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色兔子

文/伍會娟

紅色兔子

文/伍會娟

尚麗桃的軍旅生涯始于開訓，而不是新兵連。這個結論不是別人，而是尚麗桃自己給自己下的，因為開訓這天，她終于第一次打了靶，第一次投了彈。

剛才，五發子彈順序出膛，按照尚麗桃自己的預期節奏發出了“砰砰砰”的聲響，其實聲音并不如她想象的那么沉悶。腮幫子抵著槍托，耳朵拉近了聽，就像是放大了的屋檐下滴答的雨水聲，有點清脆，還有點回音。走進待投區，尚麗桃手中握著手雷，彎腰貓在坑道中，眼睛盯著訓練場，發現連長并沒有像追燈一樣追著她打，這讓她偷偷地松了一小口氣。

新訓的時候，新兵營上上下下都知道新兵一連有個叫尚麗桃的女兵，每一個戰術動作都到位，不管是低姿匍匐還是高姿匍匐，速度快不說，還干凈利落。教練彈扔得也遠，女兵排數得著。誰也沒想到，這個女兵到了靶場，哆嗦著端了半天槍，聽著槍聲此起彼伏，自己竟然一發沒敢打。這還不算，領手雷的時候，她像一頭牽著不走打著還倒退的倔驢，背著雙手，兩只腳使勁向后蹬，硬是沒從發彈員手中接。兩次退場，大家都把眼光拉得老長，追著尚麗桃一起逃。

尚麗桃到現在也沒搞清楚，當時新兵連長把衛生隊那個瞇著月牙眼睛的女軍醫請過來之后，她為什么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只記得回到集結區的時候，自己兩只手掌心都滲著細汗。別看她沒敢投彈打靶，倒是大著膽子瞟了一眼女軍醫，覺得這個少校的月牙眼睛挺好看。女軍醫抓住她的眼神追問，你怎么了？為什么害怕了？訓練時不是挺好的嗎？你是怎么想的？尚麗桃覺得她有點像電視臺窮追不舍的記者，雖然她的聲音不緊不慢，挺溫柔的，尚麗桃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說。從哪里說起呢？有什么好說的呢？有些時候，話是說不清楚的，說不清楚的話，尚麗桃當時可能覺得，不如不說。誰知道呢？

從靶場回來的路上，經歷了炮火硝煙的洗禮，看著其他新兵都興高采烈的樣子，尚麗桃當時就有些后悔來當這個兵了。很多東西就是這樣，搭眼從遠處看上去是一回事，走近了細瞅就是另外一回事了。經歷了那場地震之后，尚麗桃是一心想當兵來著，當兵多好，穿軍裝走齊步，流血流汗不流淚，怎么看都是英姿颯爽。可她偏偏忘了，當兵是要打槍投彈的，是要正兒八經上戰場的。

當時，女軍醫安靜地等了好一會兒，見她還是一聲不吭，就頂著月牙眼睛又去找新兵連長了，兩人站在擰巴著的桉樹底下嘀咕了幾句，女軍醫就又回來了。尚麗桃當時有點怕連長發火，逼著她再赴靶場。沒想到女軍醫回來后，繼續彎著月牙眼睛柔聲細語地說，沒事，今天不投就不投了，你們連長也答應了，你不必緊張。尚麗桃緊繃著的那根鋼絲弦一下變成了細米線，軟了下來。不過她實在沒勇氣再看女軍醫了，她怕看到女軍醫月牙眼中的那個自己，便趕緊低下了頭，有點不知所措。

作為靶場上唯一的一名逃兵，尚麗桃的名氣比原來更大了。

自從經歷了大地震，尚麗桃最怕的就是沉悶的聲響，尤其是雷電天，那種低沉的轟隆隆的雷聲，像是饑渴難耐的老牛抻著脖子，發出的“哞哞哞”的吼叫聲。震后第一次遇上這樣的天氣時，她正在教室上課，一個悶雷下來，尚麗桃就“嗖”地一下沖到了教室的東南角，彎腰捂頭蹲在了角落里。按照當時救災官兵教她們的，地震來臨時，要就近躲到房間的角落里，這樣生還的可能性最大。這件事過后，老師和同學們換著法地安撫了她很久，雖然后來再遇到這樣的天氣，尚麗桃不會再傻到躲到角落里，但還是會乍著耳朵，把全身繃得緊緊的，手腳僵硬冒汗，像一頭隨時準備沖出房間的小豹子。

新兵下連后，女軍醫經常會挑個節假日，邀請尚麗桃到自己家里做客。剛開始的時候，尚麗桃總是找各種借口，因為她不知道女軍醫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后來，邀請的次數多了，尚麗桃就不好拒絕了，一回生二回熟。女軍醫有個上幼兒園大班的兒子，名字叫毛毛，這小子竟然一見面就喜歡上了尚麗桃，張口閉口桃子阿姨，桃子阿姨你和我這樣嘛，桃子阿姨你和我那樣嘛，兩人玩得挺好。有毛毛牽線，一來二去就變成三番五次了。每次，毛毛都纏著尚麗桃給他講故事，陪他玩游戲，在這個空當，女軍醫就會精心準備幾道諸如酸菜魚、毛血旺、麻婆豆腐之類的川菜。只挑上一筷子，尚麗桃就

開始對女軍醫刮目相看，因為川菜的味道還真是正宗。后來接觸多了，尚麗桃才從毛毛口中得知，姐夫哥是個四川人。嘿，還算是個合格的川媳婦，尚麗桃暗自點評。

女軍醫話挺多，跟尚麗桃的媽媽有點像，但是話多而不廢，尚麗桃覺得自己和她的距離不算遠，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活在同一個營區有共同語言的緣故。女軍醫說，你們班上的那個誰誰誰，怎么一到周三就要送檢去看牙？如果我沒記錯，她看的牙都足夠把滿口的牙給看一遍了。說得尚麗桃哈哈大笑。女軍醫又說，聽說二連長得最白凈最苗條看起來有明星氣場的那個女中士，在和修理所那個擅長修理電臺的山東上士談戀愛？聽了這話，尚麗桃就立馬做好偽裝，微笑著說，不知道，沒聽說。她其實是知道這事，但就是不想告訴女軍醫，雖然兩人距離還算是比較近，但畢竟女軍醫是個干部，她可不想讓她的月牙眼睛看到太多兵們自己的秘密，盡管她從女軍醫這里竊取了挺多。

吃完了飯，毛毛就會看動畫片《鎧甲勇士》，鬧騰了半天，尚麗桃算是暫時得以解放。女軍醫這時候就切點水果，吃著水果再聊天的時候，兩人的關系就明顯比吃飯的時候更近一步了。女軍醫喜歡說說毛毛的調皮，說說在外地工作的姐夫哥。說著說著，尚麗桃就會不由自主地也說說自己——就像是等價交換一樣。再說著說著，就說到了那次大地震。尚麗桃說她命大，六層教學樓的上面五層一屁股都坐到了一樓上，她身在六樓卻啥事沒有，只是……

女軍醫彎著月牙眼睛又安靜地盯著尚麗桃，尚麗桃忽然反應過來，這次是自己把自己逼到了墻角，月牙眼睛變成了咄咄逼人的快鐮刀，她想逃卻不知道往哪里逃。尚麗桃梗了梗脖子，又吸溜了一把鼻子，說，在一樓上課的弟弟……就沒有我這么幸運……

這事尚麗桃從來沒給戰友們講過，那一聲巨響，把她最可愛的弟弟……那個最喜歡奧特曼的弟弟哦……

尚麗桃盯著專注看動畫片的毛毛，哽咽著把話說出來了。女軍醫一邊聽，一邊輕輕地往前蹭了蹭，拍了拍尚麗桃的肩膀，柔聲細語地說，會過去的，一切都會過去的。尚麗桃勾了勾腰板，沒有像以往那樣，強壓著滿眼的淚水，而是任由它們恣意地噴涌。

最近一次去女軍醫家是上周五，馬上就要開訓了，開訓就又要打靶投彈，尚麗桃對自己還是有點拿不準，女軍醫一邀請，她就立馬答應了。女軍醫正忙著和毛毛趴在茶幾上一起畫畫，書包畫筆紙張水杯水壺堆滿了茶幾，畫面非常溫馨，尚麗桃一下就想到了自己當時帶弟弟一起玩耍的那些時光。看到尚麗桃到來，女軍醫彎著月牙眼睛，嘿嘿地笑著說，你來了我就解脫了。毛毛也跟著在一旁撒嬌說，桃子阿姨你快過來幫幫我，媽媽涂的顏色太難看了。尚麗桃坐近了一看，發現這個其實很簡單，畫是學校發的已經勾勒好的圖：太陽照耀下，一棵大樹，底下一只呲著牙的兔子，幾株花草，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把畫涂上顏色即可。

本來以為是手拿把掐的事，沒想到卻被那只呲著牙的兔子給攪渾了。尚麗桃自作主張地拿了白色畫筆涂了幾筆，沒想到，毛毛卻不滿意，非要涂成紅色。尚麗桃耐心地給他講，兔子是白色的或者灰色的，這世界上可沒有紅色的兔子哦。毛毛歪著脖子、嘟著嘴巴說，我就是希望兔子是紅色的，我喜歡紅色，老師說了，紅色代表著熱情和力量。其實，尚麗桃內心都已經向毛毛妥協了，郁郁蔥蔥的花草樹木，配上火紅色的兔子，也挺漂亮的。只是沒想到，小家伙一邊說著，一邊就伸手過來奪尚麗桃手中的白色畫筆。

更讓尚麗桃沒想到的是，毛毛會把茶幾上的暖瓶給打碎。尚麗桃后來想，如果毛毛被燙傷了，她這輩子恐怕活得就更不安穩了。“嘭”的一聲，暖瓶像是在生氣發火。尚麗桃沒顧上聲響，一把把毛毛拽到了眼前，語無倫次地大聲問，燙到哪里了？快告訴阿姨！疼不疼？啊？說話啊，腳上？腿上？

毛毛眼睛賊溜溜地看著倚靠在廚房門框上的媽媽。女軍醫倒也不著急，彎著眼睛像看熱鬧似的盯著尚麗桃。

“桃子阿姨，我告訴你個秘密，水壺里是溫水，我根本就沒燙著！”毛毛揉了揉鼻子，趴到尚麗桃耳邊，悄聲地說。小口小口的哈氣把尚麗桃的耳朵撓得直癢癢。

尚麗桃那天晚上突然發現，毛毛的眼睛竟然也是月牙形的，特別隨他媽。

“下一個！”灰頭土臉的連長站在待投區的頂頭大聲喊。

尚麗桃趕緊彎腰走向了投彈區。有了剛才靶場上的經驗，面對這個戰場，尚麗桃覺得自己能行。

手雷出手后，尚麗桃就迅速臥倒在了擋墻下面，身體著地的時候，她自信自己出手動作還算是干脆。雖然看不到投出去的手雷炸出了什么模樣的花，但那聲閃電般的脆響居然讓尚麗桃覺得踏實了不少。原來，手雷爆炸的聲音也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么沉悶。

等她回到集結區，尚麗桃發現，女軍醫站在桉樹底下，又頂著月牙眼睛溫柔地看著她，在微笑。★

責任編輯：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