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源
摘要:明治時代文明開化期以后明治政府開始大肆推行西化政策。西方的文學和文藝思潮也逐漸蠶食日本的傳統文學風土和精神世界。隅田川作為日本古代精神風土的象征,自然首當其沖受到沖擊。隅田川兩岸的下町地區是江戶文化的搖籃。而這里孕育出的歌舞伎、凈琉璃等日本傳統藝能在這一時期被認為是鄙陋、愚昧、落后的代名詞。不僅如此,隨著明治工業革命的興起,隅田川兩岸江戶時代遺留下的文化遺產遭到了嚴重的破壞。為此,明治時期的作家們感到痛心疾首。于是他們紛紛拿起手筆來,或批判明治政府全盤西化政策下對日本固有傳統文化的破壞,或緬懷他們兒時那條風光秀麗水質清澈的大河,亦或是表達如追思故國般的懷舊傷感之情。文章通過島崎藤村、谷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為代表的出生于明治不同時期的作家筆下的隅田川,去發現并感受荷風和島崎藤村為代表70后作家的批判精神,谷崎潤一郎為代表的80后作家的唯美主義,以及芥川龍之介為首的90后作家的哀傷懷舊的情懷。
關鍵詞:隅田川;永井荷風;島崎藤村;谷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
一
翻開人類文明史我們不難發現這樣一個共性,那就是人類文明的起源都與水有著不解之緣。人類選擇臨水而居不僅可以通過水運促進不同文明間的貿易往來和人員交流,而且逐漸地形成了早期商業城市的雛形,并孕育出獨特的城市文化以及文學風土。比如:塞納河孕育了法國文學風土,泰晤士河孕育出了英國文學風土等。日本文學和河流的關系首先聯想到就是隅田川。東京舊稱江戶自古以來就以水上之都而聞名全島。而隅田川正是大江戶這個廣大水網的主動脈。作為江戶母親河的隅田川自古以來就是日本精神風土的象征。隅田川與日本文學的淵源最早可以追溯到中古的平安時代。【伊勢物語】日本最早的古典文學作品之一,在伊勢物語第九段下東國中有一首千古流傳并對后世文學影響頗深的著名和歌。【名にし負はばいざ言問はむ都鳥 わが思う人はありやなしやと】這首思念愛人的凄慘悲涼的和歌成為日本古典文學的經典佳作。這是隅田川有史以來首次出現在日本文學作品中。【伊勢物語】的出現樹立了真正意義上的純粹文藝的或文學的價值。由于【伊勢物語】對日本后世文壇有著巨大及深遠的影響,這奠定了隅田川作為日本精神風土象征的地位。不僅如此,隅田川對現代作家的作品也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影響,特別是對谷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這樣的文豪級作家的作品有很大的影響。他們通過自己的文學視角創作出許多與隅田川有關的文學作品。如果說起日本近代文學和隅田川的淵源最深的當屬永井荷風,在他一生的創作過程中隅田川這條大河一直扮演著無可替代的角色。隅田川作為下町文化和江戶文學的標志源源不斷地給他的文學創作提供了靈感和動力。隅田川就像流淌在荷風文學世界中的血液,使得荷風的文學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可以說沒有隅田川就沒有永井荷風的文學,因此他各個時期的作品中隅田川都起著重要的作用。關于永井荷風和隅田川的文學淵源在本文的姊妹篇《永井荷風的文學風土之隅田川》一文中有詳細的描述因此不再贅言。那么與永井荷風生活在同一歷史時期的其他的日本學家的文學軌跡中隅田川是個什么樣子的呢?讓我們看一下和永井荷風同樣是明治時代70后的詩人島崎藤村筆下的隅田川吧。
二
島崎藤村是日本近代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和小說家,1913年到1916年他在法國留學。回國之后他目睹了明治開化時期西化主義給日本帶來的沖擊。伴隨著明治工業革命興起,下町地區出現大量工廠,各種工業污水污染原本清澈的隅田川的河水。不僅如此,在西方思潮的入侵沖擊下隅田川兩岸的江戶下町文化遭到嚴重破壞。藤村為此感到痛心疾首,于是他在1918年發表了一片題為【隅田川的水】的散文詩。從中不僅可以領略到他優美的散文風格,而且也能體會到他對隅田川深深的眷戀和對遭到破壞的隅田川兩岸的下町地區的悲傷之情。島崎藤村即使在法國旅居的日子里也沒有忘記他少年時代的老相識,無論是站在索恩、維埃納、紀德龍等河畔,還是在巴黎的奧斯特爾茲橋頭眺望塞拉河的流水時,都沒有忘記向隅田川遙寄他的一片思念之情。回國之后他雖然為能夠重新目睹隅田川的身影而感到欣喜。但是,當他親眼目睹了被污染破壞的隅田川時這樣感慨道:“與我出游時節所見到的你相比,發覺你愈發沉默了,你的聲音是怎么了呢?你將那樣的持續沉默到何時呢?你莫不是因為受到兩岸的變遷和工業化的壓抑,像你的銀魚死去,你的百合鷗飛走那樣,你的聲音也完全嘶啞了嗎?”島崎藤村的早年正直日本明治維新之后“脫亞入歐”的轉型期,在這一時代以福澤諭吉為首的一些先驅思想家們開始用西方文明的標準比較日本,不僅如此,在明治政府主導的全盤歐化的政策推動下,西風東進的效果漸漸地顯露在日本城市的各個角落,隅田川兩岸作為日本傳統文化的最后精神家園也遭到了無情的破壞,島崎藤村在【隅田川的水】一文中感慨道:“新的東西就這樣源源不斷擁向你的兩岸,從美利堅,從法蘭西,從英吉利,從德意志。一個改良接著一個改良,一個破壞接著一個破壞,帶著隨便的樣式、主張和偏見,移植到你的兩側,光怪陸離,宛如殖民大街的風光,放眼那些具有時代象征的造型美術,特別是那些建筑,我仿佛覺得你岸上原有的風景,太質樸了,太柔弱了,太纖細了,好像要被從新西洋涌進來的有組織的東西所吞沒,我感到十分慘痛。”西方的文藝思潮像潰堤的洪水淹沒隅田川兩岸。中古的平安時期多情善感的歌人在業原平在隅田川畔留下一首凄美的愛情挽歌,現如今詩人島崎藤村放眼望去河兩岸都是那種稀奇古怪不協調的美,為此他深深地感到一種難言的幻滅的悲傷,盡管隅田川兩岸出現欣欣向榮的明治工業革命帶來的偉大成果,但詩人依然執著的夢想著她年輕的時代,堅信有朝一日隅田川能夠打破沉默的聲音,使我們能夠重新領略到從她身上溢出來的詩情,重新感受到紅紅的旭日再次從泛著金光的隅田川的河面上冉冉升起的畫意。
三
隅田川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著各種不同的稱謂,比如墨田川、角田川、淺草川等,即使是在同一歷史時期隅田川的不同流域也有著不同的名稱,比如隅田川匯入東京灣的部分被稱之為大川端。日本唯美主義文學大師谷崎潤一郎于明治十九年出生在大川端東岸的蠣殼町,與70后的老師荷風相比他的80后的學生比谷崎潤一郎可謂是后生可畏。佐藤春夫曾經說過“永井荷風是日本文學擺脫自然主義束縛的第一人,而谷崎潤一郎則給日本文學插上了翅膀”。谷崎不僅和自己的師傅一同躋身于明治時期耽美派的代表作家,而且他的作品還獲得了自己老師荷風充分的肯定,不僅如此,荷風還強烈地向文壇推薦谷崎潤一郎的作品。但是與荷風的出身和經歷不同的是,谷崎潤一郎是地地道道的東京下町的商人家庭出身,他的外祖父久右衛門在下町創辦的一家名叫谷崎印刷所的小作坊,每天印刷當日交易所大米的交易價格和信息。谷崎潤一郎出生的地方距離水天宮和歌舞伎劇院明治座很近,少年時代的他雖然搬了幾次家,但無論濱町還是南茅場町都屬于隅田川河岸的下町地區。可以說谷崎潤一郎從小就對江戶的下町文化耳濡目染。在他的兩部初期作品【少年】和【少年的記憶】中都有描述他少年時代生活的隅田川畔下町的情景,他沒有像荷風和藤村那樣的出國游學的經歷。在這樣一個地道的江戶下町土生土長的文學家他的文學世界里的隅田川又是個什么樣子呢。當時新晉的作家谷崎潤一郎寫了很多作品,但是真正奠定他新晉作家地位的作品應當是短篇小說【刺青】,該小說發表在明治四十三年十一月的【新思潮】上,而谷崎潤一郎當時只有24歲,還是一名在校大學生。【刺青】這部短篇小說被認為是日本唯美主義的代表性作品之一,作為江戶代表風景的隅田川時不時地出現在文章當中。晚春的夜晚隅田川上船只上下穿行如梭,槳櫓拍打著水面發出清脆的響聲。白色的船帆沐浴陸地上略過的微風,霞光映照在中州、箱崎、靈岸島的人家的屋瓦上。描寫的是江戶末期隅田川西岸嫻靜的晚春風景。在此之后,他在明治四十五年創作一篇題為【羹】的小說,這部小說在當年7月到11月的【東京日日新聞】上連載。【羹】這部作品簡而言之就是一部描寫第一高等學校學生們的青春物語。這部小說中登場的人物除了主人公橘宗和岡田美代子以外還有書生才子的杉浦同學,浪蕩公子哥的山口同學,還有樸素的農民兒子佐佐木同學等,人物特點刻畫非常鮮明。主人公橘宗和岡田美代子雖然是遠房的親戚,但是他們不顧自己父母的反對毅然決然地在一起,最終在美代子父母的強烈干預下他們不得不分手。在這部小說中有這樣一個場面,從小田園來到東京的美代子和橘宗相約在柳橋的一家叫柳光亭的飯店。他們在這家飯店商量彼此回去做自己父母的工作,目的就是讓父母同意他們倆的婚事。柳光亭窗外的隅田川作為該場面的背景,不知不覺變成了多云的天氣,淡淡的如煙一樣的云彩覆蓋在藍天上。即便如此,隅田川的水色依然很深,襯托著蒸汽船濺起的白浪更加顯眼。沐浴歸來的藝妓婀娜多姿,三三兩兩的與美代子擦肩而過,還時不時的回頭偷瞄美代子。進了大門穿過如迷宮般狹窄的走廊走到盡頭時,老板娘拉開一扇拉門,出現了一所鄰隅田川而建的理想小單間兒。青綠色河水滿滿的就好像要漫過窗戶似的。這對戀人找到了難得的不受家長約束的私人空間頓感興奮和欣喜。谷崎潤一郎筆下水流充沛奔騰不息的隅田川,不正像小說中的男女主人公對愛情和未來的憧憬一樣,充滿了蓬勃的青春朝氣和旺盛的生命力。
四
明治時期出生在大川端畔的還有一位偉大的作家,他就是明治時期90后作家芥川龍之介,明治25年出生于大川端東岸的京橋區入船町。父親新原敏三是制造銷售牛奶的下町商人,由于母親精神異常的緣故芥川在出生7個月后,就被送到了位于隅田川東岸的兩國的外婆家,并由伯母將他養長大成人。在他11歲的時候母親離世,他正式改姓母方的姓氏芥川,成為舅父芥川道章的養子。芥川家族在江戶時代屬于士族,代代侍奉德川家族,負責德川將軍家的茶道事務。因此,家中一直保留著喜歡藝術和戲曲的江戶文人的愛好,這一點對芥川龍之介日后在文學世界的發展有著非常大的影響。外婆家附近的兩國橋下川流不息流淌著的隅田川從小就陪伴著他,少年時代的他經常在散發著河泥味道的隅田川中嬉戲玩耍。他非常熱愛自己的家鄉東京,也熱愛著家鄉的這條大河,芥川龍之介作品當中很多與隅田川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比如:大正三年十二月執筆翌年五月在【帝國文學】上發表的《火男》;大正八年(1919年)二月發表在雜志【中外】上的《開化良人》;大正八年九月發表在【中央公論】的《妖婆》;大正十年在【大阪每日新聞】上連載的《奇怪的相會》等作品,但是要是尋找他和隅田川的淵源我們還得逆流而上到他創作初期的明治末期去一探究竟。在明治41年,還是花季少年的芥川寫下了這篇以隅田川為題材的《大川的水》,這是一篇抒發對家鄉東京和隅田川熱愛的抒情散文。文章中有這樣的描述:“出了家門就是迷宮般的胡同,在這些胡同的兩旁都是人家的黑色圍墻。胡同的地面上鋪滿了栗樹的落葉,穿過這些小胡同一條寬大的河流瞬間躍入眼簾。從孩提時代到初中畢業這段光陰幾乎每天都要經過這樣的小路去看隅田川。”可以說隅田川早已是他生活的一部分,進而成為他文學世界的一部分和精神世界的歸宿,要想了解一位作家的真實心境或者作品的創作意圖最好的途徑就是在作者的文章中找到答案,那么芥川龍之介為什么如此熱愛隅田川呢?在這篇文章的開頭部分他本人給出了答案:“散發著淤泥味兒渾濁的河水,暖暖的令他魂牽夢繞。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是如此,每當他看到隅田川之后就會有種幾乎落淚的莫名的慰藉和寂寥的感覺涌上心頭。就好比在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遙望追思故國一樣的心境。為了能夠獲得這種心境,同時也能夠體會到這種難以莫名的慰藉感和寂寥感。”為此,他極度的深愛著這條大河。在芥川龍之介的精神世界里散發著淤泥味兒的渾濁的隅田川河水正是自己熱愛著的家鄉東京的氣味。在文章的結尾部分他說到:“所有的城市都有著自己獨有的氣味(中略)。如果有人問我屬于東京的氣味是什么的時候,我會毫不猶豫地回答東京的氣味就是隅田川河水的氣味。隅田川的水色就是東京的顏色,隅田川的流水聲就是東京的脈動。對于我來說正是由于有了隅田川我才愛著東京,也正是由于有東京我才熱愛著生活。”對于芥川龍之介來說隅田川就像是流淌在身體里的血液一樣貫穿他的生命之中,并成為他文學世界里的基礎元素之一。芥川的作品創作時代從明治時期到大正時期。以關東大地震之前東京的下町為重要的創作背景,其中以兩國附近渡過隅田川到山手地區這一線,包括他求學的東大所在的本鄉,恩師夏目漱石靈魂歸宿的地牛入區早稻田南町。提到芥川龍之介很多人就會想到【都市文學】,芥川的都市文學誕生在他的故鄉東京,而生活在東京地區隅田川兩岸的下町人家的生活以及下町風貌是構成他都市文學的主要舞臺。
五
文學并不是像X光射線一樣單純地把現象原封不動成像出來,而是通過表面現象透露出那個時代的社會風貌和人們的本質。明治時期從1868年明治維新開始到1902年明治天皇離世,在這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里,日本完成了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轉變的涅槃。這一時期日本在西化主義的推動下,以殖產興業、富國強兵為目標迅速成為列強之一,隨著國運的上升逐步走上了對外擴張的道路。但是,那些有著出國留學背景的作家歸國后,看到的東京已經不再是他們出國前或者記憶中的那個江戶城,架在隅田川上的木橋被鋼橋所取代,銀座等所謂的現代化的商業中心拔地而起。大馬路上飛馳的有軌電車,馬路兩旁的櫻花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丑陋的電線桿,在明治政府的全盤西化政策下,對內控制輿論壓制人民的民主訴求。在日本的政客和被蒙蔽的愚民眼里明正是明治維新使日本走向強國之路。但是永井荷風等文人和有識之士對此卻不以為然。永井荷風始終認為明治維新就是一場拙劣的西方模仿秀。在他的小說《隅田川》第五版序言中描述了他歸國之后看到面目全非的東京時,感慨道這里已經變成了戰亂后新興的“修羅場”。隅田川自古以來就是日本的精神風土的象征,是日本文學的圣潔的殿堂。在猛烈的西風東進的勢頭下,日本的文人和有識之士開始熱衷追求傳統價值的回歸。此時他們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隅田川作為自己的精神家園,反擊西方思潮的侵襲,批判明治文明的文學陣地。永井荷風、島崎藤村、谷崎潤一郎、芥川龍之介這幾位作家都是出生并成長于明治開化時代。雖然他們各自的出生環境和成長軌跡不盡相同,但是他們對隅田川的熱愛卻是相同的,而這份熱愛則源自于他們對日本傳統價值的尊重與傳承。島崎藤村和永井荷風通過隅田川透露出了70后作家們的批判精神,谷崎潤一郎透過隅田川展現出來的是80后作家們的唯美主義,而芥川龍之介把隅田川和故國和家鄉聯系到一起折射出90后作家們的哀傷懷舊的情懷。總之,在他們看來隅田川的意義已經超出了它作為自然河流的存在,更多的是代表一種文學風土,一種對日本傳統價值的堅守,一種對舊江戶如故國般的鄉愁。
參考文獻:
[1]福井貞助.日本古典文學全集(8卷)[M].小學館,1972.
[2]野村精一.伊勢物語の解釈と問題探求[M].有精堂,1963.
[3]久保田淳 .隅田川の文學[M].巖波書店,1996.
[4]吉田精一.永井荷風[M].八云書店,1992.
[5]小田切進.日本近代文學の展開[M].讀賣選書,1974.
編輯/岳 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