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迎春

這樣的時節,北方已是瑤池瓊羽,雪落梨花了,可我居住的這個古城依舊是暖洋洋的,沒有一絲寒意。陽光的小手溫柔地撫摸著,樓后的野菊花一叢叢多情地開著,整個小路都溢滿了碎碎的金黃。前幾日興沖沖抱回一捧,找出一只素白凈瓶灌水插好,放在茶幾上,怎么看都好,房間是明艷的,連心情都星星點點次第開放起來。
始終相信陽光是有翅膀的,那些金色的精靈穿過茫茫的黑夜,帶著迷人透明的暖香,飛在你迷亂的夢里。它親著你如水的長發,吻著你熟睡的臉龐。在你干凈的被子上游弋,在你喜愛的每一頁書中漂行,風遞軟香,那是一種好聞久違的太陽味道。
落葉也是有翅膀的,每一枚都是一只憂傷的蝴蝶。震顫的雙翼,以絕美的姿勢飛過無邊的滄海,在一個溫暖的肩頭上永恒。
每一顆雪花都是有翅膀的,透明的眼睛總是能網住寒冷的風,用一簾的粉紅,把一個春天催生!
當然,每個女人也都是有翅膀的,貼著時光的隧道,飛進丹麥的童話,人魚公主的家。
小時候家里吃雞,媽媽總是把翅膀夾在我的碗里,告訴我吃了就會心靈手巧,會飛。說千萬別吃爪子,免得長大后寫字歪歪扭扭,所以家里的翅膀全被我一個人吃掉了。
可我依舊庸懶地活著,平凡的日子波瀾不驚,細如流水。我還是夢想自己有一雙隱形的翅膀,不是為了飛得很高,而是能讓自己的靈魂輕盈起來。
少小時很幸福,媽媽會給我們三姊妹每個人弄一個小瓶,瓶子里裝上肥皂水,再插上一根吸管,我們就開始吹泡泡。那些大大小小,五光十色的圓圈,就像一朵朵夢在空中輕盈地飛升著,我們仰著小臉舉著小手奔跑著嬉笑著追逐著,它們越飛越高,越飛越遠,像長了翅膀的精靈,一直飛在我們的生命里。
那時,媽媽教我們折紙鶴、小船、葫蘆還有小衣服小褲子,并且涂上花花綠綠的顏色。媽媽還給我們剪紙,媽媽的手很巧,剪子扭幾下,拉開,就是一長串小人,他們手拉著手,肩并肩的站成一排。我覺得那就是我們三姊妹。小時候,爸爸媽媽每年都會大包小包的帶我們回東北。每次在北京中轉簽字,坐地鐵時,都會囑咐我們手要拉緊,人再多,都不要松開。在我的記憶里,不管是在人群中,還是在站臺上,我們三姊妹都是手拉手的,即便是在綠色的車廂門口,也是這樣魚貫而入。
母親還教我們畫小雞出窩,鴿子拾穗,我們心靈的第一道彩虹,是媽媽涂下的最純凈一筆。媽媽經常唱歌,哼的最多的是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毛主席穿上了草綠色的軍裝……那些輕快的歌聲一直在我的記憶里山花爛漫。那時,我從來不知道什么叫幸福,或者說從來沒有感覺到幸福,但現在回想起來覺得一切都是那么親切美好。因為沉重的生活,讓母親演繹得如此的輕盈美好。再簡陋的居室,只要媽媽輕輕一揮,就畫幅春柳,云中杏花。在我心里,媽媽就是上帝派來照顧我們三姊妹的天使。
現在,每當看到一些家長教孩子認字,就會想起自己的母親。媽媽教我們學“2”時,會先在紙上,慢慢地寫下一個很大的“2”字,再飛快地添上眼睛嘴巴和兩只小腳,一邊畫一邊說,一只小鴨浮水笑;學“3”時 會說小耳朵要聽好;學“4”時,就會說一面紅旗迎風飄。這樣的數字,我們一遍就能記住,并且終生難忘。那時候弟弟缺鈣,媽媽總是把雞蛋殼洗凈,上火焙干,碾碎成粉,再放到粥里去煮。清寒的日子被母親過得有聲有色。面對苦難,母親依舊能一袖月,一笠風,保持著自己的輕盈。像雪天里的梅花,在我們童年的夢里一朵朵鮮紅溫情地盛開著。
后來我也當了母親。兒子生在一個極寒的冬天,窗外一直飄著雪花。兒子吃牛奶,每兩個小時就要沖泡一次,水不能熱,也不能冷,母親半個月衣不解帶,一夜一夜地抱著兒子哼著唱著哄著,在地下不停的走著,口里還念叨著:“寶寶乖,寶寶好,寶寶是全家的小領導……”我就一夜一夜心無掛礙香甜地睡著。
想一想,有媽的日子真的是好!
現在兒子都牽著女朋友回家了,母親真的老了,早已是紅顏褪去,鬢如霜染,但臉上依舊圓潤光滑,閃著可親的光芒。前幾天母親穿了一件黑色的羊絨外套,咖啡色貂毛毛領,襯著她滿頭的銀發,雍容好看極了。我說:“媽!你真漂亮。”母親會心的笑了,她說她一輩子沒化過妝,沒講究過穿戴,衣服多半也是大家給買的。但我覺得母親慈眉善目,干干凈凈的真的很圣潔很美麗,因為她心里一直有愛有溫暖。在歲月的半盞光陰里,她始終比別人多了一雙翅膀,她的靈魂會飛。
我相信,我也有翅膀。
每次去北京,站在空曠的街道上,我耳邊都回響著四合院里空靈的鴿哨聲,能看到一大群一大群的鴿子在寂寥的上空盤旋。我會走過一條條馬路,尋找著童年吃過的燒賣和一種玫瑰花般白軟的點心。每當我跨過故宮一道道小小的門檻,在某個僻靜的角落里,總是能聽見一聲聲寂寞的嘆息,能看見那些穿著粉底嬋蝶刺繡花盆底鞋的女子搖搖走來。在這朱門深鎖的高墻內,是一眼望不盡的孤單。
在喀納斯時,面對一池翡翠,我對愛人說,你走吧,去銜一支玫瑰,向那些高鼻深目的新疆姑娘求婚,而我就在這白云深處的氈房里終老,過一段湖中邀月,林間摘花的日子。愛人說,別后悔,等十月大雪封山,你插翅也飛不出這雪域高原。
于是我又走在了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回到熟悉的家里。在一個微雨飛揚的清晨,給那些花兒剪枝;在一個紅輪欲墜的黃昏,給家人煲湯,乳白色的湯花里,飄著幾顆紅色的枸杞,那是我的杰作。挑一個有陽光的下午,看自己喜歡的書,只要一米,便把每個字都涂成金色。星期天邀姐妹們去喝茶或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草地上,有美麗的婦人經過,紅色的披肩下,牽著一條雪白的狗,一切都是那么的寧靜祥和。太陽依舊被雨洗過,小草依舊噙滿露珠。
一次坐高鐵遠行,隨手翻起一本旅行雜志,上面登了美國一個80多歲,名叫卡門·戴爾·奧利菲斯的名模,重返T臺,身穿10多斤重的豪服,腳蹬高跟鞋,身材窈窕,氣質高貴,如女王一般。那種凌厲之美直煞全場,讓那些花紅柳綠的嫩模一下子黯然失色。我就想,這個不老的妖精,一定有一雙迷人的翅膀,因為她的生命在無限的擴張。
張愛玲晚年時,深居簡出,每天穿著紙制的衣服,輕如飛燕。其實她不是怕什么寄生蟲,而是心理患了疾病,她想有一雙翅膀,可以飛回自己親愛的祖國,而不是孤單一生。
那么我們女人,不管多大年齡,都要借給自己一雙隱形翅膀,飛向喜歡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