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竹
1
從我家到動物園很方便,28路公交車,不需轉(zhuǎn)車,經(jīng)過衣冠廟、黌門街、大學(xué)路、新南門、黨扒街、崇德里、梁家巷等24個站,歷時一個多小時,直接就到動物園了。我一般在上午9點左右出發(fā),掛包里帶上水和干糧,風(fēng)雨無阻。我很喜歡動物,每天必須看見動物才睡得著覺。這是有事實根據(jù)的,不是比喻。睡不著的時候,那些動物就會在腦子里奔跑、嚎叫,十分恐怖。所以,哪怕是生病了,也要掙扎著去動物園,看看那些動物。作為動物園的常客,每年的門票錢和坐公交車的錢是一筆不菲的開銷。這十年來,我總是過著省吃儉用的生活。我是這樣想的,只要每天能去動物園,看一看那些動物,我的生活就算是充實的。但是,最近卻有傳聞,說動物園要拆遷了。
2
我最喜歡的動物不是老虎而是駱駝。看見駱駝我就有一種很平靜的感覺(這直接影響到一段時間我只抽一種名叫“駱駝”的香煙)。同樣的,老虎讓人不安和煩躁。長頸鹿則是一種既優(yōu)雅又滑稽的動物。河馬和鱷魚是丑陋的,但我并不討厭它們。猴子是一種既滑稽又丑陋的動物,而且讓人討厭。獅子很深沉。大象是憂郁的。其實我對動物的感受和評價比較隨意,容易受到外界因素的干擾,也會隨自身情緒的變化而變化,十分不確定。因此,換一個時間和地點,我可能說,我最喜歡的動物不是駱駝而是梅花鹿,并認為駱駝是危險的(我因此而放棄了“駱駝”牌香煙,改抽“中南海”)。梅花鹿則充滿了溫情,讓人憐憫。老虎是優(yōu)雅的。獅子很裝逼。大象是擅長冷幽默的喜劇演員。猴子的滑稽則讓人笑不出來,很悲哀。河馬和鱷魚很美,但這種美因其陌生而讓人畏懼。孔雀(孔雀屬于鳥類,我對鳥類一般來說比較敬而遠之,但孔雀除外)給人一種夢幻的感覺。
3
每次到動物園,我都只看一種動物。往好里說,這是一種習(xí)慣。不好地說,這是一種怪癖。當(dāng)然也可以自我辯解為是一種專注。這種專注由來已久,并持續(xù)了很長時間,直到得知動物園將要拆遷的消息,感覺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此種專注(或者說習(xí)慣和怪癖)才被打破,從一次看一種動物陡然增加到七種、八種、九種。感覺還不夠,最后發(fā)展到一次看完所有的動物。這是一種超常的(在過去絕對是難以想象的更加怪癖的)節(jié)奏。可以說是一種緊迫感,也可以說是一種慌張和恐懼。我甚至冒出過這樣的念頭,帶一只睡袋到動物園去。這個瘋狂的念頭是我在一次奔跑之中因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差點暈厥時突然冒出來的。或者是,我因突然冒出這個念頭而導(dǎo)致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差點暈厥。這個念頭的危險性在于,如果我將其付諸實施,我的人生會隨之而改變。
4
動物園旁邊就開有一家戶外運動用品商店,我在那里買的睡袋。我先在家里試睡了一個晚上,感覺還不錯。第二天,我就將睡袋裝進背包,進了動物園。因為背包里有一只睡袋,這一天顯得格外漫長。我一直在搜尋晚上的棲身之地,但始終猶豫不決,希望還有更好的發(fā)現(xiàn)。這天的天氣特別陰郁,連一向活潑、跳顫的猴子也做出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對游客的挑逗乃至扔給它們的食物都愛理不理。幾頭大象閉著眼睛,鼻子垂向地面,一動不動,像雕塑一般站立在大象館的草坪上。而我兩次路過老虎館,都看見它們側(cè)躺著在睡覺,還隱約聽見它們平緩而均勻的呼嚕聲。游客倒是不少。自從要拆遷的消息傳出后,一向冷清的動物園突然就多了許多游客、尤其是小孩。所以,整個動物園你能聽見的都是小孩們哇哇哇的聲音,比鳥類館那些雀鳥聲還要吵鬧和煩人。動物園是孩子們的天堂,仿佛誰說過這樣的話。我喜歡動物園,但卻十分討厭小孩。我認為小孩是理解不了動物的。我尤其認為,人只有在成年之后,才具備理解動物的能力。越老越能理解。遺憾的是,老年人一般都不去動物園。
在駱駝館,我遇見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帶著一個看上去只有四五歲的小女孩。后來才知道,這小女孩實際上已經(jīng)七歲半了。“她不愛吃東西,長得瘦小。”她媽媽說。女人長相普通,但乳房飽滿,這是她吸引我的地方。她自己穿得比較素雅,卻把小女孩打扮得像要上電視去表演某個兒童節(jié)目的小天使(或者小丑)。我在看駱駝的時候,她也牽著小女孩在看駱駝。小女孩的手里握了一把青草,我的手里也拿了一把青草。小女孩伏在欄桿上,將手里的青草全部扔下去。青草掉在了駱駝的背上,即兩個駝峰之間的那個位置。駱駝扭了一下脖子,鼻孔里呼出一口氣,又扭回頭來,依然目光呆滯、表情漠然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就跟什么事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小女孩有點不甘心,走過來一把搶去我手上的青草,再次朝駱駝扔下去。這次,這些青草飄散開來,全部掉在了駱駝旁邊的地上。我看著這個穿得花里胡哨的小女孩,內(nèi)心十分憤怒。這是我最不喜歡的那種小孩,任性,沒禮貌,膽大妄為,還一副病怏怏的可憐樣兒。她知道我在看她,也知道我看她的眼神是什么眼神(憤怒、厭惡、鄙夷)。但她并不看我,就好像我不存在一樣。但女人是看見了的。她向我道歉,并要小女孩也向我道歉。她用手拉了拉小女孩的衣袖,小女孩自然是不予理睬,鼻子像駱駝一樣沖著天上,還呼呼地出氣。“她幾歲了?”我問道。“七歲半了。”女人說。“看上去只有四五歲的樣子。”我說。“她不愛吃東西,長得瘦小。”女人說。這印證了我之前的一個觀點,不愛吃東西的小孩都是脾氣和德性不好的小孩。但這樣的小孩一般都有一個溫柔(或軟弱)的母親。我再次將目光停留在女人豐滿的乳房上。“你對駱駝有什么看法?”我問道。她的乳房顫動了一下,這讓我想起了多年前的另一個女人。“沒想到這么臟。”女人說。我正準(zhǔn)備解釋一下動物園的駱駝為什么這么臟,突然就下起了暴雨。其實也不突然,這天的天氣本來就陰沉得厲害,隨時都有下雨的可能,只是下這么大的雨稍微有點讓人吃驚。女人好像很在意自己的頭發(fā),她馬上把手捂在自己的頭上,想一想不對,又把手放下來,去抱住小女孩。我看她很慌張的樣子,就從背包里拿出了一把雨傘。“啊,你還帶了傘?”她的乳房又顫動了一下。我把傘撐開,遞給她。她接過傘,要我也跟她們一起,站到傘下。我想推辭,傘不夠大。但她不由分說,伸過手來把我拉了過去。她的手十分柔軟,像一根柳枝。就這樣,我和母女倆一起站到了傘下。我們手臂靠著手臂,看著雨傘外面的瓢潑大雨,很像幸福的三口之家。endprint
5
一個胸前掛著相機的男人在雨中奔跑。他是在動物園專門為游客照相的照相師,名叫李克勤。我每次到動物園都會看見他。我們算是熟人了,但很長時間,我們相互都沒說過話。也許是,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他卻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有所戒備吧。有時我們對面撞過,他會刻意看一眼我胸前掛著的相機。但我相信,他并沒把我當(dāng)成競爭對手,只是對我的相機好奇而已。
有一次,我們差點就要說話。他遇到了麻煩。他用寶麗來給三位游客拍合影,游客看上去是從縣城來的,兩男一女,個個都很挑剔,拍了一張又一張,最后挑選了一張滿意的,但對不滿意的卻拒絕付錢。寶麗來相紙很貴的,他很心痛,想要拿回這筆錢,雙方發(fā)生了爭執(zhí)甚至拉扯。我當(dāng)時也在圍觀的人群中,我上去替他解了圍。我將那些照片拿在手上,一共8張,我一張一張講給他們聽,尤其是講給那位女游客聽,照片拍得很好,沒有一個人閉眼睛、咬嘴唇,偶爾有東張西望,沒正眼看鏡頭,但這恰恰是精彩的地方,很真實,很生動,很生活化,很有意思。你看,我拿著其中一張?zhí)貏e指給那位女游客看,你笑得十分開朗,估計你生活中經(jīng)常這樣開懷大笑,但卻從來沒有誰像這樣幫你把這個拍下來,難道不值得收藏?另外,寶麗來照片是沒有底片可復(fù)制的,那么,你們不希望每人都有一張合影照留著紀(jì)念嗎?三人點頭。好,難道你們不想再多要一張送給自己最想送的家人或朋友嗎?女游客率先說,是啊。另外兩個男游客想了想,也點了頭。最終,8張所謂報廢的照片在我的點評和游說之下,都恢復(fù)了自身的價值,呈現(xiàn)出應(yīng)有的光芒。三個縣城來的游客高興地接受了這些照片,付了錢。
本來,這應(yīng)該是我們彼此說話的一個機會。我也從他的表情中看出,他很感激我,想要跟我說話,至少是說聲謝謝。但我放棄了這個機會。不是我不想和他說話,而是這樣的情景下我們說話不合適。我不能讓人以為我跟他很熟,甚至就是一伙的、一個托兒,那樣的話,我對照片的解讀就不具備客觀性和說服力了。于是,沒等他開口,我轉(zhuǎn)身就走了。雖然后來我們還是經(jīng)常迎面撞上,但時過境遷,那種說話的契機和氛圍已經(jīng)沒有了。我們擦肩而過,就跟之前的每一次擦肩而過一樣,偶爾會相互看上一眼,但也只是我看一眼他拿在手上的相機,他看一眼我拿在手上的相機,僅此而已。
6
我的相機是1980年款的“東方”135相機,裝膠片的手動機械相機。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穩(wěn)定性。扳動卷片手柄時,發(fā)出一串咔咔咔的聲音,十分歡快悅耳。現(xiàn)在用這樣的相機的人幾乎沒有了。而我從1980年起就一直用的是這部相機。還同時買了一套沖印照片的設(shè)備,自己在家里用黑布蒙上窗戶,用紅布(通常是自己的紅色三角游泳褲)蒙上燈泡,沖洗膠卷,放大并印制照片。最開始我用這相機拍人,拍我的女朋友,然后是老婆,老婆生的兒子。很多時候,我也會應(yīng)女朋友(后來是老婆)的要求,將相機固定在三腳架上,用定時自動拍攝功能,自拍一張類似結(jié)婚照或全家福那樣的兩人合影,三人合影。但我從沒一個人對著相機自拍過。后來,從跑動物園開始,我便熱衷于拍動物,拍人的時候就漸漸少了。這些年,我已經(jīng)完全對人物照失去了興趣。
我拍動物的膠卷大概存了有上千個,這花了我不少錢。每拍完一個膠卷,我只是把它沖洗出來,但都不放大印制成照片,只以底片的方式保存。倒不完全是錢的問題,雖然印制照片確實很花錢。主要是,我喜歡這種保存影像的方式。就好像我讓這些動物始終隱藏在黑夜之中,這種感覺很神秘。每個膠卷我都貼了標(biāo)簽,標(biāo)簽上有編號、拍攝時間,以及某個關(guān)鍵詞,如:大象、獅子、長頸鹿……或:悲傷、高興、幻想……任何時候,我可以通過編號、時間、關(guān)鍵詞,知道這個膠卷拍的是什么,以及拍攝時的一些情景。
編號1,時間:1992年5月8日,關(guān)鍵詞:老虎、生日、意外。這是我在動物園拍的第一個膠卷。但并不是第一次進動物園。之前已經(jīng)有了往動物園跑的習(xí)慣,只是沒想過要拍照。這天有些意外,我的生日,老婆問怎么過?我說去動物園。老婆說,那把你的相機也帶上。我問為什么要帶相機?老婆說,你生日啊。所以我就帶了相機,老婆則帶了兒子。兒子還很小,剛學(xué)走路,會說點簡單的話。老婆(包括兒子)是第一次到動物園,她以為我也是第一次。我沒說過我來過動物園,但我也沒說過我沒來過動物園。結(jié)果,到了動物園,她就感覺到我是來過的了,并問我是和誰一起來的?我說沒和誰,我一個人。不可能。老婆提高了嗓門,你一個人跑動物園來干什么,神經(jīng)病啊?我確實是一個人來的。我有口難辯。這時兒子看見了一張巨大的宣傳海報,他指著海報興奮地喊叫,老虎、老虎。我便提議帶兒子去老虎館看老虎。老婆還在為我私自跑動物園的事生氣,她二話沒說,將兒子推給我,轉(zhuǎn)身就走了。
7
老虎有東北虎、華南虎、孟加拉虎。孟加拉虎是白色的。老虎館有五個房間,分別關(guān)著八只老虎,即:三個房間每間關(guān)的是兩只,兩個房間每間關(guān)的是一只。老虎與游客之間有玻璃隔著。每只老虎看上去都像是很疲憊的樣子,側(cè)臥在地上,閉著眼睛。偶爾有一只老虎睜開眼睛,抬起頭來看看玻璃外面的游客,張一張嘴,然后又耷拉下腦袋,繼續(xù)睡覺。白色的孟加拉虎是兩只關(guān)在一起的,一只躺著在睡覺,另一只也躺著,但眼睛是睜開的,眼神漠然地注視著玻璃外面的游客。在老虎館停留的人不多,看一眼就走過去了。他們或許對這些懶洋洋的老虎有著深深的失望,甚至還有幾分鄙夷。我倒是很有耐心,知道他們會站起來的。我一直把相機端在胸前,鏡頭蓋打開,調(diào)好了光圈、快門和焦距。兒子也表現(xiàn)得很有耐心,不哭不鬧,手抓在欄桿上,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看著玻璃里面的老虎。5月的天氣已經(jīng)比較悶熱了,我的額頭上冒出了汗水,兒子的頭發(fā)上也升騰起乳白色的水蒸氣。我問他要不要喝鮮橙多?他目不轉(zhuǎn)睛地說,老虎。兒子認識老虎是因為家里有電視,電視上播過動物的節(jié)目。但節(jié)目中的動物很多,為什么他偏偏記住了老虎,而且還叫得出它的名字?他不屬虎,是屬牛的。所以,其中原因我也很茫然。大約等了兩個小時之后,老虎站起來了。先是那只單獨關(guān)著的華南虎。它可能是口渴了,站起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喝水。然后,便開始在房間里轉(zhuǎn)圈,一直轉(zhuǎn)。接著是兩只孟加拉虎,站起來,也是一圈一圈地在房間里轉(zhuǎn)。兒子很興奮,不停地用手指著轉(zhuǎn)圈的老虎,發(fā)出哈哈哈的笑聲。endprint
8
我跟動物園的一個飼養(yǎng)員聊過,他告訴我,這里的動物們都吃不飽。這讓我很驚訝。為什么呢?我問他。他搖了搖頭,欲言又止。難道有人克扣動物的食物?我這樣追問的時候,他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自那以后,我開始留意各種動物的狀態(tài),看它們表現(xiàn)出來的是否是沒吃飽的樣子。但其實這很難判斷。包括我用相機拍下來,看它們在照片上的樣子,也很難分辨它們究竟是吃飽了還是沒吃飽。所以,我只能認為,飼養(yǎng)員可能知道一些內(nèi)幕。
9
動物園的內(nèi)幕。我曾經(jīng)想以此為書名,寫一部書。這也是我開始用相機拍攝動物的原因之一。我設(shè)想這是一部主要由圖片構(gòu)成的書,其中也會配上一些文字。文字或許與圖片有關(guān),或許無關(guān)。文體可以是散文,也可以是詩歌。有點像一種紙上紀(jì)錄片,我曾經(jīng)為這部書做過這樣的定義。但我知道這樣的定義并不準(zhǔn)確。這個過程中我產(chǎn)生了太多的想法,有的想法我用圖片完成了,有的想法圖片完成不了,我便用文字記錄下來。但還有一些想法,瞬間的、模糊的,甚至是無形的,圖片和文字均無法體現(xiàn)和表達。就是這些想法始終折磨著我,包括睡覺的時候,這讓我有一段時間經(jīng)常遭受夢魘的折磨。
有次我在鳥類館,我最不喜歡的地方,整整呆了一天。真的是發(fā)呆的呆。我發(fā)現(xiàn)并不是所有的鳥都喜歡飛來飛去,吵鬧不休。也有始終保持沉默的鳥,比如貓頭鷹,如果它也算是鳥的話。我拿著相機蹲在一只貓頭鷹的面前,整整一天,沒聽它叫過一聲,也沒見它動過一下。那天拍攝的膠卷編號是89,時間是1999年7月1日,關(guān)鍵詞:貓頭鷹、思想、夢魘。我還記得,當(dāng)天晚上,我回到家沖洗出這個膠卷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半夜。我取下燈泡上的紅布,正將底片對著燈光察看,老婆突然闖了進來。她穿著一件睡衣,一副半睡半醒的樣子,問我今天拍的什么?我便把底片遞給了她。她展開膠卷從左往右看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隨著目光的移動而發(fā)生著變化。開始是漠然的,漸漸地有一些驚恐,到最后,目光發(fā)直,嘴唇顫抖。我問她怎么了?她沒聽見。我又推了她一下,問她怎么了?她全身一陣痙攣,手中的膠卷掉到了地上。我抱住她,問她怎么了?她一言不發(fā),開始抓扯自己的睡衣,以及睡衣中的乳房。我嚇壞了,情急之下,打了她一個耳光。她如夢方醒,茫然地看著我,問我怎么了?我說沒什么,你可能在做夢。她又問,我怎么在這里?我說,可能是夢游。她沉思了一會,然后就走回自己房間繼續(xù)睡覺了。后來,我們都沒再提起過這件怪異的事情。
還有一次,也是在鳥類館,關(guān)孔雀的那間房子前,發(fā)生了一件讓人傷心的事情。我那天也是專門在那里拍孔雀。實際上,就是我拍貓頭鷹之后的第二天。房間里關(guān)了三只孔雀,兩只雌孔雀,一只雄孔雀。游客中一直有人在向旁邊的人解釋,羽毛和體型丑陋的那兩只孔雀就是雌孔雀。羽毛長、好看的那只,就是雄孔雀。雄孔雀才會開屏。雄孔雀開屏是為了吸引雌孔雀的注意,是一種炫耀和征服。那個留著平頭,戴著一副教授眼鏡,穿著卻像一個生意人的中年男人反復(fù)地向旁邊的人解說著,神情十分的興奮。他的這種興奮也感染了圍觀的其他游客,他們都盼望著那只雄孔雀能夠馬上開屏。他們甚至不顧孔雀根本聽不懂人話的事實,一個勁地起哄:“開啊,開屏啊,開出來我們欣賞一下啊!”那個孔雀開屏的解說者又說了,雄孔雀看見穿漂亮衣服的漂亮女人也會開屏。大家便開始左顧右盼,看看身邊有無這樣的女人。一個長得很瘦的男人突然將緊挨著自己的一個女人往前推,女人一直說不、不要,并使勁地往后躲,但瘦男人哈哈笑著,繼續(xù)把她往前推。這女人大約三十歲左右,圓臉,穿了一件粉底帶藍花的連衣裙,皮膚很白,算得上是一個美女。推她的男人,估計是她的丈夫,至少也是男朋友的那種關(guān)系。女人禁不住男人的連推帶哄,加上旁人興奮的喊聲,終于站在了人群的最前面,進入到雄孔雀的視野之內(nèi)。誠如那位解說者所言,雄孔雀一下張開了它尾部斑斕的羽毛,那些羽毛在它昂揚的頭顱后面豎立起來,形成一面巨大的扇形屏風(fēng)。人群開始鼓掌、歡呼,有相機的趕緊舉起相機對著開屏的孔雀拍照。正當(dāng)大家興奮莫名的時候,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發(fā)生了,那個被推上前來誘發(fā)孔雀開屏的女人哭了起來。她將兩只手臂緊緊地抱在胸前,就好像自己是赤裸著的一樣。瘦削的男人摟著她的肩膀,叫她別哭。女人不聽,繼續(xù)哭。男人說,大庭廣眾的,丟不丟人?這話無疑讓女人更受刺激。她掙脫開男人的手,開始抓扯自己的連衣裙,一邊抓扯一邊喊叫:“看吧,讓他們看個夠。”連衣裙從領(lǐng)口的位置斜著往下被拉開了一條長長的口子,里面的胸罩露了出來。女人歇斯底里地繼續(xù)抓扯自己的胸罩。男人也憤怒起來。他伸出兩只精瘦的手臂,想要去擋開女人的手。但女人還是扯掉了自己的胸罩。男人也變得歇斯底里起來,他先打了女人一個耳光,然后對著女人高聲咒罵,用的是這座城市最惡毒、最骯臟的語言。女人重新將雙手抱在胸前,朝地上蹲了下去。
我將這天拍的膠卷編號為90,時間是1999年7月2日,關(guān)鍵詞:孔雀、羞恥、傷心。
10
據(jù)說,這座動物園開始的時候只有三只動物,一只老虎,一只猴子,一只穿山甲。這是1950年,這座城市剛剛更換了政權(quán)。老虎是從前政權(quán)的一個軍官家里沒收來的,猴子是一個江湖藝人丟棄的,穿山甲是一位開明紳士捐贈的。動物園的房子原來是一座寺廟。新政權(quán)讓寺廟的住持當(dāng)了動物園的園長,其余和尚當(dāng)了飼養(yǎng)員。住持法號凈空,當(dāng)了動物園園長后,去掉了法號,回歸俗名張元亮。那時候,張元亮已經(jīng)61歲。他像過去化緣一樣,在這座城市里游走,收羅那些被遺棄的動物。但被他帶回來的基本上就是流浪狗和流浪貓。新政權(quán)的一位副市長過去是一位作家,他參觀了動物園,看見一些游客還是帶著香蠟到供有菩薩的屋子里燒香拜佛,便對陪同的張元亮說,這不像樣子,除了老虎,沒什么稀奇可看,哪里是動物園,還是你的寺廟嘛。他回去后給政府打了個報告,要求財政撥款,購買更多的動物。從那之后,動物園陸續(xù)有了獅子、豹子、大象、長頸鹿、河馬、孔雀等市民們從沒見過的動物。那些菩薩、羅漢隨之消失,動物園不再是寺廟,人們也逐漸忘記了張元亮的和尚身份,習(xí)慣于叫他張園長了。endprint
1960年,全國饑荒,這座城市也不例外,糧食和其它副食品實行配給制,許多人沒能熬過去,餓死了。張元亮就是在這一年去世的。作為一名得道高僧,他懷著巨大的悲憫之心,為園里的動物們向政府爭取基本的配額。同時,他也懷著巨大的悲憫之心,對那些跑到動物園來偷食動物飼料的市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暗地里救了不少人。他和他的徒弟們則謹(jǐn)守教規(guī),不僅沒克扣、私吞過動物的配給,更沒動過殺動物充饑的念頭。張元亮死之前說的最后一句話是,我好想喝一口黏糊糊的米湯啊。
據(jù)一位熬過了饑荒之年的和尚說,有一次他和一個小和尚手里抱著一只雞去老虎館喂老虎,小和尚一邊走一邊哭,他問他哭啥子?小和尚也不說。后來,當(dāng)他把那只雞扔進老虎籠的時候,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小和尚問他為什么哭?他說,老虎好可憐,半個月才吃到一只雞,還是一只這么瘦的雞。小和尚說,師傅,我們半年都沒吃到一碗干飯了。說完,又哭了起來。
11
我第一次到動物園,是1992年,鄧小平發(fā)表南巡講話之后。一個女人約我去的。我們沒見過面,只通過電話。她在電話里的聲音很美。我們通電話已經(jīng)一個月了,這一個月中,我們在電話上做了兩次愛。然后有一天,她說我們可以見見面了,并把見面的地點約在了動物園。
跟類似的許多故事一樣,這個聲音很美的女人,長相卻很一般,甚至有些偏丑。所以,見面后我不是很想說話。我只問她,為什么約在動物園?她說,動物園可以看動物。我看了她一眼,就不再說什么了。但她確有先見之明,動物園可以看動物,避免了不說話的尷尬。她好像對見面的結(jié)果是早有準(zhǔn)備的。我們看了老虎,又看了獅子和豹子。她見我半天不說話,自己笑了笑,問我,是不是很失望?我不知該怎樣回答。想了想,我說,你身材很好。確實,這女人身材很好,我沒說假話,尤其乳房,在一件兔毛毛衣的覆蓋下,十分飽滿和挺拔。其實,之前在電話上她就說過,自己的乳房很大。我還問,有多大?她說,以后你見到就知道了。看來,對于自己的身材,她是早有信心的,所以,聽到我對她的贊美并沒表示出多大的驚喜。她只是淡淡地笑了笑說,你也跟我想象的一樣。我不知道她說的“一樣”是指的什么,正在想該怎樣接她的話,我們便進了喧鬧的猴子館。然后,就發(fā)生了一個比不說話更尷尬的小插曲。猴子館的猴子不是跳來跳去在假山和樹枝上玩耍,就是蹲坐在地上,互相抓身上的虱子(其實是皮毛中的鹽分)吃,唯有一個猴子,坐在一塊石頭上,看著我們(準(zhǔn)確地說是看著我旁邊的女人)齜牙咧嘴地手淫。女人也發(fā)現(xiàn)了那只猴子的異樣(猴子的生殖器已經(jīng)腫大起來很是壯觀了),她先是一笑,然后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這一看,讓我很不自在,馬上聯(lián)想到之前在電話上她也問過我,你有多大?我當(dāng)時學(xué)她的話說,你見了就知道了。我猜她此時看見那只猴子的形狀,也想到了我們曾經(jīng)的那番對話。所以,她看我的那一眼既羞澀又嫵媚,還有幾分將此物比彼物的調(diào)侃。我還沒來得及表示什么,她卻已經(jīng)很自然地靠攏過來,挽住了我的手臂。
接下來,我們再也無心看動物,而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找到一個隱蔽的地方。但是,要在動物園找一個隱蔽的地方并非容易的事。我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差不多兩個小時之后,才終于找到一個地方,熊貓館背后一間堆雜物的板房。門是上了鎖的,但幸運的是,門上有一個破損的縫隙。我們從這個縫隙擠了進去。但是我太緊張了,很多雜念,表現(xiàn)并不好。她倒是很體貼,不厭其煩,用了各種辦法以增強我的信心。想一想剛才那只猴子,她說。于是我腦海里便出現(xiàn)了那只齜牙咧嘴的猴子,以及腫脹的生殖器,以及她當(dāng)時看著猴子的那種眼神和表情。這樣一想,似乎沒那么緊張了,感覺便一下好起來了。真乖,真厲害,真好。她掐了我一下,又掐了我一下,不失時機地給我加油打氣,后來便頻繁地使勁地掐我。這是初春三月,天氣還有點涼。但她的身上和我的身上都冒出了汗水。雖說最后算是成功抵達(她回過頭來,眼神中流露出滿意的樣子),但我還是覺得整個過程十分狼狽。我想到了“交配”二字。是的,像狗一樣的交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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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年我在動物園拍攝的那些照片中有一大半都是動物交配的鏡頭。這些鏡頭不是隨便能拍到的。需要等候,需要耐心,有時還需要一點運氣。除此之外,還需要知識,即了解動物的習(xí)性。這比耐心更重要。為此,我到購書中心買了一些相關(guān)的書籍回來潛心閱讀,了解不同動物的習(xí)性,尤其是它們的發(fā)情期及其交配的習(xí)性。我也與動物園的飼養(yǎng)員交朋友,虛心向他們請教,從他們那里獲得書上得不到的更直接和具體的知識和信息,這大大減少了拍攝的盲目性。很多動物一年只交配一次,比如老虎。因為老虎那東西很特別,上面長滿了倒鉤,飼養(yǎng)員說。這如同一把兇器,讓母老虎在交配中苦不堪言,所以一年只能交配一次。但就這一次,每只老虎的交配時間(具體到某天某時)也是不一樣的。所以,飼養(yǎng)員的經(jīng)驗和指點就顯得至關(guān)重要。幸運的是,我拍到過兩次老虎的交配。一次是1997年,香港回歸的那一年。一次是2008年,汶川大地震那一年。兩次都得益于飼養(yǎng)員的通風(fēng)報信。估計就是明天了,飼養(yǎng)員說。第一次拍到的是東北虎。我?guī)е鄼C一早就進了動物園,守候在東北虎的籠子前。我不吃不喝一整天,為了不上廁所,為了一步都不離開。兩只老虎的情緒看得出來都比較煩躁,彼此之間一直在試探和周旋。也許受環(huán)境的干擾(游客從上午到下午都沒間斷),兩只老虎一直就在那里轉(zhuǎn)圈子,即使公老虎偶然騎到了母老虎的背上,但馬上就被甩了下來。感覺得到,母老虎刻意在躲避。中午的時候,也許是太累了,兩只老虎還相安無事地睡了一個午覺。就這個時候,我也沒敢閉一下眼睛。直到臨近黃昏,游客都散了,我也十分虛弱無力了,兩只老虎開始有了不一樣的表現(xiàn),算是真正進入狀態(tài)了吧。這種狀態(tài)的表現(xiàn)是,轉(zhuǎn)圈的步伐明顯加快,還出現(xiàn)了剪、撲、騰、挪的動作,這樣相互糾纏了十多分鐘,公老虎一聲呼嘯,成功地騎上了母老虎的后背。這一次,母老虎想甩也甩不掉了(倒鉤起了作用)。
我還拍到過大象的交配,這純屬偶然,是運氣。只是,作為一個龐然大物,大象的交配遠不是我想象中那么驚心動魄。我以為那個場面無論如何都會超過老虎的。但完全不是這樣。整個過程都是靜悄悄進行的,就跟它們平常的狀態(tài)一樣,沉穩(wěn)、緩慢、一絲不茍。但也可以說是笨拙、死板、無趣。只在最后的關(guān)頭,后腿直立的那只大象搖晃了一下,我感覺我站立的地面也搖晃了一下,才顯示出了一點大象的威力。至于猴子、斑馬、長頸鹿,以及鴕鳥、孔雀,這些動物沒明顯的發(fā)情期,交配比較隨意,拍攝的機會也就很多(尤其猴子和鴕鳥)。迄今為止,我的膠卷中唯一缺少的就是熊貓的交配。endprint
13
熊貓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它們一年都懶得交配一次。我在熊貓館守了幾年,終于得知一個內(nèi)幕,動物園的熊貓都是靠人工授精而實現(xiàn)繁殖的。那個告訴我內(nèi)幕的飼養(yǎng)員還問我,想不想拍一下人工授精?并暗示我,只要給點好處,他可以打通所有的關(guān)節(jié),幫助我拍到這樣的照片。我謝絕了他的好意。我對人工授精沒有興趣。再說,我本來就不喜歡熊貓這種動物(就像我不喜歡小孩一樣),如果它們自己不愿交配,那就更無拍攝的必要了。到了后來,我什么動物都不拍攝了,感覺很厭倦。但我還照常去動物園,只是不帶相機了。我想單純用眼睛(不依賴相機)重新觀看一下這些我用相機拍攝過的動物。
14
我的這個變化被那個照相師發(fā)現(xiàn)了。看來他一直在注意著我,就像我注意著他一樣。他也一直在尋找與我說話的機會,就像我也在尋找這樣的機會一樣。現(xiàn)在我不帶相機了,似乎是個絕好的機會。所以,有一天,其實也是很平常的一天,他就主動跟我說話了。他問我,怎么不帶相機了?我一點沒覺得這個問題很突兀,很自然地回答說,不想帶了。從這個對話開始,我們便像兩個老朋友一樣毫無障礙地交談起來。
我問他,這么多年一直在這里給人拍照,感覺枯不枯燥?他說,沒覺得枯燥。不過也沒辦法,別的什么都不會呀,只能干這個。他晃了晃手中的相機說。然后他問我,老師靠什么為生?我說,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他笑了笑,表示理解。但后來我還是告訴了他,我是個詩人。他很驚訝,是真的嗎?你寫過什么詩?我說是真的,我寫過很多詩。他繼續(xù)驚訝著,像看一個外星人一樣地看著我。你是我唯一見過的還活著的詩人,他這樣說。我一時沒理解他的意思,難道他還見過死了的詩人?真沒想到,他說,這輩子我還能認識一位詩人。
我告訴他我是詩人的時候,是在他位于動物園側(cè)門旁的一間小屋里。他說,這就是他的工作室。很逼仄,也有些破敗。他讓我參觀了他的暗房,那其實就是一個衛(wèi)生間改造的。暗房里抽水馬桶依然存在,所有衛(wèi)生間的功能都保留著,其實就是暗房兼衛(wèi)生間。很多放大、洗印出來的照片用木夾子夾著,懸掛在幾根橫拉在空中的尼龍繩上,全是游客在動物園的留影照。墻上還貼了一些,是那種統(tǒng)一尺寸的寶麗來一次成像照片。他指了指那些照片說,都是客人不要、報廢了的照片。我說,我很喜歡你拍的這些照片。對于我的恭維,他有點不相信,問我為什么?我說,它們看上去有一種藝術(shù)感。我的評價讓他有點不知所措。他說,這些照片太俗了,都不是他自己想要拍的照片。于是,他拿出一只紙袋,抽出一大摞照片遞給我,讓我看,這才是他自己想要拍的照片。
其實就是一些風(fēng)景照。很普通的風(fēng)景照。日出、日落、彩虹、云海、夜景之類的。他說,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舉辦一次個人攝影展。就用這些照片嗎?我問。他從我這句問話中,感覺到了我對他這些照片的意見,不是那種好的意見。他沒說話,場面有點尷尬。我感覺,如果我繼續(xù)說真話,可能會毀掉他的一些什么(比如自信、夢想、幸福感之類的)。但他那么真誠地邀請我看他的照片,我不得不繼續(xù)說下去,而且只能說真話,否則我會于心不安,厭惡自己。所以我說,我最喜歡的還是你為游客拍的那些照片。我還說,如果真要辦個人影展的話,我希望是你的那些照片。它們(那些以寶麗來為主的合影照)很有藝術(shù)感、很高級。我在語氣上特別強調(diào)了高級二字。對于我的這番評價,他沒有吭聲。他沉默著,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那些風(fēng)景照片上。過了好一陣,他抬起頭來問我道,寫詩能養(yǎng)活自己嗎?我說,只是愛好而已。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問,你能背一首你的詩來聽一下嗎?我說,我背不了自己的詩。
15
但我答應(yīng)要送給他一本我的詩集。這二十年中,我自己印了二十本詩集,一年一本。我選了2010年的一本送給他。這本詩集名叫《虎年紀(jì)事》。
16
當(dāng)照相師從雨中奔跑過去之后,那個賣烏龜?shù)呐艘矎挠曛斜寂芰诉^去。奔跑時手里還抱著她的烏龜。這個女人在動物園里兜售烏龜至少有十年的時間了。幾乎每次到動物園我都能碰見她,就像幾乎每次都能碰見那個照相師一樣。我只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照相師一定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因為我經(jīng)常看見他們在一起。而且,從一開始我就懷疑他們之間有一種比較曖昧的關(guān)系。果然,有天下午,我就在照相師的小屋里撞見了這個賣烏龜?shù)呐恕D鞘莻€星期天,游客比較多,但我轉(zhuǎn)了大半天,都沒看見本該忙著給游客拍照的照相師的身影,擔(dān)心他是不是生病了?就跑去他的小屋找他。小屋的門關(guān)著,我敲了敲門,又叫了照相師的名字。沒人開門,但聽得見里面?zhèn)鞒鲆魂嚫O窸窣窣的聲音,很慌亂的樣子。李克勤,你生病了嗎?我再次敲門。里面又窸窸窣窣地響了一陣,然后門開了。照相師站在虛開的門縫后面,一臉慌亂的樣子。我又問他,你生病了嗎?一天都沒看見你。他說,沒生病,只是有點不舒服。我說,沒病就好。又問,我能進來嗎?他猶豫了一下,拉開門,把我讓了進去。屋里沒開燈,也沒開窗戶,顯得比較昏暗,但我還是借著門外的一縷光線,看見了那個賣烏龜?shù)呐恕K敝碜幼诖策叄掷镞€抱著她的烏龜。她看見我,笑著點了點頭,有些尷尬的樣子。但其實更尷尬的是我。誰都明白,這屋里剛才發(fā)生了什么。我想找點什么話來說,但找不到。我又希望照相師能說點什么,但他也悶著氣什么都不說。我有點怪他,這種情況還給我開門,不是安心讓我尷尬的嗎?他完全可以不給我開門的。但是門已經(jīng)開了,現(xiàn)在馬上說走也不太合適。真是進退兩難。后來還是我先說話,打破了僵局。我指著賣烏龜?shù)呐藨牙锉е哪侵粸觚攩柕溃@只烏龜還沒賣掉嗎?賣烏龜?shù)呐算读艘幌拢鋈幻靼琢宋业囊馑迹牧伺氖种械臑觚敚χf,這只是新的,你看見的那只已經(jīng)賣掉了。這時候照相師也插嘴說,對的,這只是新的。他像一下找到了靈感,又問我,你要不要把這只烏龜買了去?我說,我可能買不起,很貴吧,多少錢?賣烏龜?shù)呐苏f,貴是貴,但送給你,不要錢你要不要?我當(dāng)然不能要。我從不養(yǎng)動物。即使我養(yǎng)動物,也不好意思無緣無故白要人家的吧?我說,謝謝你,我不喜歡烏龜。賣烏龜?shù)呐艘仓牢也粫χ鴱拇策呎玖似饋恚ㄋK于有了離開那張床的一個臺階),對我和照相師說,你們坐一下,我要去賣烏龜了。然后就抱著她的烏龜走出門去。過后我對照相師說,我真的懷疑她手里的那只烏龜還是我十年前就看見的那只烏龜,十年來一直都沒賣掉的。照相師笑了,這怎么可能呢?要還是十年前的那只烏龜,這十年她吃什么呢,不早就餓死了嗎?我也笑了。我說,烏龜看上去都是一樣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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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撞見了照相師和賣烏龜?shù)呐酥g的秘密,賣烏龜?shù)呐撕髞硪姷轿抑螅杏X就有些異樣(雙方的,都感覺有些異樣)。通常我們碰面之后是這樣打招呼的:還是那只烏龜嗎?我問。是啊,送給你要不要?她說。她的眼神、她的姿態(tài),都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意味。而且,好像是故意的,她讓我感覺到她有一對豐滿迷人的乳房,那是她身上除了嘴唇之外最美的地方。她的嘴唇不涂口紅都是鮮紅而濕潤的。有次我問她,你在動物園賣烏龜,不怕管理人員抓你嗎?她說,哪個抓我哪個就是烏龜王八。說完后,咯咯咯地自己笑了起來。但我是真的疑惑,怎么會允許她在動物園賣烏龜呢?如果可以在動物園賣烏龜,那不是也可以在動物園賣雞賣魚了嗎?還有,她的那些烏龜又是從哪里來的呢?我問過她,她說,自己養(yǎng)的啊。但烏龜是長得很慢的,那么大一只烏龜,要養(yǎng)幾十年才行吧?她說,是啊,我?guī)资昵熬烷_始養(yǎng)了。這些話我當(dāng)然不會信。有一次我們正面對面地站著聊天,她手上抱著的那只烏龜突然把頭伸了出來,那樣子特別猙獰,又特別下流、惡心。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下,差點跌倒。她哈哈哈地笑著說,你一個男人還怕這個?我其實不是怕,只是覺得……有點……那個。我指給她看烏龜伸出來的頭。她低頭看了一眼,臉突然就紅了。太壞了,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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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問照相師,賣烏龜?shù)呐擞凶约旱哪腥藛幔空障鄮熡悬c不好意思,以為我在拿這個話責(zé)備他。所以,對于我這個問題,他是這樣回答的:“其實,現(xiàn)在的女人哪個不背著自己的男人出來偷一下呢?”聽他這樣說,我也不好意思起來。我想到了多年前自己在動物園干的同樣的事情。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只是隨便問一下,你別多心。他聽了我的話,就更不好意思起來。他說,她有男人,是做保安的。動物園的保安嗎?我問道。是的,照相師笑著點了點頭。我也笑了。我說,你膽子真大啊,保安的婆娘也敢搞。這樣一說,氛圍一下就輕松了。他突然壓低聲音,靠近過來對我說,其實大家都知道,做保安的自己也知道。我不解,知道什么?我的遲鈍讓他有些詫異。他怪笑了一下說,賣啊,還不明白?我是還有點不明白,賣烏龜?但這個話我沒問出口,因為我馬上就領(lǐng)會到了那個“賣”字的隱含意義。是這樣啊?我做出似信非信的樣子。他以為我真的還不相信,便又靠近過來,壓低了聲音對我說,你要不信,哪天親自試一試?我不能再問試什么試了,那樣就未免太裝了。我就學(xué)著他壓低了聲音問道,貴不貴啊?他聽我這樣問,知道我完全明白了,顯得很高興的樣子,氣氛便更加輕松起來。他說,不貴,比她手上的那只龜便宜多了,跟一只小烏龜差不多。嗯,我點了點頭。我說,看來她手上那只烏龜真的是十年前我看見的那只烏龜啊。照相師突然大笑起來,也學(xué)著我那天的話說,烏龜都是一樣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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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知道了動物園的一個秘密,但這并沒有讓我感到欣喜。相反,還有點莫名的悲哀。尤其當(dāng)我再碰到那個賣烏龜?shù)呐说臅r候,真有點不敢去直視她的眼睛。我害怕自己會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欲念,那種十分下流烏龜一樣的欲念。我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也像照相師那樣,花一只小烏龜?shù)腻X,便完成與一個女人的肉體交易(那個價格確實很便宜、很誘人)。我開始躲著她,盡量不與她碰面。而且我也知道了哪個保安是她的男人。就是那個長得很胖的保安。胖得流油。尤其夏天的時候,這個保安的保安服總是被汗水打濕了的,看上去就像尿布一樣,讓人很不舒服。所以,當(dāng)攝影師有一次碰到我,問我怎么樣,有沒有試一下的時候,我突然很生氣。我說,試個錘子試!
20
雨還在下,而且越下越大。傘太小,罩不住三個人。小女孩已經(jīng)被女人拉過來站在了我和她的中間,這樣,從傘外飄進來的雨水,以及從傘面上流下來的雨水,都落在了我和女人的身上(我的右半身和她的左半身)。但是,小女孩還是喊叫起來。媽媽,我的腳泡水了。聽見小女孩的喊叫,我們都低頭一看,小女孩的一雙腳,穿著小皮鞋和彩虹襪子的腳,完全泡在了雨水中。這樣會感冒的,女人憂心地說。其實這樣下去不光小女孩會感冒,我們(我和那個女人)都會感冒。所以,這樣躲雨躲下去是不對的。我正準(zhǔn)備提議,去鳥類館旁邊的那個茶鋪躲一下,就看見了一只老虎在雨中奔跑。
一只孟加拉虎,我曾經(jīng)拍攝過它交配的,那只白色的孟加拉虎,不知什么原因從籠子里跑了出來,在雨中奔跑。雨水打濕了它的皮毛,使它看上去跟平時不大一樣,有些變形,略顯滑稽的樣子。很多人也跟著老虎在奔跑。我原先以為,這些人是受了老虎的驚嚇而奔跑的。但看了一會,發(fā)現(xiàn)不對,不是老虎追著人在跑,而是人在追著老虎跑。這就是新聞了,我禁不住笑了起來。但我旁邊的女人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她一下抱住了我。然后覺得還不夠,又抱住了小女孩。怎么辦啊?她恐懼地問道。我告訴她,從目前的情形來看,是虎落平川,人反而是強勢的,所以,我們也暫時是安全的。暫時?她對我使用的這個字眼很不放心。于是,我告訴她,我們應(yīng)該找個地方躲下雨,防止感冒才是當(dāng)務(wù)之急。她同意了,我們就相擁著穿過雨水,去了鳥類館旁邊的茶鋪。
這是一間沒有名字的茶鋪,也是動物園里唯一的茶鋪。我對這里很熟悉。多年前,茶鋪的老板是一個姓杜的中年女人,我叫她杜姐。每次到動物園,我都要來這里坐一下。杜姐知道我是詩人,她看見過我在這里拿著一個筆記本寫詩。杜姐說,她年輕時也喜歡過詩歌,最喜歡的詩人是杜甫,因為他姓杜。但她保持最久的愛好是穿衣服,穿各種奇怪的衣服。其次是旅游。她幾乎每個月都會消失幾天,當(dāng)再見到她的時候,她就說自己又出去旅游了。而旅游的目的地很固定,就是西藏。杜姐是單身,我懷疑她在西藏有一個相好。但杜姐否認,只說自己是單純的喜歡西藏那個地方。前兩年,杜姐將茶鋪轉(zhuǎn)讓出去,便徹底消失了。接手的是一對年輕夫婦。男的姓蔡,女的也姓蔡,我都叫他們小蔡。男小蔡長得像王寶強,女小蔡卻頗有幾分姿色,長得像蔡依林,只是比蔡依林要豐滿得多。他們知道我是茶鋪的老客人,對我很客氣。每次到茶鋪,夫妻倆就會同時出現(xiàn)在我面前,跟我寒暄幾句。一對形影不離的夫妻,很少看見他們有不在一起的時候。有次很難得地看見女小蔡一個人在茶鋪里,剛跟她聊了幾句,男小蔡就過來了。而我其實是不怎么喜歡男小蔡的。沒有具體的理由,就是不喜歡。endprint
當(dāng)我們從大雨中躲進茶鋪的時候,形影不離的夫妻倆同時迎了上來。從他們的語言和眼神中,我感覺到,他們把我和這個女人以及小女孩當(dāng)成一家人了。女人似乎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便顯得有些不自在。他們稱呼她嫂子,她看了我一眼,沒反對,默認了。我問,有干毛巾嗎?兩個小蔡同時說,有。一會,他們便拿了兩張毛巾過來。我讓他們把毛巾遞給女人,讓她擦一擦自己的頭發(fā),也擦一擦小女孩的頭發(fā)。我知道她很在意自己的頭發(fā)。我自己則脫下外套,用外套的左側(cè)擦了一下自己的臉和頭發(fā)。小蔡看我們不僅頭發(fā)打濕了,衣服、褲子也都打濕了,便主動搬出冬天才用的電烤爐讓我們烤。對此,女人流露出由衷的感激之情,連說了幾個謝謝。
我問小蔡,你們知道老虎跑出來了嗎?小蔡說知道。怎么回事呢?我問。不知道,小蔡說。看得出來,他們對老虎跑出來了并不是十分驚訝,甚至好像連好奇的感覺都沒有。猴子也跑出來了,女小蔡說。是嗎?什么時候?我問道。女小蔡指了指茶鋪外面,就現(xiàn)在。我轉(zhuǎn)身去看,果然猴子跑出來了,不止一只,而是一群。還有一群人也跟著猴子在跑。我很奇怪,這些人就不怕猴子咬他們嗎?不僅不怕,就像剛才那群追著老虎跑的人一樣,他們也追著猴子在跑。真是奇怪了,是人的膽子變大了,還是動物的膽子變小了?這時動物園的高音喇叭突然響了起來。先是一陣噼噼啪啪的噪音,接著,出現(xiàn)了一個中年男人的沙啞嗓音:“游客朋友們,游客朋友們,請你們不要追逐動物了,請你們不要追逐動物了。游客朋友們,游客朋友們,請你們立即停止追逐動物,請你們立即停止……”又一陣噼噼啪啪的噪音打斷了中年男人的聲音。就在這間歇中,一頭大象又出現(xiàn)在雨幕之中。它沒有奔跑,而是以沉穩(wěn)的步伐,踩著地面上的雨水,踩一步濺起一柱水花。它的周圍,同樣跟了一群人,這些人正試探著用手里的雨傘、木棍、繩索和礦泉水瓶去制伏這頭大象。大象旁若無人,繼續(xù)以沉穩(wěn)的步伐行進,但它的身上已經(jīng)遭受了無數(shù)礦泉水瓶子的襲擊。還有一根繩子,打了活結(jié)的,套上了大象的鼻子。大象試圖甩掉鼻子上的那根繩子,但甩了幾下,都沒甩掉。高音喇叭繼續(xù)發(fā)出噼噼啪啪的噪音,中間時斷時續(xù)、若隱若現(xiàn)地混雜進中年男人沙啞的嗓音,似是而非的只言片語,這其中只有一句完整的句子艱難地從一片噪音中掙扎出來:“……我警告你們,動物也是受法律保護的……”
女人有些恐慌,問我怎么回事?我說,這可能是一個陰謀。她問什么陰謀?我說目前還看不太明白,太突然了,很亂。她又問,你還打算留在這里?我說是的。為什么呢?她問。我一下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過了一會,我說,我把睡袋都背在身上了,只能留在這里。然后,我問她有什么打算?她看著小女孩,沉默著,好像內(nèi)心經(jīng)歷著某種掙扎,嘴唇微微有些發(fā)抖。看到她這個樣子,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我說,我先送你出去,然后我再回來。她點頭,表示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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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傘,準(zhǔn)備撐開。但女人說,雨已經(jīng)停了。確實,雨已經(jīng)停了,停得這么突然。那些追逐動物的人群連同他們追逐的動物也不見了蹤影,動物園一下變得很空曠,喇叭里還播放起了舒緩的音樂,是某部電影的主題曲,電影的名字我忘了。女人一手牽小女孩,一手挽住了我的手臂。你講的那些故事都是真的?她問道。我笑了笑,反問她,你不相信嗎?她沒說話,也沒笑,而是咬住嘴唇,嘴唇還在微微發(fā)抖。你是不是有點冷?我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手臂,裹住手臂的衣袖確實還有些濕潤。她搖了搖頭,你的記憶真差,她說。這次,她放開嘴唇,笑了一下。我不知道她這話是什么意思。我說,你在懷疑那些故事的真實性?她又笑了一下,這種笑讓人心里有些發(fā)虛。突然,她站下來,與我面對面地對視了一下,想說什么,但馬上又咬住嘴唇,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我們繼續(xù)往動物園大門走,她仍然挽著我的手臂,但彼此都不說話。小女孩也很安靜,對于我和她媽媽靠得這么近好像并不介意,只管埋頭走路,偶爾遇上地面的水洼,也會乖巧地繞過去。你是一個好父親嗎?女人突然又問道。她也許注意到了我一直在觀察她的女兒,才想到了這么一個問題。我說,這不好說,尤其自己不好說。我指了指小女孩,她的父親是一個好父親嗎?女人的手輕微地抖了一下。她轉(zhuǎn)過頭,看了我一眼,馬上又轉(zhuǎn)過頭去。我們繼續(xù)沉默著往動物園的大門走。終于到了大門口,我把傘遞給她,她說不用,我說萬一路上還會下雨呢?就在這時候,她突然問我,你真的不認識我了?我看著她,不知該如何回答。見我一臉茫然的樣子,她拿著我的傘轉(zhuǎn)身就走了。
22
我在動物園駐扎了下來。晚上睡在睡袋里,白天將睡袋卷起來,放進背包。雖說是駐扎在動物園,但我并不喜歡在固定的地方過夜。我喜歡居無定所,每天晚上都選擇一個不同的地方安置我的睡袋。
我和那個照相師,還有那個賣烏龜?shù)呐私?jīng)常聚在一起。我們談?wù)摰米疃嗟氖莿游飯@正在發(fā)生的事情。照相師說,不知為什么,游客越來越少了。賣烏龜?shù)呐苏f,動物也在減少。我說,這是為什么呢?他們說,很奇怪,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又問,那些減少的動物去了哪里?他們說,不知道。我說,這是不是一種跡象呢?照相師說,我也覺得是一種跡象。賣烏龜?shù)呐藛枺銈冋f的是什么跡象?我看著照相師,照相師也看著我,我的意思是想讓他來回答,這是什么跡象,但好像他也在等我先回答,這究竟是什么跡象?我說,如果僅僅是游客減少了,這很好理解,說明動物園不會拆遷了,原來的傳聞是一個謠言。賣烏龜?shù)呐舜驍辔业脑挘趺凑f是謠言呢?我看了她一眼,因為事實上動物園并沒拆遷。她說,但是動物在減少啊。我說是的,這就是不好理解的地方,這種跡象又說明,那個傳聞不是空穴來風(fēng),動物園可能真的要拆遷,不是謠言。賣烏龜?shù)呐寺犃宋业脑挘0椭劬ο肓税胩欤缓蠛苌鷼獾卣f,你這不是很矛盾嗎?照相師在旁邊笑了起來,這就是一種跡象,所有跡象都是矛盾的。賣烏龜?shù)呐苏f,我去問問我老公,究竟是怎么回事?
游客少了,這直接影響到照相師的生意。一天下來,能夠拍上兩三張游客的留影照就不錯了,到最后幾乎就沒得拍的了。賣烏龜?shù)呐说故潜纫郧案β灯饋恚?jīng)常在我們聚會的時候,有男人過來搭訕,問她烏龜賣不賣?她瞟一眼對方,點點頭,然后就抱著烏龜跟著搭訕的男人走了。過一會回來的時候,看見她手上仍然抱著那只烏龜。照相師就會調(diào)侃她說,你那烏龜賣不賣啊?她知道他并沒有惡意,便大方地湊到他跟前,做出要把烏龜放進他懷里的樣子,并意味深長地說,白送,敢不敢要嘛?照相師就會說,白要白不要。然后假裝要拿她手上的烏龜。她自然要躲,邊躲邊說,這個不能白送。照相師便順手摸一下她的乳房,這個呢,白不白送?這樣的玩笑經(jīng)常開。但我一般不跟她開這樣的玩笑,害怕她真的會白送。endprint
23
從表面上看,住在動物園跟住在家里沒什么特別的不一樣(在家里我也可以睡在睡袋里)。但在我內(nèi)心的感覺里,卻是很不一樣的,就像到了另一個世界,而且自己也好像變了個人。雖然這里的環(huán)境都是之前我已經(jīng)很熟悉的了,但住進來和以游客的身份進來,其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這也導(dǎo)致我覺得我跟照相師和賣烏龜?shù)呐酥g的關(guān)系也跟以前不一樣了,真正覺得,我跟他們是一起的,是一種人,局內(nèi)人,而不是旁觀者了。
但動物園的管理人員并不這樣認為。他們認為我不是動物園的人,不應(yīng)該住在動物園。所以,他們有權(quán)利趕我走。我?guī)状伪凰麄冓s走,每次又偷偷地溜了回來。這樣三番五次,如捉迷藏一樣。他們好像也有點厭倦了,就說,你寫個申請吧。于是,我寫了一個要求在動物園居住的申請。為了這個申請,我不僅復(fù)印了身份證、作家協(xié)會會員證以及一張成都市首屆愛情詩大獎賽獲獎證書(三等獎),還將我從來沒有洗印過的底片洗印了十多張出來(囊括老虎、大象、長頸鹿、猴子、孔雀等十多種動物),作為附件,連同申請書一起交了上去。因為我申請在動物園居住的理由是,我是一個作家,我正在寫一部關(guān)于動物園的書,我需要住在這里體驗生活。
申請書交上去了,卻如石沉大海,遲遲聽不到回音。我讓照相師幫我去打聽,我說,你跟這里的人熟,你幫我問問,申請何時能夠批下來?照相師便跑去問了,回來告訴我說,不知道。我問誰說的不知道?他說,辦公室的人。我又問,辦公室的誰?他說,老張。老張是誰?我有點不耐煩了。照相師也有點不耐煩了,老張就是老張,動物園辦公室的老張。他負得了責(zé)嗎?我吼道。照相師很委屈,也很冒火。我錘子才知道,要問你自己去問。
我還是不想自己去問。我從小就不習(xí)慣跟權(quán)力部門打交道。我想到了賣烏龜?shù)呐恕K哪腥耸沁@里的保安,她自己又在動物園賣了這么多年的烏龜,說不定某個管事的領(lǐng)導(dǎo)還買過她的烏龜,作為具備這些特殊條件的女人,她應(yīng)該比照相師更能完成這個任務(wù)。我把我的請求告訴了賣烏龜?shù)呐耍疫€說,我愿意付給她一只大烏龜?shù)腻X,作為辛苦費。她抱著烏龜聽完我的請求,便毫無商量余地地拒絕了我,理由是,她討厭這里所有的管理人員,不想跟他們說話,更不會去求他們。她的拒絕出乎我的預(yù)料。真是想不到,一個賣烏龜?shù)呐硕既绱擞泄菤狻D阕屛遗宸艺f。賣烏龜?shù)呐寺犃宋业脑捗黠@很感動。她說,實在對不起,你想不想要這只烏龜?我白送給你,不要錢。我也很感動,我怎么能白要呢?我趕緊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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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相師給我出了個主意,他說,你把你那些底片都印出來,搞個動物園攝影展,這樣你就會引起更上面的注意,上面的給下面的打個招呼,說不定申請就批下來了。我說這的確是個好主意,但這需要一大筆錢啊,我沒有這筆錢。照相師說,想想辦法吧,會有辦法的。果然,有一天晚上,我已經(jīng)鉆進睡袋準(zhǔn)備睡覺了,賣烏龜?shù)呐苏襾韺ξ艺f,她有辦法。我問她,你有什么辦法?她說,把烏龜賣了。我看著她懷里的那只烏龜,沮喪地說,就算你把這只烏龜賣十次,也不夠一次展覽的錢啊。她很驚訝,要那么多錢?我說,的確要那么多錢。她一咬牙說,那我就賣一百次,一百五十次,兩百次,兩百五十次,夠不夠?我很感動。我說,應(yīng)該夠了。她很高興,伸出手來撫摸我露在睡袋外面的頭發(fā)(好浪漫好浪漫啊你的頭發(fā)),并問我,她可不可以到睡袋里面來?我說,睡袋可能有點小哦。她便把手伸進睡袋里來撫摸,摸了一會,她說,是有點小,那就到睡袋外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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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賣烏龜?shù)呐说臒嵝馁Y助下,在照相師的無私協(xié)助下(所有照片都是他在自己的暗房免費為我放大印制出來的,我只花了材料錢),我的動物園攝影展得以在動物園老虎館順利開展。老虎館的老虎都跑光了,場地空著沒用,管理方只象征性的收了我一點場租費。一個管理人員私下對我說,搞這樣的展覽對他們也是有利的,他們可以把這個展覽寫進年終總結(jié)報告,成為他們的一項政績。所以,他們主動為這次展覽做了一些宣傳,還邀請了上面的領(lǐng)導(dǎo)來觀看。這次展覽很成功,這位管理人員事后對我說,來參觀的領(lǐng)導(dǎo)對展覽給予了好評,說這樣的展覽極大地豐富了市民的文化生活,也為歷史留下了寶貴的資料。
但是我的申請呢?展覽結(jié)束后,我和賣烏龜?shù)呐司墼谡障鄮煹男∥堇锖染疲瑧c祝展覽的成功,感謝他們的支持。我說,展覽是搞了,但是我的申請還是沒有消息。這時賣烏龜女人說,她有消息。我問是什么消息?她說,是從她老公那里聽來的,聽動物園的一位管理人員說,他們不會批準(zhǔn)我的申請。為什么呢?我問道,他們的領(lǐng)導(dǎo)不是已經(jīng)都肯定了我的展覽了,為什么還不批準(zhǔn)呢?不知道,她做出無奈的表情回答說。你應(yīng)該再寫一份申請,照相師在旁邊說道。有用嗎?我問他。有用,他說。至少讓他們知道,你是認真的。
于是,我又寫了一份申請。除了重申過去的理由以外,我特別提到了這次展覽。我說,通過這次展覽,一是表明了我對動物園這一創(chuàng)作題材的誠意,二是表明了我有創(chuàng)作動物園這一作品的能力。如果我能獲得在動物園的居留權(quán),那么,這對于我體驗動物園的生活,進一步了解動物園鮮為人知的一面,必定大有幫助。這次,我還將我的一本詩集,即那本曾經(jīng)送給過照相師的《虎年紀(jì)事》,作為申請的附件送了上去。就像照相師說的那樣,我是認真的。
幾天后的一個中午,我正在茶鋪喝茶,跟兩個小蔡聊天,一個瘦高個的中年男人走過來,自我介紹說,他是動物園管理委員會的工作人員,想跟我談一談。你叫我老張就可以了,他說。然后,他就坐在了我的對面。兩個小蔡便站起來說,你們慢慢談,并問張哥喝什么茶?姓張的說,跟平常一樣。看來他也是這個茶鋪的常客,與小蔡兩口子也比較熟。談什么呢?我看著他,等他先開口。他也看著我,似乎并不想急于亮出他的話題。雖然我能猜出,他多半是要與我談申請居住的事,但我還是謹(jǐn)慎的沉默著,我怕我先開了口,開得不好,就徹底被動了。小蔡把茶端了上來。他看了看他的茶,又看了看我的茶,然后說,一樣的嘛,竹葉青,看來我們有共同語言。他先開了口,照說我該應(yīng)和一下。但不知為什么,我的嗓子突然變得十分干澀,一句話也說不出。他喝了口茶,又拿出煙來,自己點上。他抽了一口煙,像是突然想起,急忙從煙盒里又拿了一支煙出來,遞給我。忘了你也是抽煙的,他說。我沒推辭,接過了他的煙,并說了聲謝謝。你知道我抽煙?我順口問道。知道,他說,我知道你比你知道我要多得多,你信不信?他看著我,一副目光犀利的樣子。我沒說什么,對他犀利的目光也沒回避。這樣的反應(yīng)讓他覺得有點無趣,于是,他哈哈笑了兩聲。這笑聲有自我解嘲的成分,也有居高臨下,自我優(yōu)越的成分。其實我內(nèi)心是慌的,只是表面上故作鎮(zhèn)定。知道我要跟你談什么嗎?他突然問道。不知道,我說。他看著我,又是一副目光犀利的樣子。你在撒謊,你知道。他又哈哈笑了兩聲。不過沒關(guān)系,我們就隨便聊聊,你也不用緊張。你的申請我們可以批,但也可以不批,你明白吧?不明白,我說。這次我沒撒謊,我是真的不明白。他點了點頭,你不明白是對的。我這樣給你說吧,現(xiàn)在提出申請的人很多,我們基本上都沒批,但也有例外,個別的,作為特例,我們也批了。說這番話的時候,他臉上那種自我優(yōu)越的表情更加明顯。而我的表情也沒先前那么鎮(zhèn)定,而是掩飾不住驚訝和困惑,怎么會有這么多人跟我一樣,也想到動物園里來居住?到底出了什么問題?這讓我陷入了沉思。也許是我的走神讓他有些不爽,他突然提高了嗓門對我說,動物園不是收容所,不是福利院,不是慈善機構(gòu),不是懶人的天堂。他這一連串生硬的排比句加判斷句讓我一下不知所措。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跟我說什么。同時,我也很疲憊,很沮喪。我低聲說,那我收回申請可不可以?NO!他晃了晃手中的香煙,面帶微笑地說,不用收回,也不可以收回,為什么要收回呢?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么要申請呢?我完全被他的這番話搞糊涂了。我問,不是你們讓我申請的嗎?他說,是呀,沒錯。我說,那怎么你又問我為什么要申請呢?這句話好像把他問住了,他不再用犀利的目光看我,而是埋著頭喝茶,或者假裝喝茶,半天沒有言語。過了一會,他才抬起頭來說,關(guān)于申請的事就暫時談到這里,我們換個話題,好嗎?感覺他的語氣柔和了許多,尤其那個“好嗎”,帶有商量的意味,讓我開始對他有了一點好感。我說好的,換個話題。endprint
后來的情形是,他東拉西扯的問了我很多問題,諸如:你為什么對動物和動物園這么感興趣?你最喜歡什么動物?最討厭什么動物?你對動物園的管理有什么改進的意見和建議?你認識那個寫《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的作家嗎?你們作家寫一本書可以賺多少錢?你靠什么生活?月收入多少?你怎么跟照相師認識的?你曾經(jīng)在報社工作過嗎?你對那些吃狗肉的人有何評價?你怎么看待一夜情、打虎拍蠅、單雙號限行等問題?你買了養(yǎng)老保險嗎?你出過國嗎?你跟你夫人的關(guān)系怎么樣?有小孩嗎?小孩多大了?男孩還是女孩?你想了解動物園哪些鮮為人知的內(nèi)幕?你接觸過動物園的哪些管理人員?你跟其他在動物園非法居住的那些人有聯(lián)系嗎?那個賣烏龜?shù)呐私o了你多少錢辦這個展覽?她為什么要給你錢?你知道那天來看展覽的有個老外嗎?你跟那個老外說過話嗎?你們說了什么?你們以前就認識嗎?你聽說過關(guān)于動物園要拆遷的那個傳聞嗎?你是在哪里聽說的?你怎么看待這個問題?你是不是對動物的減少和去向存有疑問?你寫這本動物園的書是你自己要寫還是有人委托你寫?你打算在國內(nèi)出版還是境外出版?你上網(wǎng)嗎?你有微信嗎?我們加個微信好嗎?是我掃你還是你掃我?好了,加起了,我們以后可以在微信上聊了。最后,我跟你說句實在話,你其實不用申請,但申請了也不用收回,就這樣,保持現(xiàn)狀,你明白了嗎?好,明白就好,今天我們聊得很愉快。哈,你也認識小蔡他們?你看,我們有共同的朋友,從現(xiàn)在起,我們也是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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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跟老張談話之后,我才開始留意那些跟我一樣在動物園過夜的人,按老張的話說,即非法居住著。情況確實讓我吃驚。空出來的老虎房間,大象房間,猴子、孔雀、長頸鹿房間就不用說了,一到晚上,都被那些跟我一樣跑來過夜的人所占據(jù)。就是戶外的樹叢、花臺,乃至假山背后,只要你夠細心,也能發(fā)現(xiàn)跟我一樣蜷縮在睡袋里過夜的人。由于天黑,我看不清他們的臉。這么多人,卻都不說話,仿佛一種集體沉默的約定,難怪之前我沒注意到他們的存在。我雖然好奇(沒法不好奇,這么多人莫名其妙地跑到動物園來過夜),但我并不打算與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人搭訕和攀談。一是我知道他們不會與我說話(沉默的約定),二是和老張的談話還猶言在耳:你跟其他在動物園非法居住的那些人有聯(lián)系嗎?這不是單純的問話,而是一種警告。
我感到恐懼。蜷縮在睡袋里,度過了一個無眠之夜。天一亮,我就將睡袋收拾進背包,跑去照相師的小屋,對他說,我想離開動物園。照相師好像并不感到意外。他說,我也這樣想過。于是,我建議我們一起離開。但是,他又說,離開動物園后去哪里呢?我說,當(dāng)然是回家。照相師說,但是我沒有家啊,我的家就在這里。他轉(zhuǎn)過身看了看背后的那間小屋。我說,你沒有老家嗎?就是你最初從那里出來的那個家。他說,有過,但很早就沒有了。我沒再問,我明白他說的沒有了是什么意思。我說,那就再等等看,想一想還有什么別的去處。他說,不用想了,其實你也走不出去。我心里一驚,這話是什么意思?他向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跟他一起進他的小屋。我們進了小屋,關(guān)上門,他才告訴我,他已經(jīng)試過了。就在前兩天,他收拾起行李準(zhǔn)備離開,但剛走到大門口就被保安擋住了,說上面有規(guī)定,任何人不準(zhǔn)離開。后來他又到兩個側(cè)門去試過,還是一樣,不準(zhǔn)他出去。我問為什么呢?他說,沒有具體的理由,只說是上面的規(guī)定。而且,外面的人也不準(zhǔn)進來。這不是莫名其妙嗎?我突然大聲地吼道。他趕緊示意我,小聲點,我們可能都被監(jiān)視了。
離開照相師的小屋,我感到更加恐懼。我覺得無論如何都要逃出去,不能這樣坐以待斃。我想到了茶鋪里的小蔡,他們跟這里的管理人員很熟,尤其那個自稱老張的人,看上去關(guān)系非同一般,我想從他們那里打聽一下內(nèi)部消息,究竟是什么原因不讓人出去,以便確定自己該如何逃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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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鋪的情形一如往常,沒發(fā)現(xiàn)有什么異樣。小蔡夫婦依然形影不離地穿梭在各個茶桌之間,斟茶倒水,偶爾跟客人閑聊幾句,神態(tài)輕松自如,至少從他們身上看不出這已經(jīng)是一個非常時期。客人們也很安靜,大都埋著頭看自己手上的手機,偶爾抬起頭來張望一下,眼神也是迷茫的,不知道在張望什么。但也是悠閑的,看不出有什么焦慮。我剛坐下來,就被小蔡看見了,馬上走過來跟我打招呼。女小蔡說,好幾天沒看見你了,今天嫂子沒和你一起來?我說,那不是嫂子,我們根本不認識。兩個小蔡互相看了一眼,都顯出很驚訝的樣子。但看上去,你們不像不認識,那么親密,女小蔡說。男小蔡馬上拉了她一下,意思是不讓她亂說話。沒關(guān)系,我說,也可能我們之前認識,但我不記得了。小蔡們又互相看了一眼,說馬上去給我泡茶來,說著就準(zhǔn)備離開。我說,等一下,我想問你們一個問題,好嗎?你問,他們看著我,想知道我要問什么問題。我清了清嗓子,卻突然發(fā)現(xiàn)不知道該怎么問了。要是直接問他們,動物園為什么不讓人離開,是不是太突兀?畢竟,他們也只是開茶鋪的,并不是動物園的管理人員。于是,我又清了清嗓子,委婉地問道,你們最近還好吧?這問題委婉得讓他們摸不著頭腦。還好啊,他們笑了笑說。你們最近離開過動物園嗎?我又問道。兩個小蔡又互相看了一眼,我們每天都要回家,每天都離開的。那么,沒有人擋住你們不讓你們離開嗎?沒有,他們很肯定地回答。哦,那就好,我說。沒等他們問我為什么要問這些(奇怪的問題),我就站起身來,說了聲謝謝又說了聲再見,迅速地離開了茶鋪。
顯然,照相師說的不讓人離開動物園,并不是針對所有人的。但要真是這樣,問題就更嚴(yán)重了。我跑到大門口悄悄觀察,看是不是一些人能離開,一些人不能離開?整整一個下午,我看見的情形是,那些走出動物園的人都順利地走出去了,沒有一個人被擋住。這更印證了我之前的猜測,這項禁止離開的規(guī)定只是針對我和照相師兩個人的。我還發(fā)現(xiàn),那些能順利離開的人,手里都拿了一張紙片,那難道就是出大門的路條?如果我能搞到那樣一張路條,是不是也能像其他人一樣順利地出去呢?這值得一試。
我找到賣烏龜?shù)呐耍瑔査懿荒軓乃腥耍莻€胖保安)那里搞到一張路條?賣烏龜?shù)呐藛枺裁绰窏l?我說,出大門的路條。她說,出大門還要路條?我說是的。她問,你聽誰說的?我說不是聽誰說的,是我自己看見的。她問什么時候?我說今天。是嗎?我昨天出去都沒要路條。她有些不相信我的話。我說,那就是今天才開始的。她想了想說,好,你等著,我去問一下。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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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烏龜?shù)呐吮е臑觚斪吡耍艺驹谝豢密饺貥湎碌戎U擒饺鼗ㄩ_的時候。我抽了一支煙,準(zhǔn)備抽第二支,就看見了那個女人。雖說只是一個背影,但我確定就是她。沒錯,連襯衫都是。她沒帶小女孩,是單身一人。我突然覺得,我跟這個女人有一種親密的聯(lián)系,我有話跟她說,我再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從我的視線中消失。我將剛從煙盒里抽出的香煙又放回?zé)熀校搽S在女人的后面。我想,一會我追上她一定要對她說,請你原諒,我不是有意的,但我真的沒想起來,我長期失眠,記憶力下降得很厲害。不,也不是記憶力的問題,我記得,一直都記得,但我眼神不好,所以沒想起來,請原諒。
女人的步伐是那種母雞一樣的小碎步,走得很快。她為什么要走這么快呢?轉(zhuǎn)眼之間就消失在一片被人工修剪過的灌木后面。又是那種開著小花的灌木。我不得不也啟動起碎步(公雞一樣的)緊跟而上。在通往熊貓館的那條林蔭小道上,我又看見了她邁著小碎步的背影。她的背影是很美的,尤其邁著小碎步的時候,臀部更往后翹,晃動的頻率和弧度也比平常更厲害。我回想起她在雨中的臉,雖說不漂亮,但比起我第一次見到的時候要好看多了,這或許是做了母親之后的一種變化,即“母愛的暈染”(這個句子是我從一首翻譯詩中看來的)。她走過熊貓館,往右拐,進了一條更狹窄的林蔭道。難道是要去那間堆雜物的木板房?這種預(yù)感讓我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我還要不要跟過去?我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向木板房靠近。我知道此時情況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我不是要追上她,因為我已猜出她去那里是要干什么,如果我繼續(xù)往前走,就是跟蹤,再繼續(xù)下去,就是偷窺。我可以(而且應(yīng)該)轉(zhuǎn)身離開的,但我沒有。
十多年過去,這間木板房依然如故。要不是親眼所見,我都以為它早就不存在了。女人走到了木板房前,站下來朝左右看了一下(我趕緊躲在她的視線之外),然后彎下腰,鉆了進去。這個入口依然是當(dāng)年的那個破洞。我不禁感嘆,這也算是故地重游?我隱蔽在一棵銀杏樹下,抽了一支煙。銀杏樹離木板房只有不到一米的距離,而且緊靠著一扇窗戶,我只要稍微側(cè)過身去,就能看見里面的情形。不是全部,但差不多想看的都能看見了。女人出現(xiàn)在窗戶的三分之一的位置,臉的左側(cè)被垂下來的頭發(fā)遮住,但右側(cè)的胸部卻十分突出和醒目。胸部之下靠近腹部的地方,被一只手摟住,那是一只有點粗糙的手,男人的手。男人緊貼在她的背后,但看不見男人的臉。那只手先在女人的腹部上下滑動,然后突然往下,伸進了襯衫里面,再一路向乳房方向滑動。女人的身體開始往前傾斜,露出了后面男人的頭頂,頭發(fā)稀疏,且有些零亂。看得出來,男人極力將自己的身體往女人身上靠,女人不得不用手支撐著,承受著男人的擠壓。男人的頭頂在女人的背后一上一下地晃動著,只要他稍微晃動得厲害一點,便會露出他的額頭。再厲害一點,就有可能將整張臉也露出來。有一次晃動就過猛了一點,差點把他的臉露了出來,但女人突然抬起頭來,將整個身體向后仰,擋住了男人的臉。她仰起身來是要騰出自己的手,好用來解開牛仔褲的扣子和拉鏈。牛仔褲的拉鏈似乎被卡住了,她有些慌亂。男人這時也把他的手從女人的襯衫里抽了出來,抓住她的牛仔褲,幫著她往下拽。男人的動作很急切、很粗暴。我覺得我不能再看下去了。我應(yīng)該離開。但我還沒來得及離開,女人就已經(jīng)看見了窗戶外面的我。她表情平淡,沒有一點驚慌,更沒有躲避,就好像她根本沒看見我一樣。這倒讓我有點驚訝和疑惑。牛仔褲被徹底解開了。男人開始用力。她的身體開始上下?lián)u晃。但她仍然鎮(zhèn)定自若地將目光盯著窗外。她是真的沒有看見我嗎?
我轉(zhuǎn)過身,終于驅(qū)使自己離開了那間木板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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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回到那棵芙蓉樹下,賣烏龜?shù)呐艘呀?jīng)等在那里了。她抱怨我怎么沒在這里等她,害她還跑去到處找我。我撒謊說,我去上了下廁所。上廁所要這么久嗎?做壞事去了吧?她繼續(xù)抱怨。想一想,她說得對,我確實做了不該做的事。我很認真地向她道歉,并問她幫我搞到路條沒有?她說,根本就沒有你說的什么路條。她還說,她被她男人臭罵了一頓,說她是神經(jīng)病。這其實是在罵我,我才是神經(jīng)病。我說,我們可以去照相師那里,問問他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什么真的假的,要問你自己去問。她嘴上雖然這么說,但她還是抱著她的烏龜跟著我去了照相師的小屋。
但是,就在這一天,照相師自殺了。據(jù)說是自殺。當(dāng)我們走到照相師小屋的時候,看見小屋的門前圍了許多人,還有幾個穿警察制服的人站在門口。我們想往里面走,但被擋住了。那時我們還不知道里面究竟出了什么事,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而且是不小的事,不然不會有警察站在這里。于是我們退了回來,沒有繼續(xù)往里面闖(想闖也闖不進),改為問旁邊的人,出了什么事?一個中年婦女回答說,那個照相的自殺了。但是,這怎么可能呢?我完全不相信。我早上還見過他,跟他說過話,好好的怎么會自殺呢?中年婦女轉(zhuǎn)過頭去,不想再搭理我。我再次走到門口,要求讓進去看看。我是他的朋友,我對一個警察說。警察問我是誰,我說了我是誰,另一個警察便說,正好,有一封遺書是給你的。我正要伸手去拿,警察說,先看看你的身份證。我便拿了身份證讓他看。他看了一眼身份證,又抬起頭來朝我看,這樣反復(fù)幾次,才將那封遺書連同我的身份證一起遞給了我。那封所謂的遺書是一張A4復(fù)印紙,上面寫了幾行字,抬頭是我的名字,冒號,接下來就是:“我是自殺的,我的死跟任何人無關(guān)。我把我的照片全部留給你,請你保管。也請轉(zhuǎn)告楊紅艷,我愛她。”落款是“李克勤絕筆”。字跡工整,是用藍色記號筆寫的。我問誰是楊紅艷?跟在我后面的賣烏龜?shù)呐苏f,是我。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問我能進去拿照片嗎?警察說,可以。楊紅艷跟在我的后面也想進去,但被擋住了。楊紅艷跟警察爭辯說,我也是他的朋友,這上面也寫了我的名字。但警察還是不讓她進去。這里沒你的事,走遠點。警察的語氣十分生硬,完全不認為對待女士應(yīng)該更優(yōu)雅和溫柔一點。
照相師李克勤仰面躺在自己的床上。但我沒有看見他的臉,他的臉被一塊毛巾蓋住了。我想問他是怎么自殺的?也沒敢問。屋里有兩個警察,連同陪我進來的警察,一共三個警察,個個表情嚴(yán)肅,其嚴(yán)肅的程度讓人畏懼。你知道他說的那些照片放在哪里嗎?陪我進來的警察問道。我說,他既然要我保管就一定是事先收拾好了的,應(yīng)該就放在他的暗房里。警察便跟著我一起進了暗房,而暗房的洗手臺上果然就十分醒目地放著一只紙箱,毫無疑問,那些要我代為保管的照片就裝在里面。我抱起紙箱,問,我可以走了嗎?不可以,警察說。語氣平淡,但卻讓我吃驚不小。我膽怯地放下紙箱,站在原地,等待著他們的發(fā)落。別緊張,警察說,只是要你做個筆錄。做完筆錄,他們讓我在上面簽字,還讓我按了手印。最后,警察說,你可以走了,但記住,出去別張起嘴巴亂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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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我睡在睡袋里,輾轉(zhuǎn)反側(cè),腦子里浮現(xiàn)的都是照相師生前的模樣,以及他死后躺在床上的那個樣子。還有就是那個警察,做筆錄時問我的那些話,也始終在耳朵里回旋。頭很重。可能是頭已經(jīng)重到不行了,身子反而變得輕了起來,輕到失重的程度,感覺往上在飄。尤其兩只腳飄得更快一些,這就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倒立起來的感覺。出去別張起嘴巴亂說。現(xiàn)在,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頭部,我連嘴都張不開了。我感到窒息。我想我應(yīng)該解開睡袋,從睡袋里鉆出來透口氣,活動一下四肢。但我怎么也解不開睡袋。我摸了摸我的手,特別軟,就像充氣娃娃被泄了氣的手一樣,軟綿綿的,特別無力。頭開始嗡嗡地響,有時候像青蛙的叫聲,有時候像機器聲,有時候又像鳥在叫,那種很吵鬧的鳥叫聲。太痛苦了,我反復(fù)地在內(nèi)心念叨著,太痛苦了、太痛苦了,想以此壓住那些嗡嗡的聲響聲。要是有兩顆安眠藥就好了,我這樣想到。三顆更好,我又給自己加了一顆。有一次我就是因為想更快地入睡,在吃了兩顆之后,又給自己加了半顆,結(jié)果在睡與非睡的臨界點上,特別的難受,就像現(xiàn)在這樣,頭昏腦漲,人困到不行,但就是懸浮在半空,始終落不下去,比死還痛苦。照相師是不是也是這樣,才想到去自殺的?他用什么自殺的呢?看見他躺在床上臉被一張毛巾蓋住的時候,這個我想問而沒敢問的問題,現(xiàn)在又浮現(xiàn)出來。是安眠藥嗎?但是,為什么就那么肯定是自殺的呢?就一點沒有懷疑是他殺嗎?入室搶劫,謀財害命,殺人滅口。動物園現(xiàn)在這么多可疑的人,難道就沒有這樣的可能性嗎?遺書能說明什么問題?不可以偽造嗎?但是,如果遺書是偽造的,那么最大的嫌疑不是別人,恰恰是我。像許多電影里的類似情節(jié)一樣,太明顯了,用偽造的遺書為自己開脫。那么動機呢?我為什么要殺他?這也很簡單,偽造的遺書(假如是偽造的)上面不是寫得很清楚嗎,那些照片,我就是為了得到那些照片。但是,那些照片真有那么大的價值,值得我去殺人嗎?這也難說啊,像照片這樣的東西,不值錢就像廢紙,但一旦值錢起來,就價值連城啊,藝術(shù)嘛,就是這樣的。何況之前我的確還夸獎過他拍的那些游客留影的寶麗來照片。那么,作為嫌疑人,我有不在場的證人和證據(jù)嗎?這就要看他是什么時候死的了。上午我見過他,顯然不會是上午。中午呢?假如是中午,我有小蔡他們作證,因為那時候我在他們的茶鋪。然后我離開了茶鋪,去找賣烏龜?shù)呐耍簿褪菞罴t艷,這是下午。如果就是下午的話,楊紅艷可以為我作證。但是,我馬上想到,楊紅艷會說,中間有段時間,我跟她不在一起,她去幫我搞路條了。那么,這個時候我在哪里?有誰可以證明?我能說我跟蹤那個女人去了嗎?這太讓人羞愧了。即使我為了洗脫嫌疑,不怕丟臉,說我那段時間在跟蹤那個女人,而且跟到了木板房,但誰又替我證明呢?那個女人嗎?她可能看見了我,但也可能真的沒看見。不管看見沒看見,她都不會為我作證,原因很簡單,她不想讓人知道自己在木板房里干了什么事情。所以她會說,她從未見過我,也根本不認識我。當(dāng)然,案情要是再深入下去,她的這番說辭很快也會變成被識破的謊言,因為小蔡夫婦會站出來作證,曾在茶鋪里見過她跟我在一起,關(guān)系還很親密。這樣一來,似乎又有了轉(zhuǎn)機。但是,我為什么老要去想象自己就是那個嫌疑人呢?以及,有什么理由懷疑照相師就不可能自殺?游客減少了,導(dǎo)致他生意清淡,生活艱難,以及被限制在動物園里,想離開而離開不了,這樣的境況難道不令人絕望嗎?就像我現(xiàn)在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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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園人聲鼎沸,還有高音喇叭響個不停。我不知道我是被這些聲音吵醒的,還是本來就沒真正睡著?反倒是現(xiàn)在,我能確定自己的狀態(tài),就是所謂的迷迷糊糊。在這種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中,我聽出喇叭里播放的是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我很熟悉的旋律。已經(jīng)演奏到第四樂章,快板,奏鳴曲式,樂章的主部主題由圓號和小號共同奏出,激越而壯麗。副部主題則是柔美的、抒情性的,由單簧管奏出。這部交響樂我從三十多年前第一次聽到,至今已聽過不下五十次。我是一個容易消沉和悲觀的人,但聽到這個音樂便會有所振作。不過,我不會因為想要振作就去聽這個音樂,那樣的話我聽它的次數(shù)應(yīng)該遠遠不止現(xiàn)在這個數(shù)。我覺得它對我很重要,所以不會輕易去觸碰。我也從沒有保存過一張唱片像保存這張唱片那樣長久。而且從不與人分享,像是刻意隱藏的某種秘密。當(dāng)聽到動物園也在播放這個音樂,我一方面有些振奮,另一方面又覺得怪異,動物園為什么要播放這個音樂?
我從睡袋里探出頭來,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一只巨大的鴨子,大到遮住了半個天空。我嚇了一跳,以為還在做夢。仔細看,是一只卡通模樣的充氣鴨子,黃色的、半透明的,在眼光的照射下十分刺目。德沃夏克的《自新大陸》已經(jīng)結(jié)束,喇叭突然安靜下來,只剩下鼎沸的人聲,即起哄聲、笑聲、含混的交談聲。一些人圍在我的身邊,有的還蹲下來,離我很近地看著我。那些起哄聲、笑聲和交談聲就是他們發(fā)出來的。在光天化日之下睡在睡袋里,被人圍觀,這讓我有些尷尬。你是乞丐嗎?一個小男孩手里拿著一只跟充氣鴨子顏色一樣的充氣棒子使勁地戳著我的睡袋。現(xiàn)在的小孩總是這么沒有教養(yǎng)。我趕緊從睡袋里出來,將睡袋收拾進背包,迅速地逃離出這種尷尬的境地。
今天的太陽特別大,已經(jīng)升到頭頂了。動物園像是在搞什么活動,人特別的多,來來往往的,手里都拿了大包小包的東西,小孩的手上無一例外地都拽著一只氣球,氣球懸浮在空中,形狀都是那個黃色的卡通鴨子。我猜測是在搞商品交易會或者廟會之類的活動。我感到口渴,很想買一瓶礦泉水喝。但我又覺得,當(dāng)務(wù)之急是去找老張,從他手里要回申請,為離開動物園掃除障礙。我找到辦公室,老張不在,一個穿制服的女人說,他在大門口執(zhí)勤。我便去了大門口,老張果然在那里。我走過去跟他打了個招呼,并告訴他,我要撤回我的申請。老張正在啃一只兔頭,說話很含混。我說,老張,你能不能把我的那份申請書退給我?老張一邊咀嚼一邊說,不想不想。我說,我想啊。老張瞪著我,吞咽下嘴里的食物,然后說,不行,我說的是不行。我問為什么不行?老張說,因為你已經(jīng)申請了。我說,但是我現(xiàn)在想離開。老張扔掉手里那只被他啃得光溜溜的兔頭,大笑起來,誰不讓你走了,你現(xiàn)在就可以走。他還朝大門口指了一下。我看過去,那里站著一排跟他一樣穿著動物園制服,并留著統(tǒng)一平頭的人。我有些懷疑,我問老張,他們不會擋住我嗎?老張收回了笑容,很不屑地說,誰要擋你,你算老幾?我還是有點懷疑,怎么突然就變了呢?我問老張,我真的可以出去嗎?老張有些生氣了,很惡毒地朝我吼了一聲: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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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我在報紙上看到,那天動物園確實是在搞商品交易會。那則消息的標(biāo)題是:《動物園開門辦園,探索市政管理新模式》。其中寫到了本次交易會匯集了多少客商,客商來自哪些省份和地區(qū),商品囊括了多少種類,實現(xiàn)了多少成交額,最大的亮點和看點是什么,以及本市哪些領(lǐng)導(dǎo)和知名人士出席了開幕式。最后還提到,著名笑星李伯伯?dāng)y一眾弟子蒞臨動物園登臺表演,為商品交易會推波助瀾。但就是只字未提,動物們?nèi)チ四睦铩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