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素貞的詩

吳素貞

按摩師推動筋絡

帶脈淤堵。像蜿蜒的溪流

它們駐足我的腰部

似乎要醞釀一個更大的浪

對于即將帶來的侵襲

今日之于昨日

我對事物的攝取心存敬畏

閉眼仰躺著，想象一個

又一個浪從腰部滾出

然后帶來沙灘一樣

褶皺的遺痕

這被用舊的身體

已經暴露

它新舊的交叉點，內亂

和松散的生活筋骨

“這里有永遠的目光

和吻……”

心底最大的欲望

這些年，持續的內耗，對抗

我破綻百出

與浪之間，那個大趔趄

始終未曾放馬馳來

經過一塊菜地

茄子呈醬紫，辣椒

黃瓜身著暮色

我坐在一塊大石上閉著眼

紅色的晚霞

籠蓋上空，仿佛身體里的煙火

已經徹底剝離。豇豆

密似垂簾，透過它們

我看見旁邊雜草蓬勃

長葉伸出鋸齒的鋒利

對此，我常常毫無防范

關于暗傷，多少次

我擲其于遲鈍，煙火。彼此消解

薄涼觸手可及

凜冽中，眼前的菜地

豐饒，一種成熟的香甜流過

雜草沐著夕光

我起身緩緩走過

重新進入事物的秩序

對于剛剛的跑神和疼

我已經懂得拿手輕輕地撥開

對峙

跟著我走了很遠，不緊不慢

我一步三回頭

對它隨時保持著警覺

它一瘸一拐，耷拉的長毛將眼睛遮蓋

污黑一身，已經辨不出它的本色

我的警覺令它頓了頓

在幾米處停下，它揚起頭

眼神渾濁，讓我想起一口干涸的井

它曾讓多少顆孤獨的靈魂顧影自憐？

前天，我看著一個美少婦從這里經過

不斷地教懷里兩只吉娃娃喊媽媽

“寶貝……”

那一幕我無法放在它的身上

試探性地，它又跟了上來

我斥喝一聲

它少了半截的那條腿

也顫抖起來

停止，接著是喉管里發出的沉悶

低吼。唉，這卑微的茍活

對于人性的迷戀

它終于傾盡出最后一聲殘喘

盲人按摩

俯躺著，空氣里的精油味

讓她全身放松

每節椎骨的松懈，讓她覺得

自己對自己

實施了一種長期的壓迫

按摩師的手開始開穴，按壓

力道加重

接著，她聽見各處骨骼

集體釋然的聲音

一首接近狂歡的節奏

她的內心充滿歉疚

右肩胛，對不起

頸椎，對不起

腰椎，對不起

讓你們隨著人事繃緊，奔波

提前勞損……

她想到門口的老電動車

剎車失靈，她差點掀翻一個老人

輪胎漏氣，她冒雨推車走了兩公里

想到腰椎突出，一次次地坐立難安

雙腿腫脹……她開始有些哽咽

當她想起剛進門的盲人按摩師

雙眼空空洞洞

多么安靜——

全身的骨骼多么安靜

她閉上眼，這適當的黑

恰好安放了

兩個人輕輕抖落的重

皇冠

當你把我的皇冠取走

也請一并帶走我的云朵，干涸

與烈日。我有沙漠，沙漠孤煙直

我常常身死的地方，也是我新生的地方

你的到來就是長河，長河落日圓

未見的兩極之地，我信它非蜃樓

我信我們有一樣的青天、瓶子，和水

你在我蒼茫的荒蕪里流經

帶來古老的深意，我低下了頭

除了愛自己的疆域，臣民，我更愛

你給我的活。一只螞蟻的活，一頭駱駝的活

風聲里綠意復蘇的活……

我可以孕育閃電、火花，忘記身死與獨活

我可以蕩漾，朝你的方向尖叫、飲風

你取走我的皇冠

換了我的遼闊，姓氏，出生地

順理成章地讓沙漠變成異鄉

月圓之夜，我獻出皎潔，圣殿，靈魂

蓬草結籽，喜鵲的聲音遁入永恒

你寵我成理想主義

也留下懸垂在胸口的烈焰

長河落日，大漠孤煙

我看到天地如此相近

命與命的相依

神在收到它的時候又重新替我慈悲

冬風破

這些年，要拿出多少慈悲

時間才能如此寬容

才能讓我一截截低入塵埃

觸摸身體內部的微光

沒有免疫力的細胞

我愛你！感謝你忠守

我最不堪一擊的部分

讓柔軟的繼續柔軟，堅硬的

也次第安謐

今夜，我發燒

說胡話

身體里的金屬集體回爐

這得需要多少福分

躬著的身子

才能又流淌成一條河

而一個擅長描述的人

更懂得省略

她只小記：

冬風破，去歲相安

又一次，她

把自己鑄成自己的容器

養一只老虎

它的確成年了！我承認自己就是那個

多年用心插柳的人。現在我乘涼，人群與我

一虎之距。我不必憂慮

人世是否安好，一聲叫嘯也足以

后無來者。閑人免入

或者領一張免死牌

它也有收斂，會帶著一副墨鏡招搖過市

像貓咪一樣時，我會接著用耳語

讓它突奔人群

喜歡它傷害事物到極致，渾身綿軟到極致

我喂它食肉，讓它活得比我長，毛尖

漾起斑斕;我讓它跑，帶著電

讓每一顆在暗夜里浮動的野心，剛好

與獸親

習相近

你的眼里有整個太陽系

我要把它回贈給你。如果可以

我不希望你如此浩瀚

我要你只是太陽，我是月亮

億億萬光年

你只照亮我一個

我只因你而光芒

我們是快樂的兩顆行星，在天體

自由地飄移

有時，你朝我熾熱凝望

人間便持續五個夏天

有時，我向你深情款款

大地便覆蓋七個春天

地球，這個天天

想圍著你轉的小賤貨

終于受到了懲罰

而我們是如此克制

晝夜仍然無序地顛倒

那和我們又有什么關系？

交給火星、木星、水星吧

我和你可以去黑洞

量子力學讓我們

越靠越近

我們還要去銀河，坐在那里看瀑布

如果有一天，我老了

全身褶皺，再也不會反光

請你把我放在瀑布底下

日日夜夜沖擊磨平

源頭活水天上來，這惟一的活路

我走得下去

有多么多的不舍啊，或者一瞬

一剎

你的眼里有整個太陽系

而我的億億

億億萬年，只會因為一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