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龍
回家的路
文/王龍

印象中是一個無風的冬天,低矮的天空浮動著鉛青色的凍云。我換上簇新的軍裝,就要告別故鄉,遠走天涯。我盡量拿出“男兒提劍出燕京”時的那種豪氣干云,凜然無畏,不愿凄涼的淚水沖淡悲壯的行色。因為我要去的,是傳說中月球般遙遠的西藏,人們都在仰望的地方。
滿載新兵的客車喘息著爬過一道陡坡,公路上一道醒目的標語撲面而來:“駛出射洪地界,祝您一路平安!”那一瞬間,我的心突然“格登”一沉,這才明白,生平第一次離開這個生活了19年的川北小縣城,我就要去往的,是一個完全遙不可知的未來。我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嗎,命運之神能寬懷地擁抱我嗎?
漂泊即岸。19歲的少年從此才明白,最遠的路,叫天涯。
巧合的是,就在我惴惴不安離開家鄉當兵那年,《軍營文化天地》正好創刊。也就是說,這本刊物正好和我的兵齡一樣長。遙想當年創刊問世之時,這本雜志的編輯們想必也和我那年當兵離家時的心境一樣,不知道這本刊物究竟能走多遠吧?恍然不覺間,《軍營文化天地》和我的兵齡一樣,已經走過了20年。20年的路能夠走多遠,應該走多遠?她如同一位默契多年的老友,見證著我或濃或淡的軍旅履痕,我也目睹她一路崢嶸的驕傲成長。
“兒當兵到多高多高的地方/兒的手能摸到娘看見的月亮/兒知道,娘在三月花中把兒望/娘知道,這里不是殺敵的戰場/兒卻說,這里是獻身報國的地方……”
上世紀90年代的西藏,高原兵們沒有人不會唱這首歌。它比流行榜上任何一首最當紅的歌曲更抒情,更壯美,更能熔化士兵的心。我正是從《軍營文化天地》里第一次看到這首歌的。記得在西藏的一個軍營春節,電視畫面里一位純美清雅的女歌手一往情深地唱起這首歌,背景是一位持槍肅立于雪域高原的西藏兵,守護界碑,眺望遠山。那一瞬間,所有的高原兵都醉了。鄉愁綿密,牛糞火噼啪,映照著每個人眼中思鄉的淚水……那一夜,高原的漫天朔風中飄蕩的全是格外香甜的鼾聲,和各種各樣關于夢里家園南腔北調的囈語呢喃。后來又在《軍營文化天地》上讀到許多說兵話、寫兵事、有兵味的作品,無形之中,她漸漸成為我初涉軍旅的精神家園。
新兵歲月最難熬的當然是想家了。當人的生命處于無法抵達的漂泊狀態時,僅僅用無根的浮萍來概括內心的失落,是遠遠不夠的了。中學時代愛讀古人無數的羈旅鄉愁之作,遠赴西藏后我才理解了那些去國懷鄉、自憂自憐的古人身影,鐫刻著怎樣刻骨銘心的孤獨落寞,蒼涼凄美:“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鐘淚不干”……其情何切,其音何哀,其景何悲!
我們當兵的西藏昌都,那時還是十分偏僻落后的一個藏區小城。對于我這樣一位感情豐富的標準“文藝青年”來說,連隊里訂的那份《軍營文化天地》,每一期都是我最珍貴的“精神福利”。在一個近于文化沙漠的精神孤島上,封面上靚麗得讓人有點犯暈的漂亮女兵,活潑生動喜聞樂見的內容,甚至圓潤光滑泛著清香味兒的紙張,都是我和“外部文明”保持聯系的唯一方式,是我抵抗遺忘和被遺忘的最好通道。我們連隊的營房十分簡陋,班排住宿都很緊張,更別奢望有什么圖書室了。好在連隊文書是我的老鄉,因此確保了我很奢侈地成為這本雜志的第一讀者。
班長對我這個“文化人”網開一面,特許我私自接了一個5瓦的小彩燈,每晚熄燈后偷偷牽進被窩里,翻閱一堆《軍營文化天地》《解放軍文藝》《西南軍事文學》雜志,醞釀著我由來已久的文學理想。但班長的前提條件是,我必須承包班里所有的工作總結,并且幫戰友們給女朋友寫情書。那些年,我一邊躲在被窩里津津有味地閱讀這本雜志,一邊和戰友們的女朋友在紙上談各式各樣的“戀愛”,還真的幫其中幾人成功地“騙”來了老婆!
可偏遠的昌都實在是“潯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一遇到川藏線雨季塌方,郵件報刊就要等上十天半個月才能送達。于是我如同人約黃昏一般,苦苦煎熬地期盼每一期新雜志的到來。
漫長的等待里,云山之外,來路茫茫,這本雜志給予我的所有歡樂和憂傷,美麗和迷茫,都被如此溫情地籠上了一層山水田園般的詩情畫意。我曾經以她發表的小品劇本參
加元旦晚會演出,過關斬將力拔頭籌;第一次給她投稿小心翼翼,內心卻如經年老友,心有靈犀。在思念家鄉、想念親人的歲月里,《軍營文化天地》成了我回家的路。
印象最深的,是中央電視臺七套節目女主持人衛晨霞開設的一個欄目《衛晨霞信箱》,每期都很認真地回復來自全軍基層官兵的各類回信,其中有她耐心細致的解疑釋惑,有溫暖親切的問候安撫,有充滿真情的指點迷津……欄目上方配有衛晨霞美麗大方的照片,一臉“知心姐姐”溫和動人的微笑,讓人如沐春風。我也曾好多次提筆想給“知心姐姐”寫封信,可又總是不知語從何起,終歸沒有寫成。
十多年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在央視辦事時,遠遠與她不期而遇。她風采依舊,笑意嫣然。我竟然心跳有些加快,但還是沒有和她打招呼,目睹她飄然而去。她也許不知道,在所有曾經關注那個叫《衛晨霞信箱》欄目的戰士心里,“知心姐姐”從不幼稚,永不衰老。她曾是我們與這本刊物心心相連的感情紐帶,是一盆在異鄉的土地上紅爐煨雪、竟夜長談的溫暖炭火,是戰士心中豐富而動人的美麗意象。有這些,足夠了。
就在去年的5月,我回到了闊別19年的昌都采風。19歲到昌都當兵,19年后故地重游,不由得想起了余華在《活著》結尾時寫到的“少年去游蕩,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滄桑感慨,無從言說。
我的連隊已經是一片廢墟。老連隊已搬遷到500多里之外的邊防一線,當年的連隊只留下斷墻殘磚。唯一沒有變化的是,連隊門前那排老態龍鐘的斑駁古樹,樹葉婆娑,在風中低語,似曾識得故人歸來。
那一天夕陽西下,落日熔金,我一個人在蒼茫暮色中燃煙靜坐,出神地凝望高原那輪亙古不變的太陽舒緩恬靜地下沉,下沉……西風殘照里,蒼山如黛,暮色似海。安詳地微閉上疲憊的雙眼,任靈魂在千年孤寂萬古蕭颯中盡情飛翔,心靈深處恍惚有某種夜鶯般的歌聲,悄然穿行于無邊的大地……20年前,多少個無人喧囂的靜夜,我獨自在這座陌生藏地城市的邊緣,在雪落無聲的靜夜里,在天寒地凍的哨位上,在昏黃搖曳的路燈下,陪伴孤獨少年的只有那一本本薄薄的雜志書籍,將胸中那縷不曾熄滅的文學火光頑強照亮,這其中就包括《軍營文化天地》。
我知道,這一生走得出那片高原的天空,卻永遠走不出她神秘的力場。這種源于血液深處的親近,構筑了我軍旅歲月最初的藍本。站在老連隊的“遺址”上,那些手捧每期《軍營文化天地》如饑似渴閱讀的日子,清晰如昨。這位無形的精神朋友,依然歷久彌新。后來從機關干部到專業作家,從這本雜志的讀者到作者,直到成為被她熱情介紹的“青年作家”,歲月流轉,我沿著一條長長的路抵達了這個軍營文化舞臺。
有一次,我去西藏察隅的邊防某團采風。團長介紹我去一個條件極其艱苦的連隊,連長又建議我去5公里之外的一個水力發電站看一下。
幾經輾轉,我才到達目的地。這是座小小的發電站,位于完全與世隔絕的深山密林中。出來迎接我的電站最高“領導”是王班長,一位頭發已經禿了一半的老兵,一臉鐵銹般的高原紅。當我聽說他服役不過16年,實在暗吃一驚:他蒼老的面容比一些年輕的師長還顯得更老氣。電站總共3個兵,負責維護機器的日常運轉和正常供電。在這個人跡罕至、偏遠封閉之地,報紙雜志通常1個月后才能送達。但班里居然有個像模像樣的學習室,整齊擺放著眾多水電方面的專業書籍,我注意到閱報欄上許多雜志已經被翻卷了封面,其中就包括《軍營文化天地》。
在這里,我竟然聽到了一個意外的故事。王班長當兵前家里很窮,很早就輟學打工。剛來部隊時,連寫封完整的家信都很困難。他很喜歡《軍營文化天地》這本圖文并茂的雜志,但由于文化水平實在太低,許多文章只好讓班里其他同志讀給他聽。天長日久,他很自卑,只好偷偷翻一下這些雜志,不再好意思麻煩戰友。可以說,那是他心頭無人知曉的一個隱痛。
看護電站的工作極其孤獨艱苦,王班長原本以為只要吃苦耐勞就行了。然而來到這里后才發現,事情遠非那么簡單。駐地一到雨季便時常暴發山洪、泥石流等自然災害,水電機組經常受損。而去最近的縣城請水電專家來修復機器,也得走上好幾天時間,連隊經常因為斷電影響正常工作。被逼無奈之下,王班長只好開始自學水電機組維護知識。他讓家人從內地郵來一大堆水電書籍。可拿到書那天,他居然連一頁也看不進去——書上的字有一大半不認識。
他曾萬般無奈,痛苦焦躁,但下定決心從頭學起,一定要翻過這座文化大山。不再讓戰友為自己讀書讀報,不再當什么事情也干不了的“睜眼瞎”。于是他買來各種字典,一個字一個字地查,一句話一句話地學,不斷反復測試機組琢磨竅門。3年時間,他整整翻爛了6本字典,不知請教過多少位專家,終于自學成為當地一流的水電專家。如今,不要說連隊的水電機組他爛熟于心,隨時可以駕輕就熟,就是駐地方圓幾百里內老百姓的水電機組壞了,也要來搬他這位“神仙”級救兵。
如今,王班長閱讀任何一期《軍營文化天地》雜志都不再是問題了。這本雜志重新給他的生活帶來了無窮樂趣。他還開玩笑似的說,有機會想把我自己的故事寫出來,給這本雜志投稿。
王班長的經歷,簡直如同茨威格小說《象棋的故事》的翻版。當我站在學習室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書籍前,為他的毅力和勇氣驚呼不已時,他卻笑著說,在西藏邊防,這樣的事情太稀松平常了。沒有人能夠幫你解決問題,本事都是逼出來的。
那一瞬間,我突然從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當年的影子。歷經長長的跋涉,我們的生命在這里交匯了。而那條共同的回家之路,就是與這本雜志的某種神秘緣分?★
責任編輯:方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