競舟
引子
2014年某天,央視播出一臺訪談節目。受訪對象是李谷一。她還是當年模樣,雍容華貴,湖南口音,化濃妝,一身裁剪得體的華服。在回憶一路走來的艱辛和輝煌時,她說,1983年,當她承受來自意識形態的巨大壓力時,也收到全國各地觀眾來信七千多封。
七千多封觀眾來信……
一
父親葬禮前,我們家庭成員之間曾有過幾次關于李阿姨去留問題的零星交談,最后都不了了之。十年,在女人的一生中實在不能算短了。即便是一棵嫁接的樹,也都長得骨肉相連,看不出接口了。
父親是在我母親去世半年后開始和李阿姨交往的。當時并不被我們看好,不過也沒有看得更壞。只是想,又一出鬧劇開始了。
這些年來,父親每次與異性交往,都給全家帶來無盡的煩惱,我們早就見怪不怪了。母親在世的時候,我們軟硬兼施勸過他,讓他好歹給大家留些面子,給母親留些面子。不管怎樣,也是幾十年夫妻,一世的親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沒有愛情還有親情在。個人私欲之外,多少應該保留些責任、名譽、體面,不可以這樣糟蹋自己,也糟蹋我們。可是父親只有那句話,我是個大活人!
他說的是實話??蛇@話怎么聽來都像是子彈,一顆顆射向我母親那早已干癟的身體。人類從水生動物進化到陸地動物,再從猴子變成人,大概也有幾百萬年了吧?怎么一點長進也沒有。
找小三也就罷了,低調些,規矩些,不要去刺激母親,我們也就當沒看見??善?。什么人都去招惹,從機關干部,到請來照顧母親的小保姆,他都有興趣,都要上去試她一試。只要別人肯搭理,他就跟人黏糊,有可能就進一步發展,甚至上床。弄得母親躺在病床上還尋死覓活。一天下午,家里沒人,母親在痛哭一陣之后,用毛巾把自己吊在床頭上,幸虧發現得及時,才沒釀成大禍。
在年輕人眼里,這個年齡的人也就比標本多口氣了,哪里還有什么性啊、什么嫉妒啊。可誰知個個都不消停。肉體早已朽壞了,靈魂還保持著年輕時的躁動和活力。站在他們倆面前,面對他們制造的一大堆亂麻,我有時候會突發奇想,也許他們并沒有錯,而是我們自己,不知什么時候靈魂已經先肉體衰老和朽壞了吧?
二
父親年輕的時候,一直是弱不禁風的樣子。對母親言聽計從,就連平時的衣食住行都要先問母親:你看我要不要加衣服?你看我要不要換件衣服?這已經算是主動的了。一般都是母親對他說,你看你這身衣服穿多久了,換件吧;天降溫了,你怎么不加件衣服?樣樣都要提醒,個個都要我照顧,我哪來那么多精力?真是前輩子欠你們家的,這輩子全都跑來跟我討債。
母親一邊嘮叨,一邊把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妥帖帖。父親在我們眼里,一直是可有可無的人。怎么到老來,突然就膨脹到頂天立地了呢?一起生活一輩子,越長越像的兩個人,竟重新回爐,又像懵懂少年一樣混亂胡攪起來。
但是,對他們倆,對這個家,我們能做的實在很有限。無非是苦口婆心。父親態度很好,過后收效甚微。再勸,就把我們也卷進紛爭中去。父親說,誰沒有一肚子苦水?你聽她說得可憐,好像只有她委屈似的。然后就是他的一二三。
真是冤家路窄。
母親去世后,父親孤身一人,所有的捆綁,道德的、倫理的、社會的,都失去了意義,更有了折騰的理由。我們離得遠,讓他跟我們住,他堅決不同意。我們也知道那不可能,所以早做好準備,對今后出現的任何狀況都保持沉默。只在他需要我們時,再過去幫一下。但他一般只在逢年過節時候需要我們。平時他總說,我身體還算硬朗,生活能自理,你們忙你們的,我一個人很好,別總是往家跑。
那就隨他吧。
反正他現在帶什么人回來,至少不會再讓我們為稱呼問題煩惱。也就是說,他跟什么人一起生活,與我們沒半毛錢關系。
母親剛去世的半年里,父親顯得很茫然。他像個站在競技場上的拳擊運動員,看到對手倒下,一時反應不過來,不知是贏了,還是輸了,是該收手,還是乘勝追擊。他環顧左右,顯得底氣不足,臉上掛著無辜的怯意,讓人懷疑他對母親這輩子的苦難,甚至死,都負有推卸不掉的責任,因此心里有負罪感。
父親在客廳里走路時跌跌撞撞,顯得頭重腳輕。幾十年時間,母親早已長在他的肉里,成為身體的一部分,并頑固地決定著他的意志。母親的離去,讓他大腦里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空洞,如同天坑。這才發現,無論怎么抵抗,自己一輩子其實是圍繞這個天坑建立起生活和精神平衡的。天坑一旦消失,就像運動員長期在一條腿上綁沙袋,突然有一天把沙袋拿掉,運動員就會失去平衡,連走路都不會走。
窗戶關著,窗簾低垂,客廳里煙霧繚繞。父親又恢復了戒掉多年的抽煙習慣。昏暗的光線中,他像一件舊家具,頭上身上落滿灰塵,在客廳里轉來轉去,拿起這個看看,拿起那個看看,好像第一次發現它們在這個地方擺放著。對自己生活幾十年的環境,生出一種令人費解的好奇和不適應。他經常問我們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比如,這個瓷缸是做什么用的?全是灰。我說這不是早年媽拿來腌菜用的嗎,父親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過些天又問,這陽臺的晾衣架這么不好用,你媽怎么將就這么多年,也沒想著換一種?
周末的時候,他輪流到兒女家里做客,和孫子輩坐著說話,飯桌上跟我們回憶過去,年輕時候那些曾經讓他很得意過一陣子的事情。與我們相隔遙遠的陳舊故事,在他講來,仿佛是前不久才發生的,活靈活現,我們甚至能聽出當時的色彩和聲音,帶著平和的喜悅,像舊照片上的微笑,總能定住隔世的目光。母親年輕的時候漂亮活潑,唱歌跳舞,樣樣拿得起來。我想像父親和她說話時,大概用的就是現在這種語調,和風細雨,像長輩,臉上又帶著心悅誠服的表情。這種表情,我們很小的時候還看見過。
父親跟我們很貼心,是一個體面的父親和祖父,慈愛、莊重,對我們關懷備至,時不時打電話來噓寒問暖。我總在想,如果母親在天有靈,看見這樣的場景,也許會得到些許寬慰吧?父親又回到了家庭里,和兒孫們在一起。endprint
三
死而復生是一個緩慢而神圣的過程。
父親漸漸適應了一個人的生活,變得很安靜。在家里養養花、看看電視,不再滿世界瘋跑,這多少讓我們感到了放心。只是,每次回家,家里都顯得太安靜了。我放碗時動作稍稍重一點,父親都會嚇一跳,提醒我輕一點,說人老了,怕吵。我又有些擔心起來。據說老房子久不住人會很快垮掉,人大概也一樣吧。我幾乎能聽到父親說話時,胸腔里虛虛空空的回聲。
我建議他去找個老年大學走走。那里都是年齡相仿的人,認識幾個新朋友,多幾個說話的人,不能老是一個人悶在家里。開始他不以為然,揮揮手說,老都老了,學那些干啥?多說幾次后,他有點動心了,說抽時間去問問。
秋天的時候,他告訴我說,去老年大學報了幾個興趣班,現在每天上課,過得很充實。他說,老年人的世界完全不是你們年輕人想象的那樣缺乏活力,死氣沉沉。他們,他們的天地,他們的生活,和你們沒有什么不同。如果硬要找出什么不同的話,只能說,那份生機更執拗、更燦爛,因為那是最后的。
父親的生活重新注入了聲音、色彩。除上課外,他又把寫了幾十年都沒寫完的回憶錄重新找出來,接著寫。能不能寫完不重要,重要的是,日子重新開始流動,說話時,疲憊的拖腔沒有了,顴骨上出現了健康的光澤。
那個回憶錄從中年就開始寫了,一直沒寫完??偸歉魩啄昃湍贸鰜砜纯?,改改,重抄一遍,再擱下。見他不寫了,母親就收起來。父親再要時,母親立刻找出來,端端正正放在他面前。只有十萬字不到,卻來回抄寫了不下幾十次。那時候沒電腦,母親發動全家人幫他抄寫。每抄寫一次,就有幾頁紙的新進展。下次拿起來,又有新想法,再改,再抄。
寫回憶錄之外,他還練書法、畫國畫、學唱歌。他說,其實他挺喜歡聽流行歌曲的。這我們早就知道。
有一天下午,我回去看他,正要掏鑰匙開門,聽見父親在里面合著一個女聲唱一首歌。旋律是再熟悉不過的,在80年代曾紅極一時——
你的聲音,你的歌聲
永遠印在我的心中
昨天雖已消逝,分別難相逢
怎能忘記你的一片深情
我的情愛,我的美夢
永遠留在你的懷中
明天就要來臨,卻難得和你相逢
只有風兒送去我的一片深情
……
真是奇怪,一個老男人,竟然能把一首女聲部的流行歌曲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就像小孩子初學描紅,不求創新,務求準確、逼真。微微的顫音也像我們熟悉的那樣,如泣如訴,已經不是在唱一首歌,而是在訴說心事,是兩個靈魂的相互撫慰。
那個跟他二重唱的女聲,好像不是原唱。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直到歌聲停止,才開門進去。
只有父親一個人在家。
他站在沙發和茶幾之間,面對窗戶,背著手,幾乎全白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米灰色毛背心里面是灰襯衫,褲子很好地保留了褲縫,整個人顯得干凈利索,看上去是個很會料理自己的老頭。也許是母親在世的時候太能干,把父親的基本生存技能全淹沒了,才使他一輩子顯得那么笨拙。
父親剛才是跟著音響里的錄音在練習這首歌的。音響聲音很大,他的聲音也大,所以家里被塞得滿滿的。
父親一轉身,看見我出現在他面前,表情有些驚訝,顯然他很投入,沒有聽到鑰匙轉動的聲音。他重放音樂,聲音調小,興沖沖地解釋說,他們聲樂班很活躍,過一段時間學一首歌,現在學期快結束了,馬上要有一個匯報演出,還要化妝、穿演出服。父親活出了另外一個樣子。他說自己會的流行歌曲不多,就選了這首熟悉的《鄉戀》,是和另外一個女學員二重唱,他一個人唱會緊張。我猜他說的一定就是剛才音響里放的那個女聲了。
時隔四十年,再聽父親唱這首歌,我心中百感交集,有種抽刀斷水水更流的無奈。如果說,這首歌當年曾讓母親加速地衰老下去,有點夸張,有點冤枉,但它著實標記出了母親性格中的某些破綻,顯露出女人特有的脆弱和愚蠢,讓她從此在婚姻中一敗涂地,卻是不爭的事實。如今母親不在了,父親仍然要去唱這首歌。是怎樣一種心理在支撐這份執著呢?后來我問過父親,為什么這么多年過去了,仍不改初衷,喜歡這樣一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流行歌曲。父親斟字酌句,挑選了一個顯然有強烈時代氣息的詞。
解放。他說,差不多就是這個感覺。一個新的開始。
不管父親給出的理由是什么,一首流行歌曲就這樣毫不費力地戰勝時間,深深留在了父親的心里,比母親留得更久、更深。如果母親知道,不知作何感想?;蛟S,她就不會再為自己根本無能為力,也不值得的事情去生那些閑氣了。
四
父親到兒女家來度周末的次數慢慢減少了。我們倒也覺得正常,老人應該有自己的生活。母親去世已經一年,父親重新找到生活樂趣,不再需要我們為他操心,這是好事。不過推算起來,真正讓父親完全投入時間和精力,變得神出鬼沒,還是老年大學匯報演出之后,一個叫李阿姨的人出現在父親談話中。
俗話說,養兒防老。父親似乎從來就沒有把兒女親情當成他晚年的拐杖。他總是更相信自己,相信夫妻關系,相信與自己朝夕相處、肌膚相親的女人。這應該是幾十年婚姻生活帶給他的信念,是母親讓他對女人有一種源自經驗的放心。不過,父親自己一定不這么認為。
父親偶爾跟我們通電話,除了問一問孩子學習,吃飯睡覺有沒有照顧好之外,說的主要是他們老年大學的事,聽得出來,老爺子過得很愉快。我們回去看他,見桌上擺滿文房四寶,還有樂譜,陣勢挺唬人,大有要把這輩子重新來過的意思的。茶幾上偶爾還有瓜果煙頭,顯然是有客人來拜訪過。
父親有一回輕描淡寫地說,班里有一個女同志——
我說,爸,你能不能說清楚她姓什么,省得老說有一個女同志,聽起來好像在說很多女同志呢。
父親呵呵一笑說,她姓李。
我說,哦,是李阿姨。
嗯,李阿姨。這個人不僅歌唱得好,還會跳舞。跳舞的時候一點看不出年齡。endprint
父親的語氣中透露出星星點點的竊喜,仿佛土壤里的種子在一點點鉆出地表。我想,大概就是那個與他二重唱的那個女學員。
我說,我媽年輕時候不也喜歡唱歌跳舞。
父親說,是啊。你母親年輕時候舞跳得可好了,那時候在局里可是個大紅人。
他回憶起當年母親參加局里文藝匯演的事。那些故事我們已經聽過無數遍,但父親每次說,都會有些新的內容新的細節出現,那些在別人看來都無足輕重的細節,他都記得清清楚楚,或者是他添油加醋,也未可知。
父親說,他是在一次文藝匯演后臺撞見母親的。當時母親已經化妝停當,正在候臺。趕巧她頭上簪著的一朵大紅牡丹花,早不晚不的,偏偏在父親經過她身邊的時候從發髻上掉了下來。父親也機靈,搶先彎下腰去,把花撿起來,并且征得母親同意,替她把花簪在發鬢上。父親說,他簪的位置與之前稍有不同,在右側斜向下,耳垂位置,顯得嫵媚又俏皮。后來同臺演出的小姐妹們看到了,也都把牡丹花簪在那個位置上。這一點也得到母親的證實。不僅如此,為這朵花的位置,參加那個節目的小姐妹還受到上級領導的嚴肅批評,說花簪在那個位置上,格調不夠健康,缺乏昂揚向上的精神。就因為這,她們那個節目還被取消了參加評選名次的機會。
父親一直堅持說,那天他是去后臺找負責演出的領導說事,才遇見了我母親。那時他還是局里的一個宣傳小干事,匯報演出這類事歸他們管。母親私下里笑著說,在她們宣傳隊演出和排練期間,他經常去后臺,她見過他好幾次,只是沒留下什么印象。趕巧那次花掉了。接著她又被批評了,才對他產生了好奇,才有了后來的交往,然后有了我們幾個孩子。
五
父親好些天顧不上和我們講電話了。每次打電話過去,他總是很忙的樣子,說幾句便要掛電話。我們私底下議論,估計是有什么新情況了吧。又覺得不會,快七十的人了,哪還有那個精力。
一天下班后去看父親。順路在菜場買了幾樣容易打理的菜,這已經成為習慣?;厝o非陪老爺子吃一頓飯,說說話,再整點半成品菜放在冰箱里,讓他第二天拿出來,稍稍加工一下就可以吃。
我兩手拎著菜,在外面敲了半天門不見開。剛要掏鑰匙,門卻開了。面前站著個女人。一個陌生人站在家門口,足以改變這個家庭的屬性,讓人懷疑走錯了地方。
一時沒回過神。只是出于禮貌張了張嘴,不知是該先詢問她是誰,還是先自報家門。沒有稱呼,沒有身份,就不知話該從何說起。直到父親出現在她身后,我才長舒一口氣。
父親讓我趕緊進來,說這是你李阿姨,老年大學的同學。
李阿姨熱情地把我往里讓,甚至沒看到我向她點頭打招呼。一過招,我和她的主客位置就定下來了,毋庸置疑。
李阿姨讓父親去倒茶,自己拿了根香蕉,剝開遞給我,然后笑模笑樣地望著我。從動作到表情都從容麻利,身份和教養若隱若現,想來不僅是這里的常客,并且已經做好了浮出水面的準備。反倒是父親有些慌亂,接連磕翻東西,廚房里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響。
我抬起頭,向李阿姨表示感謝,無意中瞥見她臉上那兩片顯而易見的潮紅??磥硭睦镞€是有些波瀾的。
父親端著茶過來,擺到我面前。平時回家,沏茶倒水都是我們自己的事情,現在父親親自為我端茶,顯見是客人的待遇了。
兩個老人鄭重地站在我面前,臉上的笑容很相像,帶著巴結討好的意思,使他們之間有了某種親人之間的默契。倒是我,坐在那里,一手抓香蕉,一手扶茶杯,又找不出什么話說,只好仰頭望著他們傻笑,渾身不自在。
那天我只在父親那里待了很短的時間。覺得自己就像個不請自來的小片警,知道不受歡迎,邊說話邊往外撤,連房間里空氣都在后面推。
父親把我送出很遠,說了很多話。這讓我想起了當年我出嫁時的情景。
最后,父親支支吾吾說,你們也都忙,以后來之前,最好先打個電話。老年大學現在活動很多,有時候我會出去。你來了,家里一個人沒有,白跑一趟。
他說的也是實情,可我還是覺得挺傷心的。親情雖然比橡皮筋還經得住拉扯、摔打,但只要是拉扯、只要是摔打,還是會感到疼的。
六
事情并不像預料的那樣。這一回,父親的穩重讓我們感覺有些意外。
在和李阿姨認識之后,每隔一段時間,他會領著她,到兒女家來坐一坐,但絕不吃飯,只說是上街路過,剛在街上吃過了。即便他們搬一起住了,也還是這樣。這顯然是李阿姨的風格,相敬如賓,像舊時人們見面作揖,腰彎得盡可能深,但彼此始終保持著適當的距離。這是中國人的禮數,注重寫意,講究留白,不像西方人,見面又是握手又是擁抱,還相互拍打,看上去跟前世的親人似的,熱鬧得不行,其實也不是那么回事。
過節或者周末的時候,兩個人大早起來,張羅出一桌子菜,父親打電話把我們邀回去,一起吃頓飯。時間都掐得剛好,見面既不太密集,又不顯得疏遠。
第一個春節,兩大家子湊在一起過,三桌人,呼啦啦去外面飯店吃年夜飯,父親給幾個孫子輩每個人準備一份小禮物。飯桌上,我們向兩個老人敬酒。父親不停地給大家布菜,雖然桌子是可以轉動的,可他那雙顫巍巍的筷子仍讓我們覺得溫暖。
父親吃得很少,話也少,臉上帶著慈祥的笑容,安詳地望著我們吃喝說笑。他又像我們小時候的那個父親了,甚至,比那時更像一個父親。那時,我們有母親的愛,他只需愛好他自己就行了。現在,只有他能讓我們感覺到自己還在一個長幼有序的大家庭里,有來自長輩的關愛。
父親的變化讓我們對李阿姨心存感激。單從他身上的穿戴就可以看出,李阿姨是個正經過日子的人,她把父親收拾得很干凈,里里外外,厚的薄的,一樣不缺。最讓我們欣慰的是,她讓父親收心了。雖然也到了該收心的時候,但是男人的事,誰也說不準。
接受李阿姨這樣的女人并不困難。這個女人說話辦事,都在點子上,讓人覺得挺舒服。還有一層無法說出口的考慮就是,兩個老人的家庭背景和教育程度都還相當,父親和她在一起,不至于讓我們去世的母親面子上太難堪。當然,母親已經不在了,歸根到底還是沒讓我們面子上難堪。兒女在談戀愛時,父母總希望他們找個門當戶對的親家,其實做兒女的,對父母的要求何嘗不是如此。endprint
到這時,我們才真正感覺到,從心理上掐斷了與父親之間的臍帶聯系。我們和父親之間加入了一個外人。
七
李阿姨搬過來一起住,是水到渠成的事。
都是過來人,很多事情看得明白,沒辦什么特別儀式。李阿姨那邊和我們這邊,兩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頓飯,就算認下了這層關系。親人說不上,也總算是熟人吧。
母親如果活著,也許想不到,我們曾經那么旗幟鮮明站在她一邊,強烈反對父親在外面結識別的女人,現在竟然能和這家人坐在一起吃飯、聊天,還彼此留了電話,真要常來常往的樣子。
那天,雖說沒有邀請直系親屬以外的人,但宴會過程還是經過了精心安排。父親一身黑色西服,里面酒紅色襯衫,李阿姨上身酒紅色暗花唐裝,配黑色長褲??此麄冋驹谝黄穑也坏貌怀姓J,男人和女人在生理年齡上,確實存在著相當大的差距。時間對女人真的是太苛刻了。
這次家宴上,除了父親和李阿姨,格外引人注意的還有李阿姨的長女,一個頭發高高盤起、脖子頎長的公司主管。因為忙生意上的事,她最后趕到。但這個語氣、眼神都居高臨下的女子,一坐下就百般心痛地為母親拉一拉衣領、理一理頭發,嗔怪母親不會照顧自己,然后看似無意地從大圓桌中間擺放的鮮花上掐一朵康乃馨,插在母親的紐扣洞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們母女身上。
插好后,她又深情地抱了抱母親,仿佛今天不是她母親結婚,而是她嫁女兒。我有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女子腦后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看著我們。
席間,孩子們輪番唱歌跳舞,父親和李阿姨兩個人還合唱了一曲《鄉戀》??粗麄儍扇四阋痪湮乙痪?,配合默契,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涌出來。
歡聲笑語一直延續到結束,散席時,大概所有人的面部肌肉都有疲勞,需要重新整理。所以當大家站起來往外走時,笑聲突然停止,再無人去維持。
父親唱歌時,一些早已淡忘的記憶碎片,帶著熟悉的氣息,沖破面前的一桌子殘羹剩炙,浮上心頭。天氣,眼神,語氣,電視畫面,一張飽滿猩紅的嘴唇,微微顫抖的面部肌肉,收音機的雜音,母親強作笑容的絕望表情,漸漸匯聚成許多個大同小異的無聊中午。在那些中午里,全家人都在場。父親滿不在乎的背影,讓陽光散發出耀眼的灼痛感,而流行歌曲《鄉戀》則像一把插在小餐桌上里的匕首,閃著寒光。
母親去世后,我總是情不自禁地反省母親這一生,檢討自己的婚后生活。我想,我總是在想,如果當年母親也能像李阿姨這樣,跟父親一起唱這首歌,用大禹的方式去治理父親心中的堰塞湖,或許,她和父親的感情后來不至于徹底崩裂,父親也不會公開與她作對,她的晚年,也許就不會那么凄涼了吧?
當然我承認,這樣想,對我們的父親是不公平的。說不定,他只是我母親完成一生命運的道具而已,而我們卻把他當成了罪魁禍首。
八
父母感情一直不和,這是我們住的大院里人人皆知的事。之所以一直沒離婚,開始是因為我們都還沒成人,兄弟姐妹四個,單憑母親一個人無論如何養不下來。這是母親給出的理由。后來,等我們都長大了,母親又太老了,沒有能力再重新開始生活。這是我們得出的結論。不管怎樣吧,離婚的事情一直這么拖著。
母親還不太老的時候,一向自視甚高,偏一遇到具體生活問題就抓瞎。她總認為是自己所受的那些半舊不新的教育害了她。如今這個禮崩樂壞的年代,她那些傳統美德早被現實撞得變了形。不但指導不了行動,反而被條條框框捆綁得不能動彈。不過在我看來,也未必。母親對付現實的智慧,甚至不如一個不識字的農婦,這怎么能怪自己受的教育呢?
在我看來,母親此生最大的不幸,也許是把婚姻當成了救命稻草。在她眼里,離開了婚姻,離開了男人,女人就死路一條。她在申辯不同意離婚的理由時,常常提到“棄婦”這個詞。她不說自己,而是說別人,說萬惡的舊社會,旁征博引,上下五千年,從舉案齊眉到眼下的閃婚、試婚、丁克。這輩子她好像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在書籍、電影里尋找婚姻秘笈。在對婚姻、對男人懷著根深蒂固的恐懼時,完全忘記了自己曾經是一個多么出色的女人,完全有能力讓一生過得很好。而她死防硬守的依據就是,一個本本分分的良家婦女,絕不會坐視男人從自己身邊溜走。但我想,其中應該還有更多別人不知道的軟弱和堅強,有最初的戰栗和狂喜。有時候,僅僅是一些氣息,聲音,表情、眼神,一個不經意的動作。
在回憶過去的時候,母親臉色晦暗,無論燈光還是陽光,都無法穿透歲月密布在她臉上的重重藤蔓。悲傷和喜悅都被時間越沖越淡,唯有源自生命本能的,一種被稱作條件反射的東西,在恒定地支配著母親的思維和行動。
在各種款式各種潮流的家具換過一茬又一茬的年代,她的身邊依然堆放著各種大小的樟木箱,里面全是她的記憶。因此,她說話、吃飯、睡覺,都散發出舊年的樟木箱氣息。我和她之間的交流,通常都是在這種氣息中進行的。
在舊社會,她說,棄婦是很可憐的。即便是像《寒夜》中的女主角,在那個年代已經算很新潮了,丈夫那么沒出息,她都絲毫沒有離開他的意思,直到男的死了,婆婆把她扔下,帶著孩子悄悄離開。她應該不算是棄婦,可是電影的氣氛卻自始至終讓人感到,她被夫家拋棄了,多可憐啊。
咱不說電影,就說你外婆吧。
母親說,你外婆年輕的時候也水生火熱過,她就一個字,忍。一個大戶人家小姐,整日披頭散發,黃臉皺皮的,連個姨太太都不如。直忍到外公回心轉意,直忍到婆家人看不下去,站出來替她說話,情況才稍稍有所好轉。女人,男人讓你活得好,你才能活得好。你外婆運氣不算太差,外公本質上是個善良的人。
母親說,這些解放前的舊事外婆從不讓提,每次聊到這,外婆就把話扯開,可想當年那份煎熬,不知要脫幾層皮,從前的女人過的是什么日子!
說這些的時候,她眼里閃著薄而脆的冷光,好像正被那份痛楚折磨著,好像自己就是外婆,沒有工作,沒有經濟來源,除了家,無處可去,只能乞討男人的垂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