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城



《森多瑪》是作曲家金平受“2014北京現代音樂節”委約而創作的一部三管編制的單樂章作品,這部作品以藏傳佛教中的獅面空行母雕塑造型為創作題材,并于2014年5月16日被作為“2014北京現代音樂節開幕式音樂會”的開場曲在國家大劇院音樂廳隆重上演,演奏為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指揮張藝。
森多瑪是藏傳佛教中的獅面空行母,是擁有大法力的佛教護法。作曲家在美國舊金山博物館中見到的森多瑪是一座站立于熊熊烈火中的獅身人面雕像,她腳踏人形尸體,左手持顱器,右手高舉半月形彎刀,左腿直立,右腿屈曲,造型既表現暴烈威嚴的陽剛之氣,也體現出嫵媚婀娜的陰柔之美。如何用交響性音響來塑造這個表面反差巨大而又內在高度統一的藝術形象,作曲家可謂獨辟蹊徑——他擯棄了兩個對比性主題的常規手法,而是利用一個簡潔的“單一動機”衍生出五個不同的主題音調,然后通過對五個主題在旋法設計、速度差異、節奏漸變以及色彩性配器、對置性結構等方面的豐富處理,渲染出一幅既統一又對比鮮明的音響畫卷。這種手法,使聽眾在近八分半鐘的聆聽過程中始終被材料的一致性緊緊抓牢,而又不斷被“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差異性美感所感染,正是這種洗練的樂隊音響控制寫法成為了作品的成功之處。
一、單一動機的小七和弦
《森多瑪》采用了一種被作曲家稱之為“單一動機”的作曲技法,他根據這個單一動機預先設計出了全部五個主題音調。這個所謂的單一動機,就是指生長出這五個主題音調的共同的核心音高元素——小七和弦。
譜例1抽取了《森多瑪》五個主題音調的骨干音,清晰地譜例1抽取了《森多瑪》五個主題音調的骨干音,清晰地展示出它們都來自于一個小七和弦。從音階結構的角度來看,中國的五聲性音階結構,小七和弦就占了四個音,同時作曲家結合速度、情緒等方面對于藏族民間歌舞特色的模仿,讓整部作品保持了中國西藏民間音樂的風格特點。另外,由于小七和弦不包含小二度和增四度,缺乏不協和因素,可能會導致音響變得過于“柔軟”。所以作曲家在具體處理的時候,通過添加經過音等和弦外音的方式引入了部分小二度和增四度的音程。譜例2選取了主題音調a、b兩例,譜例中用“+”對非小七和弦的音符進行了標注。
在和聲配置上,作曲家通過恰當引入各類音程結構的和弦,巧妙緩解了小七和弦在縱向音響上緊張度不足的問題。譜例3是這部作品中比較極端的一個例子,取自《森多瑪》最后一個小節的和弦,作曲家將十二個半音分別分配給不同的樂器,最終形成一個音響效果極其粗糲的十二音和弦,恰到好處地突出了森多瑪令人震撼的強大法力。
二、個性鮮明的主題設計
通過上文所述的“單一動機”,作曲家一共預先設計了五個主題:主題a速度快速,音響猛烈,側重于描寫森多瑪之暴烈。主題b速度較慢,音響清淡,側重于森多瑪之柔美。在這兩個鮮明的形象之間,作曲家還插入了三個主題:c、d、e,音響歡快、平穩、活躍,分別對應神之靈動、神之慈悲、神之智慧(可以將這三個主題理解為從不同角度欣賞森多瑪所帶來的不同感受和遐想)。但由于這五個主題音調具有高度的同源性,那么如何才能賦予它們各不相同的鮮明性格,作曲家在這方面下足了功夫。
觀察譜例2和譜例4所展示的五個主題的核心材料,在節奏、節拍、音程關系、旋律外形以及不同樂器所賦予的音色音響的調配方面均表現出了較大的差異。以節拍為例,主題a采用了不常用的5/4拍;主題b雖然是常用的4/4拍,但卻是強拍休止,旋律從第二拍開始;主題c是節拍強弱規律分明的4/4拍;主題e在短短四個小節中,先后使用了3/4、2/4、4/4三種節拍,使其在節拍上獲得了更為強烈的動力感。節拍上的不同設計奠定了各個主題不同的音樂形象。
在其后的發展中各主題所采用的手法也不盡相同。其中,最有特色的是樂譜第33-57小節對主題音調b的呈現,它的每一次出現都有節奏或旋律形態的變化,使森多瑪的婀娜舞姿和柔美形態得到充分的展示。
再如,為了展現主題音調a和b音樂形象上的巨大反差,作曲家不僅在上文所述的節奏節拍、旋律外形上采用了不同設計,而且在力度、速度、音色布局、演奏形式等方面均下足了功夫。a采用接近快板的J=126的快速,而b采用了明顯慢于主題音調a的J=80中等速度;a將不同的樂器音色進行混合最終形成濃烈的色塊,b則只采用了木管樂器組的純音色進行陳述;a采用九個聲部跨度達四個八度的強力度齊奏傾瀉而出,音響氣勢兇猛,b卻是在弦樂組弱奏的和弦長音背景上,用一支單簧管在其動人的音區采用中強的力度演奏出一個打動人心的旋律,音響清幽淡雅。
作曲家進行這樣處理的目的,一是要從多個角度展示出森多瑪的暴烈和柔美的形象,同時也希望通過這些手法將森多瑪這尊藏民眼中法力強大的神人性化,甚至世俗化,以反映出森多瑪就在藏民的生活之中,藏民樂于與其親近。
三、多層思維的結構布局
在整體結構上,作品通過“一個動機,五個主題”的對置性結構安排,以極為簡潔的手法來實現局部對比、整體統一的藝術架構。這一方面體現了音樂所需的畫面勾勒和情感沖突的要求,另外也拉近了與聽眾之間的距離,使聽者迅速沉浸于其中并跟著音樂的延伸而心潮起伏。為了體現作品的張力和沖擊力,作曲家在一氣呵成的外觀下于內部做了相當細致的結構處理,利用多層思維的手法實現了靜水流深的藝術效果。
首先,從音樂材料的使用和主題材料的變動角度出發,該作品可以被劃分成ABCA'DE帶再現的多部曲式結構。
除了第二大部分B(第31-117小節),其余各部分對于主題材料的運用都較單一。B部分以慢速為主,和刻畫森多瑪形象暴烈的A部分的快速形成鮮明對比。在音高材料方面以主題音調b為主體,但是兩次插入了J-126的主題音調c,雖然每次均只有短短的4小節,幾秒鐘時間,但是卻極大豐富了B部分內部的形象對比。此外,五個主題音調的每次出現均被作曲家賦予不同的時值長度,并被放在了不同的速度框架內。如a(第1-30小節)的演奏時長1分鐘,速度統一采用J=126。b(第31-57小節)的演奏時長1分32秒,內部卻被劃分成了J=80(第31-48小節)和∫=108(第49-57小節)兩個速度部分。在第58-106小節所采用的J-126的統一速度布局中,卻包含了演奏時長較短的c(10秒)、b(13秒)、c(9秒)、b(50秒)的不同對比。這些不同速度與時值的精心安排,仿佛森多瑪靈光乍現,稍縱即逝。
其次,在速度方面,作品整體采用快-慢-快的布局,而中間的慢板部分又可細分成慢-快-慢三部分速度對比,且內部還有更多細節處理。
除了圖二a中所展示的這種從整體到局部逐漸細化的速度布局,在橫向上更多表現為一種漸進式速度安排(見圖二b)。作曲家之所以要將速度從這兩個角度來進行安排,一方面和所要表達的森多瑪的雙重形象有關,另一方面也和藏族歌舞中常用的有快有慢的速度變化布局相吻合。同時,也形成了從速度角度和從主題音調角度來進行不同結構劃分原則的結構對位。
最后,從不同主題段落之間的對比和連接手法來說,這部作品并沒有設計專門的連接段落,所有的連接段要么異常短小,短到只用一兩個小節通過樂隊齊奏和弦的方式來轉到下一個段落,要么就將連接句隱藏在各個主題音調段落末尾。之所以這樣設計,一方面由于作品具有藏族音樂的特色,相鄰段落間并不存在大小調和功能和聲那樣的調性親疏以及和聲的解決關系;另一方面由于各個部分的主題形象相對明確,內部結構比較獨立,很容易在相鄰段落之間形成一種結構的對置,也更容易突出森多瑪的不同形象之間的強烈對比。
四、多樣配器的繽紛色彩
為了通過森多瑪暴烈的面孔和柔美的身段所形成的強烈反差來刻畫矛盾沖突的對立統一,作曲家在音響調配上對五個主題音調的展開也做了精心的設計。其中,濃烈的主題音調a在作品中多次出現,并發展出由多聲部齊奏所帶來的猛烈音響和三聲部卡農所賦予的彌漫神秘的音響效果,在音色的組合上突出了大片色塊的渲染。柔美、優雅的主題音調b和主題音調d在呈示時都特別強調了素凈和淡雅。b初次呈示時(第31-57小節)采用弱奏和弦長音的弦樂組音色打底,用優美動聽的木管獨奏音色作為顯色,并讓其在單簧管、長笛、大管、短笛之間進行交接對比;d(第120-137小節)采用很慢的速度,先后用獨奏英國管、長笛、雙簧管形成音色對比,并采用弱奏的弦樂組和豎琴的音色進行烘托。此外,形象比較愉快活潑的主題音調c和e在音色的搭配上既有獨奏樂器也有混合音色,伴奏聲部也選用更具律動感的和弦節奏音型。這兩個類似于間插段的性格性音響片段,在暴烈和嫵媚這兩個極端形象之間起著過渡調劑的作用,并為音樂增添了更多的情趣。
總攬全曲的配器布局,作曲家不僅關注到音樂形象的穿插,音響濃淡的搭配,而且在靜態織體的動態音色變換、音量平衡的非常規處理、傳統樂器的擬人化用法等方面均有出色表現:
第一,靜中有動的音色變幻。在第75-106小節,出現一個由主題音調b構成的卡農段落。
卡農式的織體寫法,奠定了這個段落彌漫神秘的音樂形象基調,但在其內部音色配置上卻表現出不斷變化:階段Ⅰ采用了弦樂音色;階段Ⅱ中將卡農交由木管組,形成音色上的對比;階段Ⅲ中加入銅管組的小號進行染色,并調整了木管組的樂器組合;階段Ⅳ中交由木管組和弦樂組,并再次調整了卡農聲部的樂器組合。這四個階段中的音色面貌和色彩濃度都是不一樣的。同時,作曲家以非卡農聲部的不同樂器對其進行節奏型點綴或長音烘托,不斷增加新的色彩要素,從而讓卡農段落獲得了豐富的色彩變幻,增強了音樂的色彩趣味。
第二,音量平衡的非常規處理。在第7-12小節,由主題音調a形成了一個短短五小節的段落。此處在織體上分成了三個層次:三聲部卡農層、分解的小七和弦層和定音鼓節奏層。作曲家在此一反常態,并沒有對旋律聲部進行強調,反而是采用單簧管+大管+低音大管+大號+大提琴+低音提琴六個聲部的混合音色來對低音區的分解小七和弦進行了強調,六個聲部齊奏的音量明顯強過弦樂組的三聲部卡農,使得本應承擔旋律功能的卡農退居到了背景層,強奏的定音鼓提升到中景層,而分解的小七和弦成了前景層。這種處理不僅獲得了卡農聲部所帶來的彌漫效果,而且由于旋律層在音量平衡上的弱勢而使整體的音響效果變得模糊而含混,恰到好處地營造出了森多瑪迷幻神秘的音響效果。
第三,傳統樂器的擬人化用法。這一用法出現在音樂快結束的第208-210小節。這是作品尾聲的第二個階段,在一片激烈的高潮聲中,四支圓號同時采用在高音區的滑奏,發出一種原始而粗狂的歡呼聲,仿佛是藏族人民在舉行盛大聚會時所發出的集體歡呼。這種歡呼,一開始還是比較節制的,到了第210小節就匯成了一片歡呼的海洋。此處“歡呼的海洋”是由圓號先滑奏然后迅即奏出強力度的顫音而獲得的。這種模仿藏傳佛教銅管樂器“銅欽”吹奏音響的音色處理手法,可稱得上是這部作品的神來之筆,因為此處圓號所獲得的這個擬人化的音響效果不僅極好地展示了作品強烈的地域特色和民族風格,更強烈地烘托出作品所要表現出的崇高和神圣意境。這種既貼“地氣”,又攢“人氣”的音響渲染,一下子拉近了聽眾與作品的距離,使人感同身受。
結語
這部長達八分半鐘的作品雖只源自于一個小小的小七和弦,但卻做出了大的文章,延伸、凝聚成了一個振奮精神、催人向上的管弦樂隊精品。在整體構思上以簡潔精致的技術處理和細微精到的細節雕琢,展現出了較高的將統一與對比熔于一爐的境界。正是由于這種整體構思上的簡潔,使得音樂細節上所表現出來的多樣性更加突出,也更容易讓聽眾去感受到這種多樣性的變化,有效地實現了作曲家“要用最簡潔的手法獲得最豐富的效果”的藝術追求。
這部作品的成功也給我們帶來了一些思考。對中國當代作品而言,好的、成功的音樂作品必須要有兩個決定性的“根”,一是要立足于中國民族音樂的基礎,以民族音樂為養料,用現代音樂創作技法加以鋪展,才能寫出既有民族氣派,又體現現代精神的作品;二是必須要對聽眾“負責”。音樂是寫給人聽的,一味地玩弄技術并不代表真正的高水平,而讓技術為音樂的內容服務,讓技術真正融會到音樂的音響表達中,才能發揮技術的優勢。《森多瑪》努力追求這一目標,在看似簡潔的外表下,賦予作品豐富的內涵,實現作曲家用民族的音樂語言寫出讓大眾接受的現代音樂作品的高明用意。簡潔并不代表簡單,雅俗共賞也不代表水平低下。這也許正是這部作品成功的秘訣。
(責任編輯 張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