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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輪金剛氣力里

2015-12-01 21:47:36杜冬
大家 2015年5期

杜冬

1.歌劇

在2007到2011年間,有好幾年都以為,我在理塘的生活會是一場歌劇。

我這個來歷不明的漢人,會和昂首闊步的康巴男人互唱關于男人史詩的高音詠嘆調,與長辮及腰的康巴姑娘有漫長的情話廝磨。時而我是手持利刃、蒼白發狂的王子,時而又是跑滿全場、放聲大笑的丑角,直至舞臺的地板裂開,命運之神從地底升到臺上。而這個命運之神矮小,長須,巨大的墨鏡,康巴人的長盤發,手中橫握著一把銀鞘的藏刀,捻著胡須,頗有些害羞。這就是康巴人的地獄或者瓦爾哈拉圣堂。

——哈,我見過他,他就是理塘德巫鄉婚禮的證婚人。

那時,我在理塘最初的生活似乎在表明這一點:我在陌生人的帳篷里醉得跌跌撞撞,我駕輕就熟地騎上矮小的、一路放屁的母馬渡過河流去看望喇嘛,我同好色且好斗的年輕畫匠們坐成一排給藏房畫潘金蓮和綠髯的雪獅,我咬緊舌尖不舍晝夜地追逐一個美妙如露珠的康巴少女。

若能如此持續,我的歌劇人生眼看就要實現——以至于無神論的我經常向理塘寺大經堂里那個主管時間之輪的時輪金剛(Kala Chakra)像下放鈔票,我希望在這永恒轉動的時間之輪上,我能準確地落入自己的命運。但我不知道用什么咒語來向時輪金剛祈禱。

我想起來了,我會一個祈禱詞,元代的蒙古皇帝一向以草原風格標榜,在圣旨里面愛用蒙古語翻譯的半吊子漢語,例如“長生天氣力里”,意為“借長生天之氣力”。

這正合我意,好吧,時輪金剛氣力里!

順便說一下,這個時輪金剛像非常有趣,他有12條胳膊,各持法器,表情看來是非常憤怒,懷中還抱著一位明妃,正在交合(也就是所謂雙修)——我太喜歡他了。

或許是時輪金剛的力量,我沒有在理塘過上歌劇式的生活。我有家人、有朋友和回憶,我將他們留在了理塘,像是舊信封上了口。

2. 秘密

今年的6月,我又一次去理塘。

降落在剛開通不久的稻城亞丁機場,從亞丁到理塘如今有非常漂亮的高原公路,只需要兩個小時就能到達理塘。窗外像月球一樣荒蕪的古老的冰山漂礫遺跡實在不像是歌劇的背景。

我拼命地回憶在飛機場開通之前,我如何到達理塘,甚至不得不閉上眼睛去想——那時我恨死了這條漫長的道路,從成都出發整整兩天,從盆地爬上海拔四千七百米,弄得每個人都灰頭土臉,食欲不振。理塘的審判就在此刻到來——眼前突然一空,腳下公路盡頭的草原上躺著一個小城,金紫色的下午陽光灼烤得城市有如一塊紅銅,塵土飛揚,藏歌怒吼,姑娘小伙怒放,牦牛和小馬駒子暴走。

這就是理塘——藏語叫“勒銅”,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第二高的縣城,意思就是銅鏡一樣的草原。

我踏上了家里的小樓,心跳得厲害,一部分是因為稍微缺氧。

阿媽很被我嚇了一跳——“哎!冬冬!”那一瞬間她甚至有點茫然不知所措,她坐在地板上,赤著腳,撐開肥胖的腳掌,頭發沉重,腰肢粗大。但她很快有了決定。她把雙手搭在圍裙上,站起身來,決定像之前我每次到來時一樣,給我做一頓土豆包子或者牦牛肉包子。這種康巴包子有壯漢的拳頭般大小,肉包子晚宴總是讓我想起一場激烈的拳擊賽,你苦撐幾個回合,只是等待被一拳定音地擊倒。

這間康巴式小樓并不是我熟悉的那一棟——那一棟更寬大,有更漂亮的壁板彩繪,甚至還有一大幅彩繪是理塘著名的格聶雪山,雪山腳下就是我原先的床——狹小,除了冬天那些可怕的寒冷夜晚,還算舒服。

如今那一棟房屋已經被阿爸C拆掉,但我并不十分懷念。這一棟康巴小樓和其已經幻化入虛空的前身并無區別——康巴人的空間觀頗為一致——如同佛龕一般密集的整體彩繪櫥柜,大腹的銅罐如同貓頭鷹一樣找到了櫥柜上的洞穴,閉眼蹲下。這些無言的大腹銅罐自被買來開始,就向神佛起誓絕不泄露這個家族的秘密——里面無非是用舊的課本、電子產品的說明書以及無數的手機充電器和電線。

似乎還裝過我的情書,如今也被一同壓縮進家族的回憶之墻中。

3. 阿媽

阿媽的決心已下,整棟小樓就忠實地執行她的意志——有力的手指揉搓著面粉,牦牛肉和野蔥被剁碎,藏式鐵爐里塞進了兩大塊松木,火力強勁兇猛。

她面頰寬闊,有兩塊赤紅發紫的高原紅,沉重的金耳環,腰間還有眾多的鑰匙,各自通向不同的神秘所在:放現金的箱子,放蟲草的箱子,放黃金的地方——其中有新娘的黃金頭飾和腰飾,還有男人的金項鏈和戒指,戒指上刻有男人的名字,必要時可做印章使用。只有黃金才能象征康巴男人的信用吧?我懷疑這些寶物都在佛堂內的某個角落里,由神佛日夜不眠地看管。

阿媽的家鄉是德巫鄉,一個遙遠的農區,她的兩個丈夫來自木拉。木拉以前似乎總是遭到瘟疫和饑餓的打擊,德巫也好不到哪去。根據老家在木拉的作家格絨追美說,木拉某些家族還經常遭到麻風病的困擾,土匪也不稀奇,這像是家族世代所受的詛咒。

阿媽曾指給我看一種矮小的紅穗植物,她說,以前肚子餓的時候,就吃這個。我嘗了嘗,這植物的谷物干癟,吃起來極無趣味。如今,在德巫和木拉,土匪和麻風病都被壓成干巴巴的傳說,但或許是因為饑餓的記憶,德巫人的飲食極為油膩——熱面餅上堆上如同小山的金色酥油。

木拉鄉和德巫鄉剛剛溫飽,就開始迅速地凋敝——年輕人放棄了曾經生長麻風病和青稞的田地,拆下土屋里的木梁,來到理塘縣上修筑房屋并做起蟲草生意,正如阿爸C一樣。我認為他們可以算是蟲草移民。

阿媽是一個堅強的女人,如果她是十六歲,我或許會愛上她,或許會畏懼她。她大概是十六歲上成為了一對兄弟共同的妻子,生下了三個孩子。她是這個家族的守護神,她給予生命——有一次大哥C的小姨子即將生產,這是個矮小的女人,雙眼分得很開因而顯得滿臉迷茫。孩子的父親到喇嘛寺打卦,結果是不去醫院在家生產為好。endprint

阿媽讓女人端了一盆熱水守在產婦門前,男人們倒頭午睡或者閑聊,那個下午格外無聊,直到阿媽赤裸著上臂,搖搖晃晃地走上樓梯——她的上臂有不少的血跡,腰間圍著一條澳大利亞出產的羊毛圍裙,是我送她的禮物,也被血水染成了詭異的粉紅色。她像是個德爾菲女祭司,剛屠宰完一頭羔羊,以獲得上天的暗示。

阿媽揮揮手,有些僵硬地笑笑,接生結束,嬰兒健康,但沒怎么哭啼。那個矮小的女人也硬挺著一聲不吭,似乎沉默是一種美德。

阿媽自己的孩子,都是自己接生的。她那個時代,女人生孩子有時被認為不潔,會在牲口房里自己生產,臍帶也是自己用牙齒咬斷。

即便是如此堅強的女人,阿媽也有心慌意亂的時候。

4. 家神

我見她唯一一次狂怒,是因為大兒子在外頭有了情婦,她大半夜立在大兒子回家必經的道路上,攥緊了拳頭,一言不發,如同獅子一樣沉重地呼吸。大兒子心慌意亂,從屋頂上翻墻回到了家里,并把自己死死地鎖在屋里。母親擂門,大嫂倒在床上哭,阿爸C坐在床上漠然抽煙。

這真是康巴人家生活的活劇——家門之外是男人如野馬般奔跑的牧場,家中則是女人獨裁的城堡。

哦,阿媽還是家中佛堂和家族運氣的守衛者,她負責每天向神佛獻上七碗凈水致敬,負責彎下健壯的腰,向神佛祈禱家族的昌盛。新年夜,阿爸C在外面的床上磕和自己歲數一樣的頭,她則獨自祈禱,佛堂里一片昏暗,供桌上用大米堆出了一只巨大的手印,像是什么人拍在了桌面上。

仿佛她的頭頂有一條古老的天梯或者長繩直通向云巔那昏暗且混沌未分的眾神世界,于是我自作主張把她劃為西藏神格的起始一格。她像是一個最簡本的語法或者詞匯,例如A,或者O,她是一切神圣名字的詞根。

阿媽依然健壯有力,這讓我感到欣慰——家中佛堂里的佛像們依然面放光芒,眼神銳利,十年以來如同烈火一樣的運氣沒有背離這個家族。但阿媽的力量和權威正在衰退,她也知道。黃昏時她半睡半醒地看完了整個下午的泰國肥皂劇,然后挨個打電話給丈夫們、兒子們、女兒和孫子們,傳遞一個最簡單的信息:覺巴霍——早點回來。

這是家神所掌握的所有咒語中一道最古老,也最無力的。

我不知道阿媽如何看待我:或許她會暗自覺得我過于古怪和謹慎,缺乏康巴男人的沖動和膽量;或許她會覺得我過于飄忽隨意,而沒有深遠的計算。她大概真不知道如何對待我,該當兒子還是該當朋友,或者只是一個“甲米”(漢族)。在阿媽掌握的永恒不變的家族星系中,我只是一顆流星。

我那一年因醉酒而哭泣時,她也哭得雙頰濕成一片。

我想,或許,隨著年齡的增長,人會慢慢地增加其分量——例如阿媽,她如同一個銅球,沉重、有效、清晰地劃著拋物線的運動,出發點是緣起,終結點是死亡。這是康巴女人幾個世紀以來固有的運動。

上一次我離開理塘的前夜,阿媽照例來房間巡視。家里停電了,她舉著一盞太陽能節能燈。我看見她壯碩的身影,她的面孔隱藏在黑暗中。

我喊:阿媽。

那盞多個燈泡并聯的、慘白的節能燈轉向了我,仿佛是時輪金剛之眼,帶著凌然不可侵犯的力量。

我頓時感到了空虛和畏懼。

5.阿爸

“覺巴霍”的咒語和肉包子的香味再一次聯手發揮了作用:男人們回來了。

年輕的康巴漢子高大、魯莽、暴躁、骯臟,仿佛是粗壯的麥子。大哥鑲金牙,頭發油膩,得意地左右搖晃;前幾年他還是酒吧里的常客,如今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二哥更加高大,卻瘦弱,是一位還俗的僧人。如果在木拉鄉,他們多少會沿襲康巴男人傳統的生活軌道——大哥是家中的頂梁柱,有長刀、長發和冒險精神,是好莊稼漢或者好生意人;二哥是喇嘛,有袈裟、金剛杵和咒語。

他們如此活到天命之年,絕不相同,只有火山一般爆發的家族脾氣依然故我,仿佛是藏區這枚銀幣的兩面。

然而,時輪金剛氣力里,時代已經改變,大哥如今想開旅館搞旅游包車,還俗的二哥是一名保安。

阿媽的弟弟臟手捏著包子,針對某些微信內容發表見解。和阿爸C一樣,他也是個成功的蟲草商人。大家認真地聽,一天都在修房子,每個人都疲憊不堪,頭發和褲子臟得一塌糊涂,令人憂傷。

“我家女娃娃,畢業就到理塘縣上找工作,再不讀了,她現在是啥子——哦,對,學士嘛,學士再上頭還有碩士,然后是——哦呀,博士,博士上頭我曉得還有個‘羅士哦。女娃娃讀那么多書做啥子嘛!”

最后來的是阿爸C。阿爸C咳嗽著,走進小樓。西部帽歪戴著,臉孔上的瘡疤又深了不少,他腳步沉重,看起來疲憊不堪。他走進自己家就像回到一個客棧,康巴漢子還是更愛灰塵仆仆地漂泊。

這就是著名的阿爸C:身材高大,面孔如同獅子,曾經是好獵手、淘金好手,如今是買賣蟲草好手。雖然他現在身體如同冰山一樣迅速地垮下去。但哪怕在十年前,當一米九幾的他指著你的鼻子說:“你正兒八經人不是,再你等一下,我哪天打死你!”你最好相信他的話。

但是他已經迅速地垮掉了,他說話氣力不足,早年他還在臉上抹過防疤痕的護膚品,看來也早已放棄了。似乎自從他不再喝酒之后,又或者他剪掉了自己康巴人的長盤發,出沒于成都的蟲草市場之后,他的身體就每況愈下。

就這一點而言,曾同樣住在家里的漢人J早就看出了其中端倪——阿爸C和漢人J某種意義上互相理解,他們都是心計頗多、沉穩而有膽量的家伙。J說:阿爸C和家里會鬧翻吧?的確如此,大膽而深謀遠慮的C或許感到了無所不在的牽絆:他喜歡喝酒,但家里人則在理塘的大環境下,一心一意地朝著徹底戒煙戒酒的解脫之路努力;似乎有那么一兩次,在向神圣的喇嘛們發誓之后,阿爸又端起了酒杯,大哥深感家族榮譽受辱,于是和他打了一架。

阿爸C很憤怒:如果沒有我做蟲草生意,全家人吃飯沒得。

阿爸C說:再我一個人走了,他們全家慢慢坐。endprint

這是他和J說的,他沒有和我說,原因我未必猜得到。

但是他畢竟沒有走。

為什么呢?或許還是那與生俱來的惶恐,那些最勇猛、最膽大包天的康巴漢子,也是畏懼的。在阿來的《瞻對》里,征服了半個甘孜州的強人布魯曼依然對一個所謂真正的喇嘛表示了敬畏。血氣沸騰之中,舉起叉子槍或者藏刀向前或許容易,可一旦停頓下來,腳下就是無底的深淵。

而這些康巴人并不是虛無主義者,他們在虔誠的宗教熱情中有世俗算計,而在精明的交易往來中又暗含絕望的宗教情結。他們之中并無唐璜,并無拜倫,他們不可能大笑著走進地獄的裂口。

當他們從漫長的噩夢和惡臭中驚醒,四面一片漆黑,舌頭干燥得像要掉出喉嚨,沉重的發辮壓在胳膊上時,遠方的山口正在醞釀一場悶熱的暴雨和閃電, 而寺廟里那些紅衣的僧人總是有辦法度過每一個漫長的夜晚:他們喋喋不休,眼光頗有深意,他們如同孩子一樣,擺弄著那些珍貴而古怪的玩具:壇城、法號、古怪的雞冠帽和厚筒長靴。

這些紅衣服的喇嘛哦,他們能征服虛空,他們能騎馬一樣將金鞍子放在虛空的脊背上,歪歪扭扭地走入時空和書卷。康巴漢子們所懼怕的,不正是無所不在的虛空嗎?正因為如此,他們才要制造出種種的響動,如鋼刀插入胸膛、如火藥轟響。

連最勇猛的山神,都是懼怕虛空的,否則他們何必揮舞著永不生銹的水晶劍,來給這些孱弱的喇嘛們守衛大門?

康巴漢子們最勇猛的時候,也是最心虛的時候。進一步,是一片坦途,停下來,就是無底的泥潭。他們可以選擇出家,總之,如果不能找到新的出路,他們就會被命運迅速地毀掉。如同石磨盤,最先壓碎的始終是最大的青稞。

那些伯孜克里克洞窟中頭發卷曲油膩的佛教武士們,恐怕也碰到了同樣的問題。那些追隨“老虎”巴布爾汗翻越積雪的開伯山口的伊斯蘭武士們,恐怕也碰到了同樣的問題。

如今,阿爸C在外面游蕩一整天,吸優質印度傘牌棕色鼻煙,可能喝一點小瓶藥酒,然后回到家里。他滿臉病容,郁郁躺下,面孔瘦削、黝黑,巨大的鼻梁橫在枕頭上,只有睡眠或可逃避宿命。

他耳朵上戴著助聽器,聲音輕聲輕氣,氣力不足。但這也不妨礙他,在吃飯時,喝了一小瓶藥酒之后,湊在我耳朵邊說話,并噴了我一臉口水。

“我是真的想你了哦。”

他的大手鉤著我的脖子,又胡擼我的頭發,像是一個最小的兒子,全然不顧我也有了不少的白發。從年齡上看,我應該是他最大的兒子。

6. 一點點厲害

在更早的、荒唐而歡快的年代里,我在江西的初中課堂上學習三角函數,阿爸C背著火槍在理塘的草甸上打獵,或者揣著木碗到河邊淘金;我在南京讀大三,被土力學和流體力學聯手折騰的那一年,阿爸和回族、漢族的生意人交易蟲草,他看出蟲草交易的紅火,決定全家從鄉下搬到理塘。

我看過他當年的相片,巨大的皮毛藏靴,小口徑火槍,高大的身材要微微傾斜,才能把自己完整地裝進照片里。阿爸C有些驚慌和好奇地向著相機咧嘴而笑——他也是相機的獵物。此刻他雪亮的刺刀、裝著火藥的羊角、圓滾滾的鉛彈全都沒用。

或許正是那個瞬間,阿爸決定了放下獵槍搬到理塘也沒準兒,再兇狠的獵人也是時代的獵物。我多希望能遇上他,和這個土氣而兇狠的獵人聊聊。或許我們會交換鼻煙,聊傳奇中的康巴強人布魯曼,或許會聊聊理塘的土司、來去無蹤的馬匪、馬幫和豹子,聊聊麝香的價格,或許我們還會翻臉,他把我打翻在地,這有誰知道呢?

離開歡樂鄉村的阿爸擁有了整整十年蟲草交易的黃金時代——這也是理塘的黃金時代。每天早晨這些前獵人和淘金者們會聚集在318國道旁,猛烈吐痰,將對方粗糙的大手握在自己的袖筒里進行不出聲的交易。

如今阿爸C還要努力趕上理塘縣新一波的潮流——幾乎所有的蟲草老板都將錢投資在興建賓館上,好像一夜之間,整個川藏線的游客都要涌到這個全318線上海拔最高,幾乎無人知道的縣城里居住。

高昂的建房子成本,并不樂觀的旅店業,阿爸C還不能躺倒。

家中的胖喇嘛J(幾年前從印度歸來時,他還沒有那么胖)對此有自己的看法:“阿爸C想的事情有一點點多。”這位喇嘛說。前幾年因為要不要信仰某位護法神的問題,他和家里一度鬧得很僵。

“一點點”是理塘的俗話,康巴漢子不樂意夸張,這個詞翻譯過來是很、非常,僅次于最高級。

例如,“理塘有一點點高嘛。”

“你問一下朋友嘛,有沒有10萬塊錢借,10個月就還,一分利或者一分二利息都可以,理塘利息有一點點高,一分六。”阿爸說。

阿爸C真是有一點點厲害。

7.我

我又要離開理塘了,這次甚至沒有時間去拜訪我的老朋友時輪金剛,但這無關緊要,一定會有小伙子們將嶄新的鈔票放在他的腳下,雖然未必用專屬于我的祈禱詞。

阿媽邀請我到家里住一夜,但他們自己在新房子的工地上奮戰一天之后,已經耗盡了力氣,不到十點就全部睡著了。他們如幾年前一樣,全部睡在客廳里,似乎隨時準備醒來。阿爸C、阿媽、大哥、二哥、大嫂,雪亮的燈光下,或許正是為了等我。

阿媽睡得坦然自在,嫂子睡得憂心忡忡,充滿了不為人知的想法,而阿爸C睡得如此憂傷,如同一個無家可歸的孩子,或者是一頭年邁的老虎。

時輪金剛氣力里,我的發愿實現了嗎?或者,這本就是一個已經失效的咒語?咒語也是有生命周期的。

我的理塘歌劇的高潮是這樣——有一個的清晨,理塘的天葬場上,光頭的喇嘛天葬師遞給我一根木棍。我的任務是,當天葬師用利刃劃開尸體的后背時,負責驅趕圍攏而來的禿鷹,不讓它們打攪天葬師。

當禿鷹張開巨大的灰色翅膀,踴躍前進時,我也要逆流而上,揮舞著木棍驅趕這些死亡的使者,我和禿鷹,前前后后,跳著優美的舞蹈。

看來在這個孤獨的個人歌劇舞臺上,只有禿鷹與我的合唱,謝謝觀看,絕無謝幕。

我拍下了完整的天葬視頻,家中的老人和大媽們,不知聽誰說了,會成群結隊地來到家中,和阿媽顧左右而言他。最后無話可說,不得不告別時,卻會突然擁擠到我身邊。

“那個雞吃人的電影,看一下嘛,謝謝。”她們滿懷期待地搖晃我的胳膊。

于是我打開電腦,看著大媽們面色蒼白,手扶額頭,甚至發抖,哭泣,落荒而逃。

阿媽坦然坐在我對面,她從來沒提出過要看這部天葬的視頻。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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