難和不幸以“我愛”來表達批判和惋惜，這是一種極端的表達方式。沒有故事情節，僅用語言的力量，一幅幅的畫面在眼前出現，特別是如果你熟悉那些人、那些事，隨之會勾起你心中的敬仰和遺憾。“在《我愛XXX》里面，穿插著對六十年代那種激情的熱愛。我生出來的那個時代是一個偉大的時代，全世界都處于一種特別狂躁的時期，我特別心向往之。”③孟京輝表達了他對那個時代的一切的熱愛——傷痕文學、朦朧詩、意識流……《我愛XXX》尤其關注社會事件，比如用一種戲謔的方式講述了“萬嬰之母”林巧稚醫生和她的團隊為控制人口增長和女性健康所作的努力。

《我愛XXX》描述了愛情的極端與執拗——“我愛你如果你的肉體不是你的靈魂那么靈魂是什么，我愛你如果你的靈魂不是你的肉體那么肉體是什么，我愛你的肉體就是你的靈魂的肉體，我愛你的靈魂就是你肉體的靈魂，我愛你的肉體就是你肉體的肉體，我愛你的靈魂就是你靈魂的靈魂……”我愛的就是你，無論肉體和靈魂，對我來說你就是你，愛的是你。

關于“集體舞”的段落是《我愛XXX》中最多人拍手稱好的地方。集體主義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愛國主義的核心，但是在《我愛XXX》里卻對此進行了反諷。因為孟京輝這一代，追求的是個性和自我。在新版中，孟京輝還加深了對“先鋒”的歌頌，以此宣告自己將在先鋒的路上一走到底。劇本的第一部分宣告一出戲的開始，結尾除了照應開頭的“我愛光 我愛于是便有了光……”也表現了一出戲的結束——“我愛你們給我鼓掌吧，我愛你們給我獻花把……”“我愛舞臺，我愛于是便有了舞臺。我愛離開，我愛于是便有了離開”。

2013年《我愛XXX》重排，相隔19年，全新的演員陣容，全新的設計，孟京輝對《我愛XXX》有了新的詮釋。孟京輝在接受采訪時說：“XXX代表的是一切，也是否定之否定，就是肯定！”《我愛XXX》的兩版演出有很大的不同。如果說舊版是一個文藝青年，那么新版則是一個搖滾青年。舊版比較內斂，而新版比較張揚。從人數上來說，舊版只有7人，而新版卻有18人，在群誦部分的氣勢上有明顯的差別。在1994年的演出版本中，7位演員集體朗誦“我愛光，我愛于是便有了光。我愛你，我愛于是便有了你。我愛我自己，我愛于是便有了我自己”，重復3遍作為開頭。而在2013年的新版中，則是演員一個一個走上舞臺坐下、躺下……一系列的動作之后，進入臺詞朗誦，并沒有重復第一段詞，而是朗誦一遍之后接“我愛1900年……”的臺詞。在近年來孟京輝的作品中，很多戲都是以無聲的舞臺行動開始的。一群穿著黑衣或者黑白配衣服的人，無聲地行動著，這無疑在開場就吸引了觀眾的注意力——“他們在干什么？”新版的《我愛XXX》是這樣，《尋歡作樂》也是這樣。孟京輝的作品注重形式化和視覺、聽覺上的沖擊，于是近幾年的作品在舞美和服裝上，幾乎清一色的黑白配，黑色主導，白色為輔。演員原創音樂，自彈自唱，音樂才華盡顯。他十分迷戀形式帶給人的刺激，這也的確會讓觀眾產生一些心理和生理反應，但久而久之也就習以為常，這也就導致他的作品往往形式大于內容。例如《尋歡作樂》，打著“尋找幸福是什么”的哲學口號，用26個英文字母來講故事片段，整部戲只有演員的各種模仿才能和音樂才能吸引人，而內容若隱若現，沒有太大的意義。新版的《我愛XXX》也是如此，在大段的“我愛……”之中加入一些無關痛癢的搞笑橋段，像極了課后十分鐘的“輕松一刻”。孟京輝曾經揚言“根本不要考慮觀眾”，但對觀眾的迎合是潛移默化的，他需要觀眾的理解和認可，自然也會考慮到觀眾的想法。新版《我愛XXX》當中的吉他伴奏“還我耳機”的橋段，不就是對觀眾的迎合嗎？很多觀眾表示，那是整部戲最有意思的地方。

三、孟京輝的轉變

1997年至1998年期間，孟京輝去日本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在那里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如果我排戲只是表現狠這一點，恐怕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人會贊賞我，我把自己心理上或生理上郁積的東西給抒發出來了，我自己可能特痛快，但是畢竟贊賞的人特別少。”④孟京輝開始不再刻意追求個性和與眾不同，開始注意與觀眾的交流，他認為再先鋒實驗的東西，沒有人能懂就是無的放矢。孟京輝希望得到“人民”⑤的認同，而不僅是國外藝術領域的認同，因此注定了其實驗戲劇商業化的性質。“《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在孟京輝的轉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是它彌合了孟京輝從反市場往商業方向轉型的理論依據。孟京輝通過左翼戲劇家的作品，從已經被消解的宏大敘事中，重新找回了‘人民’作為自己的關鍵詞，用‘人民戲劇’來重新為自己定位、包裝。”⑥從《一個無政府主義者的意外死亡》開始，孟京輝將話劇與市場緊密結合，而他一直奉行的“人民”概念也回歸“大眾”。有人認為這一時期的《戀愛的犀牛》是實驗戲劇的倒退，而孟京輝卻認為之所以大家認為《戀愛的犀牛》不再是實驗戲劇，是因為大家已經對其中的東西越來越理解，看多了自然就能懂。在歐洲很多國家，藝術團體都是靠政府的扶持專職進行藝術創作，不與商業掛鉤。而中國的民間藝術團體卻很難拿到政府的扶持。孟京輝認為，在中國，實驗話劇的處境很難，但有藝術性和商業性結合的可能。在市場經濟的推動下，實驗話劇走向商業化，這是一個必然。近年，孟京輝儼然已經成為中國當代話劇的代表人物，同時他也是一個高產的話劇導演。作品很多，卻撕不下商業戲劇的標簽，而實驗話劇在中國也沒有如孟京輝所說的那樣，既具有商業性又具有藝術性。商業模式下的話劇致使演員的表演機械化，失去了個性，表演的形式也大于內容。《我愛XXX》在這樣的狀態下重排，必定不會超過1994年的舊版。千篇一律的舞美和形式，毫無亮點的表演，失去了戲劇的純粹。

四、結語

從《戀愛的犀牛》開始，孟京輝在實驗話劇商業化的道路上走得游刃有余。在商業上取得巨大成就的孟京輝，隨著年歲的增長，他身體里的叛逆、激情和創造力日益消退。《初戀》中的戀愛課堂是《戀愛的犀牛》中用過的橋段，吉他彈唱、沒完沒了的重復和“群魔亂舞”基本上在每一部戲中都能看到。值得稱道的是《活著》和《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小說原著本身富有張力和感染力，加之兩部戲的主角都是十分優秀的演員，所以讓這兩出戲尤為突出。不過像《我愛XXX》這樣真正的實驗戲劇，也只能期待新人的創作。

注釋：

①陶慶梅：《當代小劇場三十年（1982-2012）》，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6頁。

②孟京輝：《孟京輝先鋒戲劇檔案》，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56-57頁。

③孟京輝：《孟京輝先鋒戲劇檔案》，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116頁。

④孟京輝：《先鋒戲劇檔案》（增補版），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年，第393頁。

⑤孟京輝：《孟京輝先鋒戲劇檔案》，北京：新星出版社，2010年，第272-273頁。孟京輝認為有創造力和想象力的民眾就是人民，他做戲就是給這些人民看的。“人民”不是一個政治化的概念，而是一個美好的充滿詩意的概念。

⑥陶慶梅：《當代小劇場三十年（1982-2012）》，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