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晗
午夜便條集
作為一個有錢人,不管是在今天,還是在十幾年前,唐先生的生活看起來都過于簡樸。唐先生的發型、服飾、手表、座駕等,顯然也都經過精心挑選和打理,整個人看起來蠻儒雅的,但在他所處的那個階層,還是顯得有些寒酸:十幾二十年前,有錢人比今天更注重派頭。唐先生身上沒有一丁點名牌的痕跡,這和他所擁有的財富確實很不協調。尤其在飲食方面,和其他有錢人胡吃海喝的豪邁作派相比,唐先生簡直稱得上是特立獨行。那些年里,無論處于主還是賓的位置,唐先生都不出現在酒桌上,他有一個非常充足的理由為自己開脫,據他的助理解釋,唐先生對許多常見的食物過敏。當然,為了彌補社交禮儀方面的某些不足,他會全權委托助理為他應對那些觥籌交錯的場面。唐先生自己不喜應酬,但對禮賓的細節相當關注,每回助理代替他接待或赴宴,出發前他總要細細囑咐一番。
如此看來,唐先生的簡樸非因吝嗇或節儉,他只是習慣了過一種簡單的生活。但是唐先生對“住”這件事相當講究,每回商務旅外,他都要派助理事先挑選那座城市最好的酒店。什么樣的酒店在唐先生眼里是最好的?唐先生的要求是:干凈——非常干凈,安靜——非常安靜。房間必須寬敞,位置必須隱秘,如果有總統套間,必須訂總統套間,如果沒有,就挑酒店的最高處。這樣聽起來,唐先生好像是個挑剔和刻板的人,其實不然,在日常生活中,唐先生不僅非常隨和謙遜,而且還相當幽默風趣。但是離開人群、走進酒店、隱身房間之后的唐先生,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唐先生一個人住進一座城市最高級的酒店房間后,他會做些什么呢?他也許會長時間地沉思、發呆,不斷地在房間里踱步,也許會佇立在窗前俯瞰樓下行人,會躺在床頭看電視,也許會對著鏡子慢慢剔除胡須,會坐在馬桶上把當地的晚報反反復復看幾遍……唐先生一個人關在房間里,他可做的事情比我們想象的要多得多,當然,我們可以推測,唐先生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他幾乎是不說話的。
這些行為應該是大多數常年居住酒店人士的共性,所謂“享受孤獨”大概就是這樣一種狀態。唯一可能與那個階層的同類不同的一個癖好是,唐先生對酒店床頭柜上的那種小便條本特別迷戀。深色皮子(一般不是黑色就是褐紅色)做的墊子,夾著幾張雪白的便條,上面小小的字印著酒店的名稱和標志(一般用的是藍色)。旁邊一個圓扣,穿著一根削好筆頭的鉛筆,筆尖瘦削而精神。每當一個人在酒店房間,臨睡以前,一般是在午夜,唐先生都會對那種雅致的便條本發上一會兒呆。空白的便條在暖融融的床頭燈下展示著它的“空”和“白”,似乎在暗示著什么、提醒著什么,又像是在期待著什么。唐先生反復檢查著小便條本上薄薄的幾張白紙,連同它們的背面,他都細細搜尋了一遍又一遍。唐先生老覺得,便條本中間的某張紙上,可能留著一位陌生人的字跡,一個名字,一個電話或手機號碼,或幾個神秘字眼。這當然是唐先生的錯覺,便條本上什么都沒有。原來可能有,但高級酒店房務員的工作細心得無懈可擊,在唐先生住進來之前,使用過的便條本一定被及時更新過了。前一位離去的客人用過的鉛筆一定也會被重新削尖……
“這個世界真的不會出現奇跡嗎?”唐先生帶著淡淡的感傷入睡了,夜里他做了各種各樣奇怪的夢。
其實,唐先生是可以從反方向來證明偶然性奇跡的存在:他可以在便條本上留下字跡,讓另一位和他一樣孤獨的人來發現它。但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從未在空白的紙上留下一個字。他只是一次次地在陌生的酒店房間里,無望地翻尋,徒勞地守候,為自己平添一份別人根本無法理解的悵惘。
唐先生的便條本癖好是相當特別的隱私,我怎么知道得這么詳細呢?說出來你可能不信,二十年前,因為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更為了擺脫某種生活的困境,我暫時離開了局促而憋悶的工作單位,走上了當時稱為“下海”的冒險旅途。此間,因為某種偶然的機緣,我有幸成為唐先生的助理。
我在唐先生身邊待的時間不長,但是由于唐先生為人和氣,我獲得了不少近距離和他接觸的機會。唐先生迷戀便條本的特別癖好,我是在一次陪他出差時知道的。唐先生和我住的不是同一個房間,那天退房要離開時,唐先生來到我的房間,他不知不覺就走到了我的床頭,順手拿起便條本就翻。當看到我在那上面涂鴉詩句時,他驚訝地盯著我看了幾秒。
“你是詩人?”唐先生眼里滿是笑意。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酒店的便條本是很漂亮的,”唐先生眼神有些迷茫,“我有個習慣,睡覺之前都要翻翻這個本子,但是我從來沒看到有誰在上面留下什么字……”
這趟差旅之后,唐先生調整了我的工作,他不再讓我陪客應酬。這樣的調整讓我心懷感激,之前因為陪客的種種痛苦,我已經暗暗萌生了去意。
但是不久之后,我還是離開了唐先生。我給出的理由是,我復職的時間到了,原單位發出了最后通牒。唐先生飽含誠意地對我進行了一番挽留,他甚至有所暗示地提及,他的女兒也對我的即將離開表示惋惜……
我還是毅然決然地走了。我沒有跟唐先生說出的真實理由是,我突然發現,唐先生的女兒是我的前女友。在此之前,唐先生在并不認識我的時候,極力反對過她的寶貝女兒跟我這個小職員在一起。我不想繼續留在唐先生身邊,唐先生的儒雅、隨和和奇怪的便條本癖好,讓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壓力。唐先生顯然對我是有好感的,如果我留下來,我會覺得自己的這種行為像是一個陰謀。我不知道別人是不是能夠理解我的這種心情,反正我當時就是帶著這種想法離開的。
離開唐先生之后,過了好多年,我才擁有了自己挑選酒店入住的資本。每當午夜一個人在酒店房間發呆時,我總會想起唐先生默默翻尋便條本的情景。有意思的是,和唐先生一樣,我也慢慢養成了這樣一個不為人知的癖好。只是我的好奇心比唐先生要重,我總是要用那削好了的鉛筆,在便條本上寫下些什么。我雖然已經不再寫詩,但我留在便條本上的字,更多的還是年輕時候讀過的詩句。如果那天晚上我的心情比較好,我甚至還會在那上面留下自己的聯系辦法,一個QQ號碼或微信號。endprint
這幾年,我經常在外面跑,我住過很多城市的酒店,在那些房間的便條本上,我留下了數不清的字跡。我其實是不期待有誰會關注那些莫名其妙的詩句的,我更不相信有誰會主動聯絡我,以此證明這個世界真的會有奇跡出現。
一周前,我在云南曲靖的一個便條本上寫了一句話,那句話是我心有所感隨手寫下的:“雪白的便條本和削好筆頭的鉛筆,一種久違的溫暖感。突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個老友,不知現在他在這個世界的哪個角落……”
這次興之所至的涂鴉,讓我和唐先生在云南“相遇”了。我想,聰明的讀者,你可能也猜到了這樣一個故事的結局。但是,你只猜對了一半。真實的情況是,第二天入住曲靖那個房間的并不是唐先生,而是他的女兒,我多年前曾經的女友。因為這次奇跡一般的偶遇,我多年前的女友冒出了編輯一本怪書的想法。
“這本書的名字就叫《午夜便條集》,你看怎么樣?”她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激動不已,看著她的樣子,我想起了她當年迷戀詩歌的情景。
“我爸幾年前去世了,他去世前還提到了你……算了,不說這個,我們還是來說說這本書吧。和我爸爸一樣,我也染上了在陌生酒店翻尋便條本的毛病……”說到這里,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她說,“我要把世界各地酒店房間里那些散落的便條都編進來。我知道這可能是一本虛妄之書,但是不管怎樣,你先幫我寫篇文章做序言好嗎?”
我答應了,我想我好像沒什么理由拒絕她。但是我提出了一個條件,我說,我的這篇文章將分段寫在不同城市酒店房間的便條本上。而且,我只負責寫,她自己去收集。她能收到多少算多少,收不到我也沒辦法。
“只有這樣,我們才真正對得起這本書和你可敬的父親。”我跟她這樣說。
“這主意不錯。”她淡淡地笑了。她笑起來的樣子,真像唐先生。
生則為有用之人
大學畢業之后,我曾經在一所鄉村中學擔任過幾年語文老師。到底是四年還是五年,我一直沒搞清楚,那是我青年時代最為壓抑和灰暗的日子,所以,離開那里之后,若不是別人有意問起,我自己壓根就不愿提及。
鄭美蘭是在我幾乎忘記了我的教師經歷之后突然出現的。有一天,有人在我的博客上留言:“老師,我是鄭美蘭,你還記得我嗎?”
我看到了那條留言,那一陣子,我百無聊賴,經常在自己的博客上瞎搗鼓,一會兒給博客配背景音樂,一會兒更換博客裝飾風格,最無聊的時候,我還裝模作樣地不斷發布《答朋友問》這樣自戀而可笑的文字。鄭美蘭的留言我看到了,但我沒有回復。我雖然在過著空寂無聊的日子,但是對陌生女性在公開場合的搭訕,我還是格外謹慎的。幾天之后,鄭美蘭給我留在博客上的郵箱來了信,信中附有幾張她戶外旅行時拍下的照片。這些照片中自稱是我學生的鄭美蘭,一會兒倚靠在一堵舊墻邊,一條腿抵著墻壁,一條腿筆直立著;一會兒出現在一個無名的水塘邊,做出戲水的歡樂樣子;一會兒她又出現在了動車站里,背著雙肩包,背影頗有幾分文藝女青年的范兒。遺憾的是,這些照片多為中景,沒有一張是近景的,我一張張放大了看,一直看不到她五官的清晰模樣。我這樣反復端詳,無非是出于對一位女性的本能好奇,即便是鄭美蘭本人站在我跟前,我也不一定能把她從已經模糊的學生群體里辨認出來。何況,還有“女大十八變”這樣一個女性成長規律。
坦率地說,是那個動車站里的背影最終讓我心有所動,我當即給鄭美蘭回了信,問候了她的近況。很快的,她又來了信。一來二往,我雖然對鄭美蘭的記憶幾乎沒有恢復,但是對她的生活和工作情況有了越來越多的了解。鄭美蘭說,她是我的第一屆學生,我當年大學畢業時很年輕,這么推算,她也就小我三四歲。鄭美蘭還說,當年,她的作文能力非同一般。“也真是奇怪,我也沒讀過什么課外書,拿起筆來卻唰唰唰能一口氣寫出好長的文字來。”這是她自己說的,我記憶里卻從未有過這么具有天賦的女學生。有關她的語文成績和作文一直得到我的表揚一說,我也同樣毫無印象。但我努力地裝出確有此事的樣子,我甚至煞有介事地問她,你現在是否還保留著寫文章或記日記的愛好?
“那倒沒有,我以前也沒有這個愛好啊。我就是說我很奇怪,不寫就沒那個靈感,老師你一布置作文,我拿起筆一下子就才思泉涌起來……”鄭美蘭說。
“這樣子啊……”我暗暗沉吟道。
“不過老師,我雖然沒有像你那樣成為一個作家,但你的人生態度還是從根本上影響到了我!”鄭美蘭接著興致勃勃地談及,以前,少女時代,她對“未來”、對“理想”這樣的話題毫無認知,相反,由于個子矮小,父親又比較歧視女孩,她一直比較自卑。“是因為老師您的影響和啟蒙,讓我從少女的蒙昧狀態中跳了出來!”鄭美蘭又說,由于一直受到我的表揚和鼓勵,她后來學業大有長進,甚至,最后她也成了一名老師。有趣的是,她說:“老師,您知道嗎?我現在就在母校當老師,他們說,我現在坐的這個靠窗的位子,就是您當年坐過的!”
我聽了頗為感慨。想起自己當年心猿意馬的教師經歷,我的心中不免有了些羞赧。我回信表達了自己的內疚,說出了隱藏內心多年的一些無奈,大意是老師當年選擇離開,是因為心中懷有別念,比如寫作、向往大地方等等。鄭美蘭回信說:“老師,我理解您。老師曾經說,‘生則為有用之人,而老師本來就是大有用之人!”
“生則為有用之人”?我這樣說過嗎?這話聽起來像是一句哲學名言,可我怎么也想不起出處了。
鄭美蘭又來信:“老師,可是我現在很困惑。您說‘生則為有用之人,當年我受您鼓勵,努力離開了農村。——您知道我個子矮小,我當年是多么害怕干農活。可現在,我又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無用之人。我努力要成為一個好的老師,可我總覺得離您當年的水平非常遙遠。而現在的學生,跟他們談理想談未來,他們只會哄堂大笑。家庭也是這樣,老公在鄉鎮,以前覺得鄉鎮好,現在鄉鎮沒什么事好做,他天天只會在家里打電腦游戲。老師,您一定要幫我,您要告訴我,現在我要怎樣努力,才能成為一個有用之人?”
我不知道該如何回復這封信,拖了些日子。鄭美蘭又來了信:“老師,我想離婚。”我有些震驚,勸說了一番,無非是一些老掉牙的陳詞濫調。過幾天,鄭美蘭又來了信:“老師,我想當面去請教您一些人生問題。如果你覺得不便,你給我手機號碼,我們在電話里談也好。網絡太慢了,每天等老師的郵件真讓人心煩呢……”endprint
收到這封郵件之后,我對自己多了一份克制。我沒有回復,裝作沒收到的樣子。我以為鄭美蘭還會再來信,奇怪的是,她卻突然失蹤了一樣。之后的幾天,我有過一些擔憂,也有過一些失落,但因為雜事紛擾,漸漸地,我把鄭美蘭和她的煩心事淡忘殆盡了。
幾個月后,那所學校的一位老同事嫁女,我應邀出席了酒宴。其實我離開那所學校已經近二十年了,那里的紅白喜事,我已多年不參加。只是這位老同事當年跟我走得特別近,在我最灰暗無助的時候,他曾經陪我通宵喝酒,激勵我“不墜青云之志”。如此舊情,實難推卻,最后猶豫了半天,我還是趕了過去。
酒宴開始前,我裝作不經意地向學校老同事們問起了鄭美蘭。
“鄭美蘭啊……”他們相互對望片刻,欲言又止,一副神秘莫測的樣子。
我就不再問下去了。
隔一會兒,他們忽然紛紛向我背后望去,一張張多少顯得陰郁的臉上瞬間有了奇怪的光芒。
我轉頭去看,看到了我多年前的學生鄭美蘭。奇怪的是,鄭美蘭一點都不矮小,就是在婚宴這樣亮亮堂堂的地方,她都有點閃閃發光的樣子。
如此這般的鄭美蘭,她怎么能說自己是個無用之人呢?
火柴姑娘
陸翼去了趟南邊,回來有點落寞。這就有點奇怪了,陸翼從來是個樂觀的人,整天嘻嘻哈哈的,像個老頑童,這從他的名字都看得出來:“陸”,大寫的“六”,陸翼是“六一”兒童節出生的,他的名字就是為了紀念這個特別的生日。
知道了他名字的由來,親近的朋友,就不叫他大名了,年紀比他大的叫他“小六子”,小他的就喊“六哥”。我跟他年紀差不多,也懶得跟他分個長幼,“六哥”“小六子”“老陸”混著亂叫。這回陸翼去南邊逛了一圈,沒像以前那樣興致勃勃跑我這來瞎吹,剛開始我也沒發現其中有什么異樣,倒是我老婆那天要抓米下鍋的時候突然提起,小六子有一陣子沒過來了,他又跑哪瘋去了?陸翼嘴巴子甜,第一回到我家,就把我老婆嫂子來嫂子去地尊著。我老婆頭腦簡單,人家陸翼喊她“嫂子”,她也就妄自稱大,直接叫他“小六子”了。
“對啊,他說去南邊兜兜就回來,怎么好像失聯似的。”我順手打他手機,居然關機了。“這家伙!”我嘀咕了一句。
“小六子不容易,你說他一個東北人在咱這漂著,沒親沒故的,看起來怪可憐的。這把手機一關,就像在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我老婆絮叨著。
“他呀,‘六一節出生的,玩心未泯。”我隨口說道。
我老婆是菩薩心腸,在家里沒少跟我攛掇幫陸翼保媒的事。可是每回,我都是不置可否的態度。我的敷衍是有道理的,我怎么好意思跟她老人家說,嘿,你個傻女人,人家小六子在外面鶯鶯燕燕的,可不孤單呢!再說了,陸翼跟我走得近,我揭他老底不就把我自己供出去了嗎?
陸翼身材偉岸,在我們南方這里,往哪兒站都是一爺們的樣。加之他生性豪爽、嘴皮子利索,女人們沒有不喜歡他的。年輕的時候,按陸翼自己說的,也曾經挺用心挺用力地愛過幾個女人,其中一個在他后背留了個疤,一個讓他的幾根手指差點斷了。前者是棵毒罌粟,后者是別人園子里爬出墻頭的紅杏。其他若干個與他快到談婚論嫁階段的姑娘,似乎沒什么特異之處,陸翼聊到她們時坦承,“我連她們長啥樣都記不得了。”這是年輕時候的矬事,那時陸翼和我們一樣單純,走的是從自由戀愛到宣誓效忠的老套路子。等到我們或快馬加鞭、或自投羅網、或一時疏忽而一個個被鎖進婚姻和家庭后,依然“流浪狗一條”的陸翼,看我們一個個“被閹了的家犬”的可憐樣,終于頓悟,死活也不肯讓自己的脖子套進“狗鏈子”里了。
由此,親愛的“小六子”“六哥”“老陸”成了我們的異類和對立面。在我們這把年紀,圈子里有個陸翼這樣的兄弟,在最初的幾年,怎么看都有些隔閡,我們的“被動圈養”和“主動犬儒”,沒少遭到那小子的嘲弄,我們也沒少因之惱羞成怒甚至故意疏遠他。后來,等到我們的孩子出生、長大,我們各自的家庭管理漸漸松動,親愛的“小六子”終于從讓人討厭的婚姻生活批判者,搖身一變為我們的婚外娛樂引導者。
陸翼對我們城市“夜場”的熟稔程度,頗讓我們震撼。“哥們兒,知道你們遲早要出來,兄弟我打前站來啦!”呵呵,這個陸翼。“得虧有你啊兄弟。”我們一個個摩拳擦掌露出一副喜出望外的嘴臉。
陸翼帶我們優游各處鬼鬼魅魅的“夜場”,個中精彩與沮喪,狼狽與激越,就不一一詳述了。頗讓我好奇的是,那些夜場里的女妖們,他們稱呼陸翼的辦法,居然與我們家眷們是接近的。比如,那些媽咪們,她們都叫陸翼“小六子”,而陸翼一聲聲“姐”把她們哄得花枝亂顫的;那些小幺蛾子們,她們當然都叫陸翼“六哥”, 陸翼待她們,也真跟“妹”一般親近。“小六子” “六哥”, “六哥” “小六子”,在那樣的場合,我們經常都被搞得很混亂,本來我是很想叫他“老陸”的,又怕在那種場合過于嚴肅,只好跟著那些鶯鶯燕燕們亂叫一通。個中迷狂與失態,在此也不一一詳述了。
再來說說陸翼去南邊的事。我們本來就在南方,我們的南邊就是兩廣一帶。陸翼具體去的哪里,他不明說,我們也不追問。“反正就是比我們這還要開放的地方。”陸翼其實是去談生意的,但他出發前跟我們開玩笑,“兄弟出去考察線路,下回帶大家一起體驗去。”此類調笑,我們早已司空見慣。陸翼每回出去一圈,回來都要跟我們胡吹海侃一番,可這回他去了“更開放”的南邊,回來了怎么不見人影呢。
尋他不著的第二天,陸翼自己浮出了水面。
他竄到我辦公室,進門的時候,還順手把門掩上了。
“怎么啦,鬼鬼祟祟的?”我邊泡茶邊笑他。
“嘿嘿。”陸翼方方正正一張大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一點落寞。
“說說此行的收獲吧。”
“也沒啥的,就是遇著一事有些納悶。”
“遇真愛了?”
“哥你別笑話我煽情……”陸翼慢慢喝了一杯茶,講起了他這次的奇遇。endprint
“在南邊,遇見了一姑娘,過程就不講了……完事之后,不肯拿錢。”陸翼吞吞吐吐的。
“得了便宜你還失落?”我又笑了。
“這倒沒什么,我老陸啥場面沒經歷過啊……”陸翼拿出煙來,先讓給我,自己嘴里也叼了。我順手用打火機打了火焰給他。
“等等,哥們兒,你這有火柴嗎?”陸翼突然問。
“火柴?這年頭誰還用火柴呀?”
“關鍵就在火柴。”陸翼沒用我打火機的火,把那根煙從嘴上拿下來,在手里撫弄著。“我是說,那姑娘,她不要我的錢。然后,就那樣坐著,背對著我,把酒店房間里的那盒火柴抓到手里,哧,劃著了,然后一直盯著那燃燒的火柴棒,直到它慢慢燒完。然后,哧,她又劃著了一根……就那樣,她一聲不吭地,把一整盒的火柴都燒完了……”
“就這樣,你著迷了?”我滿臉的不解。
“也不是,不是說我喜歡上了那個姑娘。我是說,在她玩火柴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以前我的日子,那過得真他媽的叫空虛……”陸翼從我手里拿過打火機,啪嗒,打了火,把他手上的那根煙點了起來。
“這樣子啊……”我沉吟道。
那天下班以后,陸翼到我家蹭飯。吃飯的時候,陸翼已經恢復了他過去的喜樂模樣。
“我說嫂子,眼見得‘六一節又到了,小六子又長一歲了,嫂子您看您……能不能幫小六子尋個親事?”陸翼跟我老婆這樣說的時候,有些嬉皮笑臉,又有些鼓足勇氣的樣子。
“咦,這回是哪道光把你照亮了?”我老婆一聽,咧開嘴笑了。
當眾孤獨
汪鎧是西北人,高高大大的,滿臉絡腮胡子。他是戲劇學院表演專業畢業的,普通話溜,口才一流,簡簡單單一個段子,我們講起來平淡無奇,到了他嘴里,馬上變了樣,繪聲繪色,效果絕佳。有一回,我到福州去,為了表達對我“發自內心的激賞”,汪鎧從手機里找出我的一篇散文,當著大家的面朗讀了起來。那是一篇很普通的文章,因是多年前的舊作,其中的細節我淡忘殆盡,汪鎧當眾朗讀我的作品,我心里有些不安,臉上甚至浮出了幾絲羞赧。然而在他低沉渾厚、細膩微妙的聲調中,我不僅很快地放松下來,還一下子被帶進了我自己營造的情境……在文章的結尾,汪鎧朗讀的高潮部分,我居然很不爭氣地讓幾朵淚花冒出了眼眶。
這就是汪鎧,他不僅口才好,還能發揮這個特長為朋友們帶來意外的感動。剛認識的時候,我對汪鎧的口才佩服不已,汪鎧卻很不把這當回事。“哥們兒,這是俺的專業,爹媽生俺這張嘴,就是混話吃的,嘿。”他總是這樣敷衍過去。等到混熟了,我才知道,他曾經是省話劇團的專業演員,成功出演過青年毛澤東和莎士比亞名作《一報還一報》中的老國王。這兩個角色讓他每每提及不勝唏噓,“那個過癮啊哥們兒”,汪鎧一動情,馬上就來一段《一報還一報》的經典臺詞,“失掉生命,我們只不過失掉無所謂的東西,那只不過是一口氣,寄托在一個多災多難的軀殼內……”
關于毛主席那個戲,汪鎧一說就笑。“狗日的,戲演到‘主席和‘楊開慧分別,‘楊開慧突然笑了。狗日的,那是一段她該哭的戲!怎么辦?這是話劇啊,底下坐滿了觀眾,第一排就是首長!我一個激靈,直接過去抱住了她……我把她抱著,她還咯咯笑。狗日的,我只能直接加臺詞了,‘楊君啊,我知道你是傷心到長歌當哭,我知道總有山花爛漫的那一天。到那時,革命成功,讓我們一起在花叢中仰天長笑!……還好,拉幕布的機靈,唰,幕布拉上了,我發個狠勁,直接把‘楊開慧抱后臺去了。狗日的,還演不演啊,演毛主席啊,八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
“到底怎么啦?”我驚問。
“狗日的,原來我嘴角黏著的那顆主席著名的痣掉了,垂在我下巴那晃來晃去的,難怪‘楊開慧見狀突然笑場了……呵呵!”
“這樣子啊?”我們哈哈大笑了起來,“可你怎么能做到臨危不亂呢?”
“這就是我們戲劇表演的基本功了。你知道嗎,一個優秀的話劇演員,他必須做到‘當眾孤獨,無論發生了什么,你在舞臺上了,你就得牢牢抓住角色,死死把自己拽在戲里頭……”
看我們有點不相信的樣子,汪鎧當場為我們表演了“當眾孤獨”的本領。只見他站起來,背對我們,深吸了一口氣,幾秒鐘后,他的肩膀抖動起來,嘴里喃喃道:“楊君啊,我知道你是傷心到長歌當哭,我知道總有山花爛漫的那一天。到那時,革命成功,讓我們一起在花叢中仰天長笑……”汪鎧慢慢轉過身,我們都驚呆了——在這一分鐘不到的時間里,汪鎧一下子淚流滿面!
“太神奇了!”在座的都輕輕鼓起掌來。我本來是想大聲叫好的,可生怕驚擾了汪鎧憂傷的情緒。汪鎧自己倒胡亂擦擦臉龐,瞬間換了副表情,抓根煙點上,滿臉小得意的樣子。“狗日的,好久沒演,進角色慢了。”汪鎧是西北漢子,我特別喜歡他說“狗日的”。我聽很多人說過這個口頭禪,都沒他說的好聽,他的聲調是壓著的,加上煙酒嗓子,一出口就有一種滄桑感,聽起來特別帶勁。
“汪哥,你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說,要傷心就能馬上落淚……”我對“當眾孤獨”這門絕活充滿好奇。
“嘿,你們作家不是更厲害嗎?要哭要笑,要死要活,還不都是你們安排的?”汪鎧說。
“可我們沒辦法做到在人前孤獨啊,哪個作家在鬧市能寫出文章來?”我說。
“我告訴你,每個演員進入孤獨的辦法不一樣,但是每個演員他的內心都有一個悲傷的G點,只要一切到那個點,瞬間眼淚就出來啦……”說到這,汪鎧的表情肅穆下來。他知道我對這個好奇,不待我繼續詢問,自顧自說了開來,“我年輕時的悲傷G點,是我的一個表姐。她逃婚,跳水,溺亡。撈起來的時候,用板車拉回來,我跑去看了。她白皙勻稱的兩條腿分開著從板車上垂下來,耷拉在地面上。板車走在崎嶇不平的鄉間小道上,表姐的雙腳和土地摩擦,她的雙腿就那樣疲憊地一聳一動的……每回一想到這,我的悲傷瞬間就會襲來,把整個人都淹沒掉……”
“這樣子啊,像開關一樣?”我驚訝道。endprint
汪鎧表演“當眾孤獨”的那個夜晚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幾年后我給一家都市報寫專欄,就用了這個戲劇學的專業名詞做欄目名。汪鎧看到了,特意打了電話過來閑聊。我說,汪哥,什么時候再讀讀我的文章,你那聲音讓人動情。汪鎧不置可否的樣子,停了停,他告訴我,他已經不做演員了。
“啊?”
“哥們兒,我告訴你,我現在沒辦法‘當眾孤獨了。不怕哥們兒你笑話,我把我心里那個悲傷的G點弄丟了……說出來別人不會相信,哥們兒你是作家,你會理解的……”
“怎么啦?”我輕聲問。
“是這樣的,我年輕時候就覺得我表姐是天下第一美女,后來,我在演藝界有了點虛名,認識了很多女人,除了跟我對戲的‘楊開慧她們,還有更多的各種各樣的妞……我這人記性不好,我現在想不起她們的長相和名字了,但她們都有著白皙勻稱的大腿……說真的,我不是一定喜歡漂亮的女人,但我一定要她們有著一雙白皙勻稱的腿。我喜歡她們雙腿分開,垂著,疲憊而無助地一聳一動……”
“哦?”
“就這樣,我再也沒辦法讓自己悲傷了,只好離開了舞臺……”電話里汪鎧的聲音還是那么深沉有味,但是聽不出來他有什么沉痛和遺憾。
“這樣子啊……”我在電話這頭沉吟道。
我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理解了他不做演員的這個理由。汪鎧口才好,說不定他就是在胡謅。他描述的理由有點戲劇化,何況他還是演員呢。
很久沒見到汪鎧了,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有一天我突然想到“當眾孤獨”這個詞,特意到網上搜了一下。網絡上有關這個表演術語的解釋千奇百怪,其中一個詞條是這樣說的:“當眾孤獨,是指演員在舞臺上所呈現出的一種在角色和本人以及和受眾之間的微妙關系,是處于出世和入世之間的一種自如轉換的狀態。”
這話說得好玄,還是汪鎧的表演更有意思。汪鎧雖然不做演員了,他的口才依然是我認識的人里面最好的,每回跟他在一起,我既感到快樂,又常常因為自己口舌笨拙而有些羞赧。那真是一種復雜的感覺。
阿弟
她第一次來,在他辦公室窗戶外面探一探頭,很快又縮了回去。他在看一份文件,沒注意到她。她又探了探頭,輕輕地喊了聲:“阿弟!”他嚇了一跳,抬頭看去,看到了一張干瘦而謙卑的臉。他驚得差點從椅子上站起來……
他很快就鎮定了下來,繃著臉朝窗外問:“你找誰?”
她還在窗外站著,摩挲著雙手,挺局促的樣子。“有沒有碎紙舊報紙賣啊,阿弟?”
“哦。”他猶豫了片刻,臉上終于放松下來。“有啊,你進來吧。”他開了虛掩的門。
她進來了。她的動作比她臉上的表情要輕快許多,她很快就把那些舊書舊報歸到了一起。看到她麻利的動作,他想了想,又從書櫥上翻出了些舊雜志,輕輕地放在了那堆她擺放得整整齊齊的舊報刊上。
“一斤兩毛錢,阿弟。我去拿秤子。”她滿臉堆笑地說。
“送你,都拿去吧。”他說。
“這么多,好幾塊錢呢!”她的臉上有點吃驚,又有點喜出望外。
“沒事。你拿去吧。”他輕聲道。
“哦……那我去拿袋子來裝。”她小跑著出去了。
她去拿袋子的時候,他點了一支煙。她進來的時候,手上多了一根拖把。
“我幫你拖一下地吧。阿弟,你人真好……”她的臉上又有了那份謙卑。
他心里突然煩躁起來。“不要了,你去吧。我要做事情了!”他板著臉說。
“好好好。這個阿弟人真好……”她麻利地把那些舊報刊塞進麻袋,一只手拖著袋子,另一只手舉著拖把,動作有點奇怪地去了。
她走了,辦公室一下子空了下來。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了。
她的聲音,她的樣子,她的動作,她消瘦的背影,她臉上謙卑的表情,整個這個突然出現的收廢紙的女人,太像他已經去世多年的母親了……母親如果在世,年齡比她要大,但是母親去世的時候,就是她現在這個年紀。她現在的這個樣子,就是母親最后留給他的記憶中的樣子……
她突然出現之后,他留了心,以后別人來收舊報紙,他一概回絕。他把所有的舊報刊都留給了她。他心里有了份奇怪的牽掛,屋角的報紙堆得有點高了,偶然間看到,他會在心里突然想起她。
她算是個靈活的女人,機關單位的門衛其實是很難對付的,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是有辦法混進來。有一回,他到另外一棟樓去開會,看到人家的過道上堆滿了舊報紙,他忍不住停下腳步觀望了一下。果然是她的收獲,她正在幫人家拖地板呢。她突然看到他,抬手捋了捋垂下來的發綹,有點害羞地笑了。他也笑著點了點頭。剛好旁邊有機關同事看到了,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他迅速收起臉上的笑意,很快地走開了。
她漸漸在機關大院混熟了。他不止一次看到這樣的情景:她的手里拄著拖把,倚靠在門側,跟機關工作人員在聊天。她的謙卑和勤奮漸漸征服了冷漠的機關小職員們,她幾乎包攬了整個機關大院的廢品收購業務。他遠遠地旁觀著這微妙的變化,有時抽著煙,思緒突然就飄遠了。有時,她迎面走來,他卻故意走開了。
她對他還是那么尊重,少了初次見面的謙卑,但還是一副唯唯諾諾的表情。“阿弟,你人真好!”她總是這樣說。他笑笑,沒有接她的話。“阿弟”是這個地方父母親對兒子的稱呼,也是哥哥姐姐對弟弟的稱呼,在更大的范圍內,只要是年紀小的男性,都可以這樣叫。母親一直到臨終,都是這樣叫他的。她的聲音太像母親了。
第一次被他拒絕后,她從未再提出為他拖地板做衛生什么的,但是能看得出來,對他每一次的饋贈,她總是心懷感激。有一次她試圖表達什么,她說,阿弟,你人真是好,原來你也是做領導的,脾氣怎么這么好呢?他還是微微一笑,什么都沒說,拿起了一份材料看。她見他不做聲,就知趣地走了。
她的廢品收購生意越做越順,他看到她已經購置了一輛有些破舊的三輪車。這是要過年的時候,機關各單位大掃除,清理出來的舊報紙和其他廢品特別多。她忙了幾天,每天都載著一大車滿滿當當的廢品,吃力地騎出機關大院。最后一天,她帶了幫手來,那是一個小學生模樣的男孩。看到那個男孩,他眼睛一亮。他默不作聲地點起一根煙,慢慢地走了過去。endprint
她騎在三輪車上,那個小男孩跟在車后面。“阿弟,你扶住,別讓東西掉下來!”她嚷嚷著。車上的東西遮住了她的視線,她并不知道,他就站在車的后面。小男孩發現了他,不經意地看了他一眼。
他和他小時候一樣瘦,但是跟他長得一點也不像。他有些失落,卻長吁了一口氣。
他要走開來時,三輪車子突然急剎住了。她和她載滿廢品雜物的三輪車被門衛攔住了。
是一個新來的保安,態度非常強硬。她忙不迭地解釋著,情緒有些激動。
“阿弟,我跟你講,我一直在這里面收東西的……阿弟,我不騙你……”
“誰是你阿弟!”這個新來的保安不耐煩地呵斥她,“你這東西怎么來的,啊,我怎么知道你是買的還是怎么的!”
他一時有些發蒙。他看到了她身后的那個小男孩眼里藏著的淚光。他捕捉到了那淚光中的委屈和憤怒。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這時候她看到了他。“阿弟……”她朝他虛弱地喊了一聲。
他毫不猶豫地走了上去。他胸前的工作牌子讓那個保安的聲音小了下去。
她和她滿滿的一車廢品去了,那個小男孩跟在后面。她騎得很慢,小男孩走得更慢,他慢慢地落在了后面。
他目睹著這一切,心里涌出了一種酸楚。
過了年,上班以后,他突然被任命為機關事務管理局的局長。過幾天,那個新來的保安唯唯諾諾來找他。
“領導,不好意思,那天……那天我剛來,我不知道那個女的是你家親戚……”
“你說什么?”他的臉上瞬間布滿了怒氣。
保安走了之后,他把保衛科長喊了過來。
從此,她再也沒有出現在這個機關大院。
半個月以后,那個保安被炒了。
呼喚龍
八年前,我得到了一份來自上海某出版社的合同,邀我撰寫一部“故事新編”,時間、字數、版稅等都做了約定,有了法律上的種種要求。我振作起來,全身心投入了履行這份出版合同的艱辛工作中去。
我向一家單位借了個房間來寫作。那是一棟奇怪的房子,它的名字叫“僑胞接待中心”,聽說是僑胞們捐建的,歸屬于這里的僑聯。這座名為“僑胞接待中心”的樓房,好像從未接待過一個僑胞,至少是從我見到的那天起,它就一直孤零零地立在那兒。樓房門前有塊空地,上面長著一些野花野草。那些野生的草棵子,有時候長得又狂野又放肆,有時候又頹敗落寞得不成樣子。
我很輕松地就借到了這棟樓房的鑰匙。有意思的是,我借的只是一個房間,可僑聯當時的主席說,整棟大樓都借給你吧,反正每個房間都空著。
我聽了滿心歡喜,拿到鑰匙后趕緊跑過去察看。剛到樓下,看到樓前空地上停了一輛小卡車,一群人正從樓里往外搬東西。原來是僑聯一位年輕的副主席叫阿榜的,他們一家之前就住在這樓里,現在買了房,準備搬離。因為同在機關大院,和阿榜有些熟。阿榜的妻子,在這里我不知道要怎么提到她——她跟阿榜一起搬一個紙箱,里面滿滿當當都是書。不用介紹,她一定是女主人。他們把書挺吃力地抬到卡車上,我沒有過去幫忙,我當時有些發愣……阿榜特意向他妻子介紹了我,說,這是我們機關大才子、作家。“作家呀。”他妻子聲音輕輕的。她沒看我,眼睛很虛空地往樓上望去。“我老婆喜歡看書。我們主席說,你要在這里寫書,出版了送一本我們拜讀。”提到自己的妻子和書,阿榜挺興奮的樣子。
“好、好……”我拿煙出來,遞一根給阿榜,阿榜沒接,擺擺手又忙去了。我順手把那根煙給了小卡車的司機。停了停,我又給幫忙搬家的那些人分了一圈。然后,我頭也不回地進了那棟大樓。
走到樓上,我沒忍住,站在窗口往下望了望。小卡車開走了,我看見一棵被車碾倒的野草,悄悄挺起了腰桿。
“是她啊,她什么時候來到這座小城的,什么時候嫁給了阿榜?我怎么一無所知呢……”我在那個窗口站了好久。
這是我跟她分手十年后,與她唯一的一次相見。我不知道我這樣是否已經說清楚了我們之間的關系,但是我與她之間,那么多的恩怨,那么多的誤解,那么多的愛恨,又哪是幾句話說得清的……
我家就住在附近,為什么我一直沒發現他們就住在這棟大樓里呢?可能是他們的作息時間和我不一樣,或者是他們一家子受她的熏陶,說話聲音都是輕輕的。他們剛好在我到達前搬離,這使我后來老覺得,那天在樓下碰見他們,只是我的一種幻覺。
我上了大樓。進去一看,嚇了一大跳:這座樓房從外面看高高瘦瘦的,到了里面卻顯得非常空曠,五層共有十幾個房間,所有的房間都空蕩蕩的。包括阿榜他們剛剛搬離的那間,雖然還略微帶點家的氣息,但他們顯然進行了徹底的清理。這像她的風格,她一向都是這樣的。也許這也是我們十年前最終分手的一個原因。
我清掃了五樓的灰塵,想好了在向西的那個房間安放一張桌子。這個房間能讓我看到落日,近處樓下,幾棵綠樹的樹梢長到了窗口。我計劃白天來樓里寫作,樓太大了,我想夜里我沒有足夠的勇氣在這里面對黑暗。
我挑了張玻璃桌面的吃飯桌做寫作臺。雖然我不是要在樓里吃飯,但我喜歡玻璃桌面那干干凈凈的感覺。
我喜歡玻璃,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只有玻璃桌子才適合那些空蕩蕩的房間。
在這棟空曠的樓房里,我按計劃完成了這本書的寫作。這本書的名字叫《呼喚龍》,我在這本書里完成的是對成語“葉公好龍”的顛覆和重構。這是八年前的事了,《呼喚龍》出版后賣得很差,以至于后來我一直不愿意提起。
寫完《呼喚龍》,我像她一樣,把我呆了大半年的那個向西的房間打掃得干干凈凈的。但是我把那張玻璃桌面的桌子和一張靠背椅留在了那里。我現在忘了為什么要把桌椅留下來,也許完成《呼喚龍》后,我正處于極度亢奮的狀態,我可能有過類似于臆想狂的念頭:將來,說不定,這張桌子和椅子會成為某種不朽的見證。
這是八年前的事了。后來,我搬離了原來的住處,來到鄰近的一座城市生活。有一天,我在網上讀到一篇褒揚《呼喚龍》的文章,這讓我想到了在那棟樓里寫作的往事。我動了念頭,開車回到了八年前生活過的那座小城。小城很小,我一下子就找到了“僑胞接待中心”。現在的“僑胞接待中心”不像八年前那么荒蕪了,有人把它改造成了一個茶藝居。我提到五樓向西的那個房間,我跟茶藝小妹說,我想在那個房間喝茶。endprint
“不好意思啊,這個房間不營業的。”茶藝小妹彬彬有禮的樣子。
“為什么?”
“僑聯他們拿來放資料……先生,您可以換一間的。”茶藝小妹的聲音輕輕的。
我不難為小妹,下去找老板,如此這般把我的來意說了一通。“我這里有備用的鑰匙,僑聯那邊交代我們經常打開通風透氣。”老板是個熱心人,后來想到他那副熱情的樣子,我揣摩他是一個好奇心極重的人。
那個向西的房門一打開,我驚呆了:房間里擺著我八年前寫作的那張玻璃桌子,那張靠背椅也還按原來我離開的樣子擺著……桌上多了一樣東西,我八年前寫出的那部裝幀粗糙的《呼喚龍》。
“不是說是僑聯的資料室嗎?”我問。
“就是資料室啊,僑聯主席就是這么說的。我們進來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我們也覺得奇怪呢。”
“他們還說過什么?”我的后背一陣冰涼。
“我偷偷跟你講,你千萬別說出去。你剛才說你以前在這里寫過書,說真的,我還以為我白日撞鬼了!也就是我膽子大,我是從來不怕鬼的,所以我才答應帶你上來……”
我故作輕松地看著他,鼓勵他繼續說下去。
“是僑聯主席親口告訴我的,他說他原來有個朋友,那朋友是個作家。那個作家在這個房間寫過書。后來書還沒出版,那位作家卻不幸去世了……他現在把這里當作資料室,就是為了紀念那位作家朋友。”
“啊?”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但還是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問茶館老板,“你說的主席是不是叫阿榜?”
“是啊是啊。可是如果你就是當年那位在這里寫書的作家,我是不是真的遇見鬼了?”老板臉上有了一種戲謔的表情。
我沒理他,很快地下樓,驅車離開了那座樓。在車上,我有過去僑聯找阿榜敘舊的沖動,但很快地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有什么好跟他敘舊的呢,把我和他聯系起來的是她。而她,已經去世了七年。我記得非常清楚,她是在我的《呼喚龍》出版后半年去世的……我不知道樓上所謂的資料室里擺著的那本書是哪來的,我本來是動過送她一本書的念頭的,但我一直猶豫著沒給。也就是說,我第一次來到這座樓時與她的邂逅,是我那么多年來與她唯一的一次相見。
回家以后,我想到了網上對《呼喚龍》給予褒揚的那篇匿名文章,我再次搜尋,卻再也找不到了。
痂
對于變態,一般人的認識大多流于膚淺。不少人認為變態就是指人的腦子壞了、神經出了毛病,如:精神分裂(一個人的身上有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自己,這些自己不分晝夜不停干仗,糾纏不休)、妄想狂(堅信自己是首長派出的密使,肩負一方反腐重任)、極端偏執(懷疑仇人要往他家的井里投毒,恨不得把整個井都背在身上)等等。我的看法和以上觀點有所不同。我認為,變態和神經病不盡相同,雖然都是病,但變態的程度相對比較輕,變態的人思維尚未全面混亂,自我尚未喪失,通過恰當的科學的治療,有的還可以矯正。可是,依賴目前醫療水平,神經病一般都不容易根治,我們聽說誰誰誰神經有毛病,打聽起其發病的緣由,總是要追溯到許多年以前。這從側面說明一個問題,這“許多年”里,用在他身上的所有藥物和治療方案都是失敗的。
我們來看看這個例子:我們這條街上有個老女瘋子,她喜歡三更半夜敲擊裸露在樓房外面的金屬自來水管。她白天相對自我一些,唱歌、跳舞,把一根雞毛吹到空中,一直吹,不讓它掉下來。她白天就是這樣自己跟自己玩,一點也不煩人,相反還有點可愛。可天一黑,她就不哼也不唱了,一個人呆呆坐著,誰也不理睬。她白天對雞毛有多喜愛呀,可是到了夜里,就是一群孔雀跑過她身邊,她也興奮不起來。天黑以后,她就對自來水管情有獨鐘,而且非得在半夜才把這種特殊愛好表現出來。在一段不短的時間里,她每天晚上都這樣,風雨無阻,雷打不動,而且必定在深夜人家睡著以后。空空空,空空空空,水管響了,整座樓房跟著響了起來。你試圖制止她這種匪夷所思的行為,但你根本不可能成功,任何力量都無法阻止她的這種怪異行為。有一回,前面幾棟房子樓上的一個大漢被她敲煩了,從床上跳起來,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從窗口倒下了一大盆的熱水。那瘋子剛好就在他的窗下,被熱水潑到了,疼得發出了尖銳的哭喊聲。我們聽到了,頓時覺得心里特別舒服,而且以為經此一難,她必定怕了,此后必定不敢再來。沒料到第二天晚上,老瘋子翩然而至,又鍥而不舍地敲起水管來。我本來也打算向那瘋子倒熱水扔石頭,施予某種恐嚇,可看到人家彪形大漢都拿她沒辦法,就再也不動任何念頭。瘋子每天深夜都要敲擊我們的水管,空空空,空空空空,一棟樓一棟樓敲過去。天長日久,我們漸漸習慣了自己的水管被瘋子亂敲,我們的耳朵也漸漸習慣了這種噪音。直到有一天,不知道為什么,那個瘋子突然對水管失去了興趣,她把所有的熱情轉換成了對星星和月亮的仇恨,她向天空投擲一粒粒石子,想把星星和月亮打下來。瘋子不敲水管了,我們應該感到高興,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們整個晚上都覺得不對勁,心里有一種被掏空的感覺,生活中好像少了樣東西,睡眠也變得極不踏實。——通過這個事例,我想大家一定能夠分清神經病和變態的不同,比如敲擊水管的那個老太婆,她就是神經有毛病。而我們聽到瘋子被熱水燙得哇哇叫,心里感到特別舒服;或者一時沒聽到瘋子敲擊水管,心里特別不舒服——我想大家應該明白了,我們的這些心思,就叫做“變態”。
變態而不自知,這是變態的一個重要特征。這樣的例子不少,最典型的故事發生在南朝,說的是當時山東有個叫劉邕的人,他去看望朋友孟靈休。孟靈休受了風寒,前幾天剛剛用火炙過,可能是火力太大,身上受了傷,長出了痂。劉邕那家伙看到孟靈休的痂掉在床榻上,就撿起來,放進嘴里嚼著吃了。孟靈休看了很吃驚,問他,這東西能吃嗎?劉邕一邊津津有味地咀嚼,一邊贊美說,好吃好吃,“味似鰒魚”。孟靈休就把自己身上尚未脫落的痂全剝下來送給劉邕。劉邕非常高興,一片一片放進嘴里吃了。這個劉邕實在是個大變態,他吃朋友的痂倒沒什么,可怕的是后來他世襲了老子的官位,手中握有大權,可以滿足自己愈加嚴重的變態需求。這下他的手下可慘了,“南康國吏二百許人,不問有罪無罪,遞與鞭,瘡痂常以給膳”。這段古文比較簡單,大家都看得懂。我這里特別需要強調的是,“膳”就是“吃”的意思,還有做伙食、“專門吃”的含義。endprint
“這可能是變態的一個極端例子。”有一回我們幾個老同學聚會,我跟他們聊起了變態這個話題。當時我還掉了書袋,我說變態的劉邕為我們貢獻了一個成語:“嗜痂成癖”。
“太惡心了,你瞎編的吧?”同學們紛紛斥道,“你就是變態,你變態才喜歡講這么變態的故事!”
“哈哈,變態的人才喜歡聽變態的故事。”我喝掉滿滿的一杯啤酒,搖頭晃腦說。
那次聚會,是因為她從英國回來。“她”是誰?一個女同學,放在二十幾年前,也可以用“我的前女友”來稱呼。可現在大家都人到中年了,“我的前女友”這個叫法實在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那天晚上我顯得特別興奮,我喝了很多酒,眉飛色舞地講起了變態的故事。我是喝了很多酒,我要是沒喝很多酒,肯定不會說“嗜痂成癖”那么惡心的故事。那個女瘋子敲水管的事我也不會提到,好端端地跟老同學相聚,我說老瘋子干嘛呢?當然,我喝很多酒的原因是,我特別興奮。她回來了,我能不興奮嗎?畢竟她一走就是十幾二十年,而且走后一直杳無音訊。這中間,聽說她是跟其他同學有過聯系的,可她跟別人聯系是一碼事,沒跟我聯系又是一碼事。她是“我的前女友”,她二十年未跟我聯系,我難道還好意思向別人去打聽嗎?這么說來,那天晚上,我的興奮背后,其實是暗藏著許多沮喪的。我那樣不停地喝酒,是為了掩飾我的興奮還是感傷?或者,我干脆就是想借機把自己灌醉?
后來的結局誰都猜得到,那天晚上我留了下來。
下半夜,我和她躺到了一起。
我問她:“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當年你為什么不辭而別?”
“我呀,我神經病嘛。要不,你說我是變態也行。”她笑嘻嘻道。
“你不變態,也不神經病,你正常得很。我才變態呢,我才神經病呢,我滿世界找你……”我這樣說著時,被自己抒情的調調逗笑了。
“那怎么辦,怎么補償你?”她笑得更歡了,“要不,你找條鞭子來抽我,抽出痂給你‘膳?”
“不用鞭子,我自己來!”我一口咬住了她白皙但有了褶皺的修長的脖子。
“你呀,你這個變態狂!”她掙脫了我,撥開垂在額前的亂發,盯著我,輕輕說道,“咬這里吧,這里長滿了痂……”
她的手所指的地方,是心臟的位置。
從前有座山
從前有座山,無名,不高,偏僻。山上有個廟,也無名,而且小。供的是什么菩薩,附近的百姓老是搞不清楚。廟里的和尚倒不老,細皮嫩肉的,是個帥小伙子,看起來面目可疑,不像個和尚的樣子。和尚到底應該長什么樣,誰也沒個標準,但總之,山下的百姓都說,就是不該像這個廟里的和尚這么年輕,更不該這么俊秀。而且,好像他從來不念經。
“當和尚怎么可以不念經!”一提起這個話頭,大家都很生氣。但是生氣歸生氣,天下很亂,大家都沒有白米飯吃,一時也沒人愿意跑到山上去罵和尚為什么不念經,而且為什么要長得那么好看。
后來有一天,兩個砍柴的山民,在經過那個小廟的時候,好奇地往廟里瞄了瞄。他們剛好看到那和尚也在看他們,他們以為那和尚會像別的和尚一樣雙手合掌,說一聲“阿彌陀佛”,但偏偏那和尚一點禮節也不講,只顧撲閃著他那漂亮的眼睛和他們對看。
那兩個樵夫被和尚看得怪害羞的,趕緊匆匆忙忙挑著柴火離開了。走出一段路了,他們才停下來,接著議論了開來。紅臉的那個說:“這和尚真奇怪!”另一個樵夫黑臉,接話道:“是啊,和尚怎么可以那么好看!”
“不行,我們應該教教他怎么做和尚!”兩個樵夫異口同聲道,邊說他們還邊伸出一紅一黑的手來在空中擊了個掌。
第二天早上,年輕的和尚發現廟宇的白墻上被人用木炭寫滿了字:“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
年輕的和尚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墻上的字,忽然粲然一笑,轉身去廟里的蒲團上坐下,敲起了木魚,口中念念有詞:“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
很多年過去了,這座原來不出名的山終于出了名,這座不出名的廟成了名剎,原來俊秀的那個年輕和尚,變成了法相莊嚴的老和尚。老和尚遠遠看見人來就停下了腳步,口中喃喃道:“從前有座山,阿彌陀佛!”
后來,不僅附近山下的百姓知道“從前經”是這座寺廟的必修經,就連很遠的地方都傳開說,那座寺廟里供奉的菩薩換了,原來供奉誰不知道,現在供奉的是兩個樵夫,一個紅臉,一個黑臉。傳說當時是佛祖化身樵夫,教那個太好看的年輕和尚開悟的。
這是很多很多年前的事了,很多很多年過去了,一代又一代小和尚來到這座寺廟出家修行,圍在一代又一代老和尚身邊,念那個著名的“從前經”。輪到現在這個老和尚做師父時,他當然傳承的還是從開山祖師那里延續下來的傳統:“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
“又來了”“煩死了”“超無聊”……確實可能無聊,可能煩人,他閉著眼睛,也能聽到小和尚們在心里發的牢騷。他沒生氣,老和尚怎么會生氣呢?這些牢騷許多年前他也發過,他的同門師兄弟也發過。“當和尚已經夠無聊了,天天還要念這么無聊的經。早知如此,就不來當和尚了!”當年,他的大師兄就是這樣罵的。大師兄后來不當和尚了,二師兄也下山去了,他們都受不了這套“從前有座山”的嘮叨。他也發過牢騷,也想假裝拉肚子不去念“從前經”,但他后來還是忍住了。“好像也沒那么糟糕呀,”他想,“天下這么亂,有和尚當,有白米飯吃,已經夠幸福了。再說,既然當了和尚,還怕無聊嗎?”這樣,有一天,當他的師父老老和尚念“從前經”時,他不知不覺唱了起來: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他的聲音剛開始時很小,后來越來越洪亮。師父睜開眼睛看了一下,又閉上了。第二天,這個帶領大家念“從前經”的功課就交給他負責了。師父呢?睡覺去了。就這樣,一年又一年,他終于變成了老和尚。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座山……”他繼續念著這個流傳了千百年的經,他不是唱著的,他就唱了那么一次。那一次唱過之后,他的聲調越來越平和、越來越隨意,聽起來像是在弘法,又像是禪宗的偈語。
可是他這樣念了幾十年,居然還沒有一個小和尚像他當年那樣慧根外露,他不由得有了一種隱憂:畢竟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時代變好了,白米飯多得吃不完了,再這樣下去,小和尚們是不是會跑光光呀?
有一天,他帶領徒弟們念了三個時辰的“從前經”,突然地,他心里一動,偷偷改變了內容:“從前有個老和尚,老和尚心里有個小和尚,老和尚對小和尚說,從前有個小和尚,從前有座廟,從前有座山……”
哈哈哈哈,小和尚們本來昏昏欲睡的,聽到這里都笑了起來。
半夜,他站在小和尚們的禪房外偷聽。中間有個小和尚尖聲嚷嚷著:“我們師父超無聊,做和尚已經夠無聊了,偏偏還要創新,真是的!”
“呵呵,終于找到了,就是他了!”老和尚放心睡覺去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