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瑩
摘要:英國劍橋大學麥大維教授的代表作之一《不安的記憶:杜甫、皇家園林和國家》,將唐詩中的植物意象與政治、歷史、文化、宮廷禮儀之關系方面的文獻進行多重的互證,探討了三個論題:對于杜甫之“忠誠”的再認識,杜甫對皇家花園中的櫻桃、橘子及帝王二重身份的書寫,宮廷文化及杜甫的個人創作對于蓮、菊意象的內涵翻新,以多維度的獨特視角,重新審視杜甫作為“唐帝國秩序的贊頌者”的形象。
關鍵詞:麥大維;杜甫;二重身份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3-0751(2015)10-0142-07
麥大維(David L.McMullen)教授是世界著名唐史研究專家,他的研究興趣主要是中國唐朝的知識分子、制度和宗教的歷史。《不安的記憶:杜甫、皇家園林和國家》(以下簡稱麥文)這篇長文充分展示了麥大維教授在唐史研究方面的宏大成就和學術貢獻。本文擬對麥大維《不安的記憶:杜甫、皇家園林和國家》三個學術觀點進行梳理與研究。
一、“將一切政治化,將政治個人化”:
對于杜甫之“忠誠”的再認識在麥文的介紹中,麥大維引用了蘇軾對于杜甫著名的論斷“而一飯未嘗忘君也歟”①,概括出其長期被視為杜甫詩歌的思想內容的定論。歷經唐王朝歷史的艱難時世直至現代,杜甫對唐王朝的忠誠一直被視為杜甫獲得巨大詩名的一個原因。然而,麥大維卻對貫穿百代的共識提出了異議:“人云亦云地給杜甫貼上保皇派或愛國者的做法過于簡單粗暴。他的忠誠是一件非常復雜的事情:杜甫對藝術的追求、社會責任和記憶能力,對其態度的形成有著豐富的影響。早期,他曾遠離政治中心,但在公元757年夏天至758年中,短暫擔任皇帝‘近侍,這些經歷形成了他對供職朝廷的認識。”②
麥文從史實入手,展開了對于杜甫之“忠誠”產生的心理機制與其人生遭際之間聯系的探究,試圖解析表象背后深刻而復雜的原因,以及杜甫本身曲折糾結的心路歷程。
“從長期看,揭露負面現象的做法賦予杜甫的詩歌相當高的權威性。杜甫的這種態度具有道德優勢。”③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的名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④的偉大意義在于其中的危機意識和國難來臨前的先兆性體驗。這年十月,唐玄宗攜楊貴妃往驪山華清宮避寒,十一月,安祿山舉兵造反。安史之亂的消息尚未傳到長安,但杜甫在從長安前往奉先縣途中的見聞和感受,已經顯示出社會動亂的端倪,他敏銳地感到國家的危機已迫在眉睫。
麥大維首先將杜甫放置在他與兩任庇護者——房琯和嚴武的錯綜關系中,以房琯和嚴武各自的經歷,以及由此產生的對于杜甫命運的牽動,展示了動態的人物關系和杜甫思想的制動因素。“從757年初夏到758年年中的幾個月中,在房琯的保護下,杜甫參與了宮廷政事。他對朝內事務的反應飄忽不定,頗為奇怪。從已有證據看,他的行為難以解釋。他自己曾提到,他向皇帝提出回鄉照顧家人,并希望這一要求不會冒犯皇帝。他表示,‘雖乏諫諍姿,恐君有遺失。但是,沒有充分證據表明,杜甫像他的老朋友蘇源明(762年去世)或同齡人元結(719—772)那樣,提交大量勸諫和直接參政的奏章。他也不像比他年輕的獨孤及(725—777),獨孤及同為賈至(718—772)的朋友,被后者推薦為專員……事實上,有證據證明,杜甫不僅干預政策,而且還代表他的恩人參與活動。暮年時,杜甫對仗義執言者表達了充分尊敬和信任,或許體現了他在這方面的不足。他被排擠出政治中心,然后恩人房琯又被流放,是他中年時期最重要的政治事件。但是,杜甫仍然認為這并非皇帝的過錯,認為他被免去皇帝‘近侍的職位,并非天子本意。當他被逐出朝廷后,他仍然效忠房琯,然后又效忠房琯的門生嚴武。但是,對于在地方官府為嚴武工作,杜甫內心感到矛盾。雖然杜甫并未成為政治領域的弄潮兒,但是有足夠證據證明,除了關注節儉、悲天憫人和小心謹慎以外,對于朝廷官員地位的追求,從一開始到758年再次任職后,他都表現出極強的愿望。”⑤
在這段論述中,麥文考證了多重證據,將之并置參照以確證其結論,深度解析了杜甫內心的猶疑和動蕩,甚至是潛意識的挖掘。在深度解讀多重歷史證據之后,麥文得出了這樣的結論:“杜甫繼承的詩歌傳統,即使在最私人層面,與他本人關注的政治問題都密不可分……在杜甫的詩歌中,‘政治個人化意味著他以多種詩歌技巧,包括某些他原創的技巧,來處理自己關注的政治問題。”⑥
至此,麥文對于杜甫“忠誠”表象下的內心活動的揭示終于探到了“核心”,這樣的結論顯然有別于我們傳統認知中無功利地憂國憂民的“詩圣”形象。麥文引用了Eva Shan Chou著作中對于杜甫的說法:“將一切政治化,將政治個人化后,他使所有題目成為一個整體,并使之成為可能。”⑦
二、溝通自然與社會的巔峰:
杜甫、皇家花園及帝王的二重身份有別于大部分單純以文學角度切入的研究成果,麥大維教授從文學、史學、政治學等多學科角度切入,認為皇家花園是溝通自然與社會的兩個巔峰的中心。在論述皇家花園中不同植物的政治功用之前,麥文先涉及了另一個問題——帝王身份的二重性。“第一‘身份,是皇帝的天子身份。‘第二身份:他們也是人;他們都有自己的情感,權力危機”⑧,“他們也會衰老;他們也恐懼死亡”⑨。
麥文認為杜甫顯然更看重皇帝的“第一身份”,他對歌頌這一點進行了藝術上具有原創性的探索。然而唐代的文士并不僅僅關注皇帝的“第一身份”,對于“第二身份”的挖掘和表現,成為唐代文士新的藝術創造的來源,“許多文學家寫了大量的詩歌和散文來描述唐玄宗與楊貴妃的浪漫愛情”⑩。此中以白居易的《長恨歌》為翹楚。杜甫本人也不例外,但杜甫的表現方式卻與白居易截然不同。他將對帝王“第二身份”的同情,化入對于自我的敘寫中,以曲筆在表象上維護和貫徹著其作為心憂天下的時代良心的形象。
對于杜甫歌頌皇帝“第一身份”的具體操作模式,麥文做了如下總結:“唐朝政權的象征中心和實際中心都由一些不同的宮苑和活動構成。不過,這些建筑和活動的功能和巍峨程度不同,杜甫在詩歌中的處理方式也不一樣。宮廷祭壇和皇家祖廟,與唐朝第一位皇帝的‘兩種身份密切關聯,對他來說極為重要;與任何其他皇家建筑不同,它們和它們所代表的典禮喻示李氏王朝的千秋萬代。杜甫還提到了被湖泊、花園、花草樹木所包圍的宮殿建筑和行政建筑。杜甫以其為背景近距離地描述了皇帝更為人性化的一面,他的‘第二身份。”
“杜甫通常通過描述皇家花園的自然風景,尤其某些鮮花、水果和樹木,達到表現永恒皇權某一方面的目的。反過來,他的詩歌處理方式由其世界觀決定,這也是他的認知和文學遺產。由于這種認識影響著各種樹木和植物在中國政治形態中心的位置,它的基礎是中國人中世紀的宇宙觀。這位文學精英將自然世界及其鮮花和水果視為綜合世界觀的組成因素。”
誠如麥文所說:“與同時代的其他作家一樣,杜甫對安史之亂前后的皇宮,包括花園和湖泊,蒼翠的樹木和盛開的鮮花,都進行過描述。”例如對以往較少涉及的橘子和櫻桃兩種植物,麥文進行了創造性的發掘,而且其發掘并非囿于杜甫一人的創作,亦非立足于文學作品和文人心態,而是借助御花園里的植物這一載體,在皇朝政治與文人創作的互動關系之間展開論述,發現植物承載的政治功用。麥文探討了植物的榮寵與歷史之間的互動關系,植物的榮寵與文士的競爭之間的聯動效應,及其對文學創作產生的影響,同時更將對這一問題的探索追蹤到底,發現文士們為追慕皇帝的“第一身份”,令文學創作反過來將御花園里的特殊植物——橘子和櫻桃塑造為皇權象征的回環效應。
1.櫻桃
植物在中國文化傳統中的象征意義,可以追溯到《詩經》和《楚辭》。麥文注意到了唐代的植物象征對于傳統的延續和新變。“唐朝第一首以櫻桃為題的詩歌,也代表著櫻桃在新朝代合理應用……是由太宗創作的(《賦得櫻桃》)”,該詩如下:
華林滿芳景,洛陽遍陽春。
朱顏含遠日,翠色影長津。
喬柯囀嬌鳥,低枝映美人。
昔作園中實,今來席上珍。
“櫻桃為杜甫提供了一種象征,他認為與皇帝的‘第一身份,即皇帝的永久性禮制角色,存在密切聯系。他每次提到櫻桃都涉及皇家典禮或朝貢制度,此外并無文學或象征性用途。櫻桃在唐朝皇家花園中種植非常廣泛……唐朝大規模種植櫻桃有著非常重要的原因:從唐初開始,櫻桃便在皇家典禮上具有重要地位。”
麥文緊緊抓住杜詩作為“詩史”的特質,談到安史之亂后櫻桃在杜甫文學創作中寄情寓意的變化:“皇家宮苑在安史之亂中被毀壞改變了舉行皇家典禮的基礎。杜甫以強有力和開創性的方式利用鮮花和水果的象征意義,表達放逐后的孤苦和對重新任職的希望。從這方面看,皇家花園的櫻桃或許比任何其他水果的意義都更重要。它們代表正規典禮性和永恒性儀式,用于表現皇帝的‘第一身份,其他宮廷水果,如橘子和荔枝,則代表榮耀和分裂。”
杜甫關于櫻桃的詩歌不多,但麥文還是精心將其挑了出來,并從中敏銳地捕捉到了杜甫對于櫻桃的書寫在安史之亂發生王朝日漸衰頹時情感基調發生的變化。他舉了兩首杜甫關于櫻桃的詩為證,一首是作于安史之亂早期的《收京三首》其三:
汗馬收宮闕,春城鏟賊壕。
賞應歌《杕杜》,歸及薦櫻桃。
雜虜橫戈數,功臣甲第高。
萬方頻送喜,無乃圣躬勞。
麥文依據歷史事實對其作了分析:“杜甫創作了三首詩歌,預測到了典禮的舉辦……敬獻櫻桃是八世紀唐朝祭祀的一種傳統,凱旋的將士不大可能吟唱典禮頌歌,慶祝自己從戰場歸來。杜甫通過敬獻櫻桃表現皇家權力的完全恢復。”“朝廷在758年夏天重新實施了櫻桃祭祀分發儀式。”宮廷禮儀的延續是王朝強盛的標志,可見安史之亂早期的杜甫對于唐王朝的復興是充滿希望的。麥文舉的第二個例子是杜甫寫于762年左右安史之亂后期的關于櫻桃的詩歌。在成都,杜甫描寫了一位農民向他贈送鮮紅櫻桃的故事。《野人送朱櫻》一詩講的是寓居蜀地山野之人送來的小小櫻桃,喚起了詩人記憶中的另一時空:門下省、大明宮、堂皇的長安宮殿等,寄予著他對昔日繁華盛景的留戀和追憶。然而結尾時悲涼的筆調則暗示了安史之亂后期杜甫對于王朝復興的絕望心態,與前作形成鮮明對比。《野人送朱櫻》全詩如下:
西蜀櫻桃也自紅,野人相贈滿筠籠。
數回細寫愁仍破,萬顆勻圓訝許同。
憶昨賜霑門下省,退朝擎出大明宮。
金盤玉箸無消息,此日嘗新任轉蓬。
麥文對于這首詩的解讀別具深意,體現了其對于同一作品多角度的思維模式。在慣常認知的悲涼懷舊的筆調之外,他發現:“這首詩的諷刺意味相當明顯。唐帝國一個偏遠地方的農夫代替皇帝完成了贈送櫻桃的過程,說明杜甫的社會認識發生了顛覆。這些櫻桃鮮紅奪目,但是竟然‘也自紅;杜甫發現,在賦予櫻桃鮮艷色彩的過程中,皇帝并沒有起到積極作用,所以也不需要向他規規矩矩地表達感謝。農夫非常慷慨:給了他滿滿一籃櫻桃,這暗示過去在宮廷典禮中,每位官員獲得的櫻桃非常有限,而且隨著官階下降逐步減少。這一情景使他得出了一個悲涼的結論:再也不會有來自皇城的有關這種典禮的報告。品嘗櫻桃的同時,杜甫不得不面對現實,他將繼續漂泊,遠離自己一直渴望的上流社會。”
766年杜甫寫下了《往在》一詩,其中有關于櫻桃的句子:“赤墀櫻桃枝,隱映銀絲籠。千春薦陵寢,永永垂無窮”,《杜詩詳注》中注:“此論永泰后代宗還京之事……赤墀四句,愿其無忘孝享。”麥文認為:“杜甫在詩句中又加入了一種祭祀特征,表達了對國家社稷及祭文的關切。”綜合兩首詩,麥文提出:“在描寫皇家祭祀過程中,杜甫賦予櫻桃極高視覺地位,同時也表示他對唐朝復國、宮廷節儉和祭祀傳統的延續抱有堅定的信念。借助農夫賜予櫻桃,杜甫也在作品中強調了社會認識:‘凡夫俗子也應該發表自己的意見,并為上層知悉。”
麥文認為:“與杜甫在其他詩歌中提到櫻桃和荔枝相比,本詩所傳遞的信息顯然是,荔枝代表奢華,因為與楊貴妃的密切聯系及其本人的負面影響,杜甫將其與導致夏朝和商朝滅亡的褒姒和妲己相對比。”對照前文引用的麥文原文:“皇家花園的櫻桃或許比任何其他水果的意義都更重要。它們代表正規典禮性和永恒性儀式,用于表現皇帝的‘第一身份,其他宮廷水果,如橘子和荔枝,則代表榮耀和分裂”,我們不難推導出麥文認為在同一首詩中出現櫻桃與荔枝十分特異,將皇權與分裂并提,表現了杜甫暮年的絕望。
2.橘子
麥文追溯了橘子作為中國文學史上第一個象征政治品質的植物意象的歷史。從屈原的《橘頌》開始,“柑橘被用來暗示個人遠離政治的品質,表示正直之人選擇明君從政的原則。在唐朝之前的文學中,柑橘一直以這種方式使用。例如,‘今將殖橘柚于玄朔,蒂華藕于修陵,說明接受不恰當的任命是不可取的。從漢代開始,柑橘便是宮廷貢品,漢代和唐朝都設置了‘橘官長,專門負責將柑橘運送至北方的帝都”。
麥文又分析了政治對文學的影響:“在七世紀末和八世紀初,唐朝有足夠的財力和政治能力,也有足夠的園藝技術能力,將柑橘至少短時間內從南方運至北方。在唐朝取得政治成功和文學繁榮條件下,柑橘的地位也得到了強化。于是,柑橘被作為身份認可標志:它是一種來自遠方的奢侈品,經過多方努力被移植到皇家宮苑內。……橘子和荔枝成為開元時期流放創作的主要題目。”“公元732年編制的宮廷儀規要求,柑橘和柑子作為太廟年度祭祀的貢品。”
麥文再一次敏銳地捕捉到杜甫詩歌的轉變,發現“杜甫還在其他詩歌中諷刺了從遙遠的南方進獻荔枝的做法。他認為,與櫻桃相比,荔枝不應該作為貢品;所以,他將荔枝和橘子均視為安史之亂前宮廷生活奢侈、皇帝冷酷和過度寵愛楊貴妃的象征”。荔枝因與楊貴妃發生關系負載了負面評價,此后成為一個特殊意象,而橘子也因具有同等象征意義,而較少被談到。
“由于被流放,杜甫前往的地區富產柑橘……在一首詩中,他甚至想到將自己在果園種植的柑橘送往帝都,供皇帝品嘗”,這首詩是杜甫的《甘園》,其中最后兩句“后于桃李熟,終得獻金門”是詩的核心內容。《杜詩詳注》中曰:“末二,言外感慨,見大器晚成,不求早達也。”麥文探析這首詩的深層內涵:“這首詩的最后兩句暗示,杜甫將自己比喻為柑橘,最終必將敬獻于天子面前。果真如此,這將是一種傳統修辭的變化形式:依據開元盛世的現實,杜甫將橘子視為人才識別或推薦的象征。但是,他也巧妙地引用了《史記》中的一段話,蜀、漢和江陵人,如果擁有千棵柑橘,生活相當于被分封的千戶侯:‘此邦千樹橘,不見比封君。”在大篇幅對櫻桃和橘子兩種水果的解析后,麥文最終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與櫻桃一樣,他(杜甫)顛覆了安史之亂前文學界流行的價值觀念。皇室的行為是不負責任的,包括在皇家宮苑種植非本地自然生長的柑橘,或者以百姓痛苦為代價將柑橘作為貢品送往北方。宮廷祭禮的根本原則已被遺忘。”麥文以櫻桃、柑橘作為切入點,可謂新穎;以杜甫的櫻桃、柑橘作品為代表進行全方位解讀,可謂恰如其分,正中要害。
三、皇朝的延續與宇宙的永恒:
杜甫與蓮、菊在唐代的價值翻新蓮、菊作為《詩經》《楚辭》時業已形成的經典花卉意象,一直被歷代文人騷客反復吟詠,在唐以前,已形成了蓮喻高潔純凈,菊喻隱逸淡泊的比德模式。但在麥大維教授的研究中,他發現了二者在以杜甫為代表的唐代文人筆下產生的新變。
1.蓮花
由于楊貴妃在唐代歷史上的特殊地位,用以比喻她的花卉必定享有尊貴的地位,但是在牡丹是唐代地位最尊的花卉早已成為共識的情況下,麥大維教授何以得出蓮花是唐代皇宮生活和文化環境中的花中至尊的結論呢?他展開了多重論據來論證這一觀點。在承認蓮花在唐代同時受到佛儒道三家共同頌揚的背景下,他認為:“兩種主要傳統決定了蓮花的重大影響……一方面,蓮花是精神卓越的一種象征,代表杜甫時代中國廣泛流行的終極宗教目標;另一方面,蓮與戀,憐和臉同音雙關,可以代表男女求愛和女子芳心躁動。按照傳統,蓮花比任何植物都能更好地代表宇宙條件。尤其在南方分裂時期,并蒂蓮被認為是宇宙祥瑞的象征。僅在少數情況下,蓮花的兩種功能,即宗教功能和性愛功能,才會統一起來。這種情況通常出現在宮廷環境,并大多被視為放縱或無度。”
如牡丹一樣,在唐代宮廷植物獲得至高無上的地位必須經由君王的大力推崇,并恰逢因緣際會,方可攀升至尊寶座。麥文將帝王這一至關重要的因素提了出來:“蓮花在七世紀末和八世紀初的游歷和宮廷命題詩歌中出現較多,而且大多在皇帝面前創作。閻朝隱曾奉旨作詩,描寫了三月三日的秋江蓮花,‘荷葉珠盤凈,蓮花寶蓋新。七世紀末文人崔融(653—706)用《離騷》中的一句話概括了一位去世的朋友在宮廷供職的一生:‘朝游云漢省,夕宴芙蓉池。這句話表明,蓮花代表休閑的宮廷環境和世界最禁閉社會的生活。725年,皇帝要求以‘蓮為韻腳,為由張說管理的新落成的集賢院作詩。”麥文通過崔融的詩句證明當時宮廷文化中以蓮指代宮廷,以史實為據說明皇帝以文學形式對蓮這一題材的重視。
“玄宗和楊貴妃的浪漫故事,以及楊貴妃在馬嵬坡被殺,進一步強化了蓮花與宮廷的聯系。”脫離不了花中至尊必以絕代佳人相比附的傳統套路,麥文最終將蓮花在宮廷文化中至尊地位的形成與楊貴妃聯系在了一起,這與國內學者相關研究中對于牡丹如何成為唐代花中至尊的過程的研究套路大抵相近。麥文從楊玉環的名字入手,提出“玉環”本就是蓮花的別名,然后又從著名的“解語花”的故實切入,據《開元天寶遺事》記載:“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葉白蓮數枝盛開,帝與貴戚宴賞焉,左右皆嘆羨。久之,帝指貴妃示于左右曰:‘爭如我解語花。”唐玄宗把楊貴妃比作能說話的蓮花,麥文又從這“會說話的蓮花”再次進入文學作品,結合唐代李益《過馬嵬二首》中的詩句“托君休洗蓮花血,留記千年妾淚痕”,以及白居易《長恨歌》中的句子“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麥文推導出馬嵬坡后蓮花直接指代楊玉環的文化現象。論證至此,蓮花是宮廷花中至尊的問題已是水到渠成。
麥文關于蓮花最后的結論,認為將宮廷意象沉降于民間,是杜甫在蓮花意象上最為特出之處,他筆下的“并蒂芙蓉本自雙”(《進艇》)與前文的櫻桃“也自紅”參照,體現出其異于同時代主流聲音的一些獨特的詩歌貢獻和其復雜的世界觀。“他處理并蒂蓮的方式,只是為了有效處理從北方皇宮到自身居家生活的轉變,這也成了他后期詩歌的一個主題。”這一觀點的探索也具有學術貢獻,不僅在方法路徑上,而且較之以往探討較多的杜甫筆下的鷹、馬、飛鳥等意象的探討,從蓮花切入似乎更能舉重若輕地反映出杜甫的內心世界、他對于國與君的態度和更豐富立體的“詩圣”形象。
2.菊花
麥文認為:“菊花是杜甫提到最多的鮮花。對他而言,菊花比任何其他鮮花的含義都更豐富。它是‘冰菊,帶有‘露珠、‘南方、‘黃色、‘苗條或‘簇擁等特征。它還是‘金色或‘金屬色,與傳統的秋天色彩一致。菊花在宮廷重陽節慶祝中具有重要地位,杜甫曾在757年秋天親眼見證過。因此,菊花一定程度上代表著玄宗皇帝的皇宮。”
與重陽節結合在一起的菊花,顯然與茱萸等植物一樣具有明顯的民俗特質,加之重陽在宮廷節氣中舉足輕重的地位,菊花就具有了宮廷文化和民俗文化的雙重特質。麥文將之與杜甫個人化的生命體驗相結合,認為菊花在杜甫的心中不僅是盛唐的表征,更多的是其個人生命的象征,帶有強烈的自憐身世的悲劇意識。杜甫極具個性色彩的對于菊花意象的認知和取意,也體現了唐代對于前代業已形成的某些范式觀念的新變。菊花的清冷孤傲與盛大輝煌的皇宮禮儀、普天同慶的民俗節氣相對照,可見菊花在文人世界與其在宮廷文化、民俗節氣中的內涵處于完全不同的維度。麥文在簡要闡述了菊花在民俗中的地位和作用后,又將論述回到其核心內容——杜甫與菊花的關系上來:“菊花能夠很好地代表杜甫賦予它的意義。菊花是以鮮花表達象征意義的最佳代表,其含義對應的相互聯系是被古代中國人所接受的,它是一種具有普世性聯系的鮮花。從一開始,菊花便與秋天聯系起來,被認為是最后開放的鮮花,因為勇于面對惡劣天氣而受到人們的欣賞。”
麥大維認為,宮廷文化對于菊花意象的嬗變起到重要作用。“早在唐朝初期,不管是在私人花園還是皇家的花園,都普遍會種植菊花。然而,與古代那些有象征意義的花草一樣,菊花和茱萸的寓意同樣也受當時朝政的影響,是唐朝政治影響文學的一種成功。這兩種花在當時完全成為中秋節和重陽節的象征,以至于每當朝廷組織朝臣們游園賞花時,就意味著大家要應著節日的景吟詩賦對。唐太宗有意把菊花作為皇室官花,這也就不難解釋為什么菊花在太宗的詩集中出現的頻率如此之多。唐太宗本人也要求在重陽節皇家典禮上以菊花作為主要裝飾。整個8世紀,不管是在皇室內部禮儀還是在其他場合,唐朝帝都延續了以菊花作為慶典花朵的習俗。太宗以后,朝廷把慶典儀式的場所選在了寺廟,重陽節也成為朝廷的公開慶典,在虔誠恭敬的僧侶面前彰顯皇權……從當朝著名文人按皇上要求所做的詩中可以看到……皆投皇上所好,詩句中皆以菊花和茱萸作為吟誦對象。”以帝王為首的宮廷政治對菊花的推崇,成功地影響到了文學,麥文舉了一些菊花詩文為例,以證明“官員們借詩祝福作為‘第一身份的”唐代帝王“長命百歲,江山永固”。可見唐代宮廷文化中的菊花意象是宮廷中秋、重陽慶典中用于祝頌的應制之作的表現對象。麥文緊接著又談到唐代宮廷文化對于菊花意象的塑造和開發更大的貢獻:“在另外一個例子中,菊花與宇宙日月聯系起來,用菊花的金色比喻皇帝,年年重九,日久天長,詩中還引用了魏文帝和漢武帝兩朝皇帝做比喻。在中國封建王朝統治時期的無數宏偉和長久的象征中,陶淵明東籬下那謙遜的菊花早已不復存在。后來的菊花多被用來形容皇權的延續,宇宙的永恒和皇朝千秋萬代的統治。”
麥文還談了唐代宮廷菊花的尊貴地位在地理位置上的體現:“皇城里政府官員的辦公場所也會種植菊花……在唐朝,菊花盛開在了皇權的最中央。包括唐中宗本人也不甘落后,親自賦一首重陽詩與眾文官比肩。”
麥文在談完了隱逸淡泊、不為五斗米折腰的陶菊傳統,并花大量篇幅論述了菊花在唐代宮廷文化中象征“長命百歲,江山永固”的顯貴榮耀的地位后,回歸杜甫這一核心話題,著重論述遠離政治中心后的杜甫,在處理菊花意象時,是如何在其極為推崇的前代影響——陶菊傳統和當世經歷——宮廷文化所形成的二元對立之間,找到其獨特的處理方式的。
“在和平年代,文學的流傳已不再限制在宮廷里。越來越多朝廷以外的詩人也都作詩詠重陽節。從那以后,每當有詩人被貶謫,遠離朝堂,都會做詩附和呼應杜甫這位文學先輩,甚至把他引入重陽節詩句中去。遍尋整個唐朝,在杜甫的友人和相識中,在詩中用菊花做比喻的可謂遍布全國,從現在的新疆到安徽,從陜西到湖南以南。”從這一段開始,麥文將菊花的話題從宮廷沉降民間,探討宮廷之外的杜甫的菊花創作及其對于其他文人的巨大影響。
然后,麥文進入對杜甫如何在創作中對菊花內涵的二元——盛世記憶與自傷身世間取意的探索,對其背后的心理成因也結合他不同時期的創作一一解析。麥文依時間順序選取了杜甫人生最后歲月(761—769年)的創作中,探索其對菊花意象的書寫如何處理二元問題,而二元又是如何在杜甫的詩作中此消彼長的:“他在公元757—758年經歷的那些皇室慶典,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里,甚至當他后來游歷四方和貧困潦倒的時候也不曾忘卻。他無疑也是陶淵明的追隨者,相比那些朝堂文人的大肆渲染,菊花在他的詩中……有著更為深刻的含義。杜甫和他同時代的詩人一樣,在寫菊花的詩中延續了陶淵明的風格。在安史之亂之前,他與友人蘇源明和鄭虔于重陽之際泛舟湖上。他把重陽節寫成是人們歡慶的時刻,以此來襯托他的憂郁哀思以及對未來的不確定……在逆境中,杜甫也以菊花寓意個人節操,暗指他本人的高尚的人格與不折腰的氣節。”
麥文試圖探詢杜甫筆下菊花意象在時代的重大變動之后如何成為其心緒變化的投射:“安史之亂之后,在杜甫回憶朝堂生活和之后的經歷時,他寫的關于重陽節和花的詩則有了更為尖銳和廣泛的意義。在公元761年他寫的一首詩中就真實的反映了他的這種心情”,這首詩是《九日登梓州城》:
伊昔黃花酒,如今白發翁。
追歡筋力異,望遠歲時同。
弟妹悲歌里,朝廷醉眼中。
兵戈與關塞,此日意無窮。
《杜詩詳注》注曰:悲歌,家不忍言。醉眼,國不忍見。兵戈阻于關塞,此家國所以兩愁也。”麥文將視角聚焦于“菊花”這一關鍵意象上,認為這首詩說明:“此刻,在四川省梓州城,他用菊花同時比喻兩種事物,朝廷和家人。”這個結論非常重要,前文花大量筆墨闡述菊花的二元內涵,在此處終于找到了指歸。菊花二元內涵在杜甫同一作品中并存,無疑顯示了杜甫詩歌在同代詩人中的特異性。王朝由盛轉衰,在杜甫筆下的小小菊花中即有寄寓,充分說明了杜甫作為“詩圣”感時憂國的獨特性。但杜甫也不忘在其中體現創作個性,追求宏大敘事——愛國忠君的同時,一直都將私人化的情感訴諸創作。
麥文繼續追蹤菊花意象在杜甫筆下的演變軌跡,不放過任何一點新變:“幾年之后,公元765年,重陽節勾起了他對不久前剛逝去的朋友的哀思:‘舊摘人頻異,輕香酒暫隨。然而,在公元767年,在他著名的《秋興八首》中,當時朝廷的重陽慶典已沒有了往日的輝煌,重陽節引發了他對世事無常的感慨和對逝去友人的哀思。他在夔州的第二年秋天,菊花大片盛開,他卻把菊花與‘他日淚聯系在一起,暗示了那些逝去的歲月,映射當年菊花在朝堂之上的輝煌,它們曾經代表著權貴、長久、穩固的皇權和繁榮昌盛。詩句是這樣寫的:‘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這兩句是杜甫極負盛名的《秋興八首》第一首中的名句,也是全篇的核心。麥文選取這句中的菊花意象,是菊花二元內涵中的盛世皇朝的含義與杜甫自憐身世的混合體,無疑是彼時在杜甫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菊花意象。麥文對其分析極具說服力,這個復雜的“叢菊”意象包含了時代苦難、羈旅之感、故園之思、君國之慨,弱化了陶菊的氣節意味。飄蕩、流離、難測的生活狀態顯然令杜甫更加思念昔日安定平和的故園和煊赫輝煌的盛世王朝。
麥文還以《九日五首》中的第一首作為理清杜甫筆下菊花意象的結點。他認為:“他(杜甫)終于用重陽節表達了他對友誼和自己前途的徹底的悲觀與絕望:‘重陽獨酌杯中酒,抱病起登江上臺。竹葉于人既無分,菊花從此不須開。”晚年客居夔州的杜甫,此時漂泊多年,衣食拮據,諸病纏身,加上滿目烽煙的時代環境,心境的悲慨蒼涼不言而喻。在重陽節這樣昔日熱鬧非凡的節日里,其悲哀更顯深重。所以麥文準確地品悟出菊花意象自然也成為“徹底的悲觀與絕望”的沉痛感。“菊花也因此成了一種象征,用來表達杜甫既忠于朝廷卻又不為朝廷所重用的那份悵然。但是菊花的象征意義,與櫻桃和橘子又不同,這里沒有包含對帝王的治國的告誡。菊花,在李白的詩中,是‘逐臣之花,杜甫用它來寄托自己內心的苦悶,而不是對朝廷貶謫他的譏諷。因此在《秋興八首》一系列詩中,杜甫完全把自己描述成了一個孤獨寂寞、疾病纏身的老人,與朝廷沒有任何牽連,朝廷之外的友人也都一一離他而去,在這里他甚至用拒絕菊花的開放來象征自己與社會完全沒有聯系。”麥文以杜甫的代表作《秋興八首》作為探析杜甫內心世界最深處的入口,由這一點進行生發,由此及彼地推導出杜甫此詩中“菊花從此不須開”的真正意象內涵。
在“菊花”部分,麥文最終以此作結:“詩人拒絕把菊花與自己的苦悶放在一起寫,其實是想表達自己現在連跟別人傾訴苦悶都是不可能的了。曾經那種想要回到北方,再次親歷朝廷重陽慶典的繁榮在這里并沒有提及。而此時恰恰是朝廷歌頌菊花象征太平盛世和長治久安的巔峰時期。”杜甫與同時代詩人相比卓爾不群的心靈世界和藝術造詣,他最終在內心與朝廷的徹底疏離,借由菊花這一意象在麥文滴水不漏、層層推進的論證中得到了確證。
四、結語
綜上所述,從麥大維教授的《不安的記憶——杜甫、皇家花園和國家》這一學術代表作審視其學術思維和學術方法,可以發現其研究視角和研究方法皆具特色。其高妙的研究思路和爐火純青的駕馭能力,扎實厚重的學術功底和廣博浩瀚的學識背景,凝重高遠的行文風范和伏脈千里的謀篇之術,無不體現出他作為西方學界唐史研究泰斗的全方位的素質。而其研究視角、方法和理論貢獻,也將行之久遠,在今后繼續嘉惠漢學和漢學研究界,成為當之無愧的英國漢學的里程碑。
注釋
①〔宋〕蘇軾:《王定國詩集敘》,傅成、穆儔標點:《蘇軾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854頁。②③⑤⑥⑦⑧⑨⑩Asia Major·Third Series·Volume XIV Part 2.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 Academia Sinica,2001,p.190,p.195,pp.197—198,p.199,p.70,p.191,p.192,p.249,p.205,p.200,p.203,p.217,p.220,p.220,p.221,p.223,p.223,p.220,p.224,p.225,p.225,p.228,p.228,p.230,p.230,p.232,p.233,p.239,p.240,p.240,p.243,p.243,p.243,p.243,pp.243—244,p.244,p.245,p.245,p.245,p.246,p.247,p.247.④〔清〕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07年,第270、423、902、4133、4133、994、994、3225、819、933、934頁。〔唐〕李世民:《賦得櫻桃》,〔清〕彭定求等編:《全唐詩》,中華書局,2003年,第12頁。〔五代〕王仁裕、〔唐〕姚汝能:《開元天寶遺事·安祿山事跡》(合集),中華書局,2006年,第49頁。謝思煒:《白居易詩集校注》,中華書局,2006年,第943—94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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