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筱才
〔摘要〕 1927年開始的國民黨政府統治,給一些地方傳統讀書人帶來巨大沖擊,其政治觀感可幫助我們了解國民黨黨治在基層展開的實際情形。浙江瑞安鄉紳張棡對新的黨國體制銜恨不已,甚至用“人蟲”來形容政府舉措之不當及其給民眾帶來的痛苦。但張氏的褒貶有時也是從個人利益本位出發,迫于生計壓力,張在日常生活中亦無法與新政府完全切割。張氏的經驗,證實國民黨在基層得不到傳統鄉紳階層的支持,但國民黨黨部活動至少在浙南已引起社會結構重大震蕩。黨國興起后,原屬鄉紳自治范圍內的一些事項,轉由黨部及新派人士主導。傳統讀書人安身立命的地方文化環境亦遭破壞,“群體性的文化失落”于焉萌生。
〔關鍵詞〕 國民黨;鄉紳;張棡;國民黨黨部;蟲災
〔中圖分類號〕K2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769(2015)04-0156-14
雖然以重大事件來劃分歷史時段易引起學者們的爭議,但一些改朝換代的時間點,對讀書人來說,可能仍有重要意義。因為政權鼎革或會對他們的生活與心理都帶來重要的影響。學界對晚清維新派、五四時期的新興學人在“1911”“1927”等年份的經歷討論已有很多,但對于原來依附于科舉系統的“舊派”讀書人,或那些介乎“新”“舊”之間的讀書人,我們所知似乎還不夠。一些學者已經注意到1911年后出現的 “遺老”群體,這些人對新生“民國”冷眼旁觀,構成了當時歷史極有趣味的章節?!?〕北伐前后南北士人的反應,也引起學者們的研究興趣,但關注得較多的仍是讀書人階層的“上層分子”,或有“全國影響”的人物①,地方士紳或基層鄉村讀書人的感受很少被討論。
1926年開始的北伐以及隨之而來的工農運動、黨部興起,乃至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對當時中國廣大的“讀書人”帶來重大沖擊,其影響可能不亞于此前南方士紳所受“洪楊之亂”的影響。如湖南長沙名紳葉德輝被殺,及清華教授王國維之投湖自盡,均在一些人心中投下重磅炸彈。盡管文化領域“復古”或“保守”之風不時會吹起,甚至在社會上引起陣陣漣漪,但是,我們并沒有發現明顯的以“舊讀書人”為主體的抗爭事件。那么,普通的傳統讀書人如何理解這場“革命”?他們對新成立的“三民主義”黨國如何評判?其觀感來自什么?與其生活變化又有何種關聯?了解他們的內心想法,也許可以幫助我們體察到當時某種潛在的“歷史脈動”,或增加我們對1920-1940年代國民黨政權變遷動因的理解。本文欲從浙江瑞安鄉紳張棡在國民黨政權建立之初對地方政治的觀察來探討此問題。
張棡,瑞安縣汀田人,生于1860年,逝于1942年。他一生絕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汀田,除了早年因參加鄉試經上海到杭州,1937年曾在南京、杭州短住三月,其他時間幾乎可說是“足不出府”,屬于典型的“地方鄉紳”。由于屢試不中,張棡并未獲得生員以上的功名,一生基本以教書為業,先為塾師,后為中學教員,可說是一個比較草根的舊讀書人。研究基層人物,尤其是像張棡這樣的基層“知識分子”,搜集資料是最困難的。官方檔案或公開報刊對這些人物的記錄極微,即使有點滴記錄,我們也難以靠其來觀察歷史人物的日常生活與內心世界。這一研究之所以得以進行,是因為張棡給我們留下了一部多達105冊、時間長達52年(1888-1940)的日記。這部270余萬字的日記,內容十分豐富,既有作者所耳聞目睹的國內外時事,也有其讀書交流所得,對家庭經濟、宗族及鄉村瑣事記錄詳盡,地方社會各種事件更是有聞則錄,實為研究地方政治、社會經濟、民眾心態的珍貴資料。本文將以這部日記為核心史料,配合其他相關文獻,來了解張棡這一段心路歷程。
一、北伐前張棡之經歷與政治態度
據張棡后人講述,張家是南宋時由福建赤岸遷居瑞安八都汀田里,綿延發展至清季,族內先人曾獲得拔貢、舉人等功名,在外任官,或舉辦藏書樓聞名鄉里。張棡父張慶葵,貢生出身。1861年平陽金錢會起事,張慶葵曾出力舉辦團練,事后獲軍功獎授知縣,加五品銜,贈奉直大夫。張棡自幼好學不倦,少年即頗有文名,21歲入邑庠,升廩生。1894年浙江學政徐致祥等到溫州主持院試,張棡得瑞安經解場第一名,頗得徐致祥的賞識,其文被刊入《浙江試讀》,“合郡士子均羨”。張組成:《從父震軒張府君行狀》,《張棡日記》,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618頁。劉紹寬在日記中記稱“覆經解題《撝謙解》,詩題《象環五寸》。屬學出案……瑞安第一張棡,極為徐宗師所賞識”?!逗袂f日記》(稿本,即劉紹寬之日記),溫州圖書館藏,光緒廿年(1894年)五月十九。惜其科試屢敗,抱憾終身。尤育號對張棡這段經歷有較詳細分析。參見尤育號《在舊學與新知之間:一個鄉村士紳的閱讀世界——以張棡〈杜隱園日記〉為中心》,《歷史教學問題》,2011年第4期,93-100頁。張棡曾師從本鄉舉人許黻宸,并在當時瑞安巨室孫家隨讀。孫衣言、孫鏘鳴均曾任顯宦,時歸里欲培人才,對張棡頗為欣賞。1891年,孫怡讓聘張棡為孫氏詒善祠塾主講。張棡與孫怡讓日夜談學,成為至交。后來孫怡讓擔任溫處學務分處總理,請張棡擔任瑞安中學堂文史教席,后又推薦其擔任溫州府中學堂(后改為浙江省立第十中學)教席。1916-1927年張棡亦曾任浙江省立第十師范、甌海公學等學校教員,在溫屬文教圈中有一定地位。
張棡另一層身份與本文關系更為緊密,即其為瑞安鄉紳。瑞安到溫州有溫瑞塘河溝通,沿河地帶俱稱河鄉,有南鄉、北鄉之分。張棡為南鄉地紳領袖之一,而立之后即擔任諸多公共事務。1896年螟蟲為害甚烈,張棡曾帶領鄉民治蟲,撰《禾螣說》呈縣,并教農民以掃除火攻之法。1900年,義和拳事起,瑞安鄉間有響應者,清泰鄉民籌辦團防,張棡被推為總干事?!?〕1902年為防治潮水侵襲,張棡倡議添筑海塘,撰就條規,上書縣令盛蔚堂,邀請沿海各鄉士紳,分工合作,筑成五六十里海塘。張棡又發起將莘塍聚星書院改建為東區聚星兩等學校,并自創汀川初等小學?!?〕這些事務一方面造福鄉里,一方面也得到官方褒獎,其地位愈加鞏固。1909年張棡被推為本鄉禁賭董事,民國初曾被聘為續修浙省通志的瑞安東區采訪員〔4〕,1912年被推為清泰自治會議長(辭而不就),1913年參加自治局會議?!?〕除鄉里公事,張棡還花了很多時間處理宗族事務,凡族人間之交涉案均要出面審理調解,本族與他族之間之沖突亦介入頗多。
張棡在當地屬于中等地主。家里有田一百數十畝,分散于場橋、岱石、楓村、小典下、金岙、鮑田等處,按季向佃租農民收取谷租、薯絲租、麥租等。除了其任職時的薪給之外,這些地租不但是他們家庭的口糧來源,也是重要收入。但是從張棡日記中可以看出, 1921年后,由于開支繁重,張棡家庭經濟日形拮據,不但欠有外債,甚至得依靠借糧度日。因此他曾經將祖田40余畝出售他人?!?〕 等張棡的四個兒子都有穩定工作,女兒也出嫁后,其家庭經濟情況才慢慢改善。
張棡所受教育雖屬傳統儒家范圍,但其在青年時就為“新學”所吸引,其價值觀應該是新舊混雜,不完全是傳統儒家思想的信徒。在思想上,張棡屬于典型的“過渡人物”,新舊雜具。如他既贊揚興辦女學,又反對婦女自由戀愛。他一生敬鬼神,信奉城隍,及當地的各種“大帝”“娘娘”,并無明顯反“淫祀”思想,然亦具宗教多元共存意識,并不反對耶教。對于社會風俗,如信仰、儀式等,他一方面認為傳統需要保存,另一方面擔心其失控有擾秩序。他有一定的民族主義思想以及國家意識,但并不認為個人權利可以被“國家”隨意侵犯。
盡管張棡很少離開瑞安,其信息來源卻甚廣泛。瑞安當時是溫州新學大本營,張棡一生手不釋卷,所讀甚廣,新式書報便是主要內容之一。早在1888年張棡即訂閱《申報》〔7〕,后又訂閱《新聞報》,并以其所辦學校名義訂閱其他滬、杭、溫各種報紙。任教溫州時,張棡日日去圖書室讀報。1920年4月29日張棡日記有“本月滬上各報來”等語,可見其在師范任教時有閱報習慣?!稄垪炄沼洝?,276頁。在外地讀書工作的兒子或朋友,有時也給他寄來各種報紙刊物及新書。關于其閱讀的大致情況,仍可參見尤育號前引文。因此,我們可以從張棡日記中發現他對國內外各種時事均比較了解。張棡還樂于交流,無論在城或在鄉,往來朋友親戚不斷,通過交談,他知道了不少關于國家或地方政治、社會等各方面的私人消息。1908年前,張棡與孫衣言、孫怡讓等人在一起經常談話,獲益很多?!?〕其他如陳介石、張云雷、周孟由、林同莊等溫郡名人,皆曾是其交流對象。
談到政治態度,張棡在“共和制”與“君主制”這兩個選項上似無偏向,亦無特別的政黨立場。作為基層普通“有產階級”或“知識階級”的一員,他關心的更多的是個人權利,以及與自身相關的公共政策、社會道德及民間風俗等。張棡反對暴力戰亂,對不利的新政甚為排斥。與許多普通地方商紳相似,他對政局變化可能帶來的秩序不穩很擔心。如1924年浙江軍務督辦盧永祥離杭,孫傳芳取而代之;1927年孫傳芳退出浙江,北伐軍進入,其心情均如上述。〔9〕對于國民革命軍北伐,討伐吳佩孚,張棡以“噬狼爭正”四字概括〔10〕,可見無論南北,在他看來均相似。
張棡希望官紳融洽,不喜歡高高在上的新派黨人,更喜歡有傳統儒士色彩的官員。張棡一生基本上沒有加入過什么黨派,除了曾被拉入研究系的邊緣團體。1917-1918年間,張棡曾參與黃群等人組織的丁巳俱樂部(又稱“求是社”)的活動,參見《張棡日記》,229-230、247頁。該組織隨著國會選舉結束即形消散,似純為一選舉動員工具。民初瑞安黨派斗爭甚為激烈,全國層面的如國民黨與進步黨、研究系與安福系之間的政黨斗爭等,在地方上均有表現。張棡大概屬于研究系的邊緣同情分子。1914年10月,張棡曾為浙江省議員選舉舞弊,撰《王一、張柄威盜開票匭罪狀書》刊登報端。〔11〕但是張棡在日記中甚少評論民初國民黨的活動。1913年國民黨發動“二次革命”,張棡似不甚贊成,曾撰詩稱“蒙藏正苦擾邊疆,同體何堪又鬩墻。南北軍成左右袒,共和國變斗爭場。黨魁擾擾蠻攻觸,倭客紛紛虎作倀。太息楚歌兵盡散,可能一夢醒黃粱?!薄?2〕顯然不看好國民黨人的暴力舉動。張棡一向認為“選舉”不但無助政治改善,反而破壞社會道德,引人墮落。1918年7月,他就寫詩嘲諷當時熱火朝天的國會議員競選:“行舉言揚秉至公,共和三代有淳風。不圖千載虛名誤,贏得終南捷徑工。幾輩黨員輸貨幣,一般團體爭雌雄。便宜旅館生涯盛,大肉肥魚盡醉翁”?!?3〕對當地選舉斗爭的實情描述甚為深刻。1923年6月,總統黎元洪被逼出京,張棡就認為是“黨禍”所致,矛盾由來已久。張棡在詩中寫道:“黨禍由來積漸叢,而今墨守又輸攻?!薄堕喗仗旖蚓瘓罄柙楸瞥鼍┎苠K思攘位疊前韻志慨》,《杜隱園詩文輯存》,香港:香港出版社,2005年,97頁。
盡管如此,在涉及到其自身利益的地方事務上,張棡有時也會主動參與。瑞安城紳與鄉紳之間一向有利益沖突,新舊士人在一些公共事務討論上意見亦經常分歧,張棡便常卷入爭論的漩渦。另外,一些地域性的權力之爭,張棡也有介入。如1919年溫州士紳曾發起反對臺州籍第十師范校長王鎮雄的活動,張棡即為幕后策劃的重要人物。他不但寫信給外地溫籍官紳請求援助,并代擬《討王鎮雄宣告文》登于當地報紙,最終王被迫去職?!?4〕
張棡喜歡在日記中評判地方官員,其判斷標準似乎與以下因素有關:一、年齡文化;二、是否尊重地紳;三、政策實施;四、道德問題。如對1914年到任的永嘉知事劉強夫,張棡就認為其“酷貪無緣,于禁煙事專擇肥而噬”〔15〕,“行同盜賊,專注意金錢”?!?6〕但對同時在瑞安任知事的莫章達,張棡卻稱贊有加,數次贈詩莫氏,與其來
往密切。①不過,后一任的瑞安知事林鐘琪又不得其好評,離任時被瑞安人百般辱罵,張棡日記中指林被認為“極貪”,衙門腐敗不堪?!?7〕盡管對地方官員的風評不一,但1927年前,作為地方鄉紳的張棡似越來越為當局所重視,1924年張棡曾被縣署任命為瑞安縣志分纂及采訪〔18〕,1926年又被任命為上望場沙灶地墾放辦事處主任?!?9〕但不久之后南北開戰,政局大變,他獲得的地位相繼失去。
二、“大亂世界、無法無天”:張棡對國民黨黨部的看法
中國國民黨在建黨之初就提出要以黨治國,1925年成立的廣州國民政府即是這種理念的實踐雛形。南京國民政府時期,黨國體制畸形發展,黨政兩歧,派系互哄,以黨治國引發的問題叢生,政治亦漸漸走向蔣介石之獨裁專制。這種黨治,不僅在高層引起諸多糾紛,在基層也造成許多問題。從一個受儒家教育的鄉紳的眼光來看,種種現象怎一個“亂”字了得。
盡管“五四”之后國共兩黨在溫州就很活躍,甚至張棡身邊也有中共分子在活動②,但是直到南方國民革命興起,尤其是其勢力波及溫州之后,張棡才特別重視黨人之舉止。1927年1月,溫州風聲鶴唳,地方人士擔心閩軍與南軍即將過境,甚至要在當地開火交戰。張棡提到“少年妄談革命之可怕”〔20〕,不希望黨軍經過瑞安,對于當地黨人葉止我準備邀請黨軍過境,他斥為“居心殊不可測”。③對他家附近的后里村黨人李地科鼓動農民,張棡特別不滿,稱其“狂言無忌”。〔21〕
1927年2月國民黨瑞安縣黨部成立,下屬城區、東區、西區、北區及閣巷等5個區分部,有黨員450余人,其中中共黨員占據如組織部、農民部等重要位置?!八囊欢敝螅S著“清黨”的進行,派系斗爭加劇,黨部人員不斷改組更替,但激進青年仍占多數,“抑制資本”“打倒封建”的“革命宗旨”均相似。④這也是為什么在張棡的筆下,“黨部”一直是他口誅筆伐的對象,并沒有因為“清共”而對國民黨有好感。
黨部之不被張棡認同,首先是他認為其行為不法。北伐軍到瑞安之后,群眾運動在黨部之策動下聲勢極為浩大。1927年2月12日,黨軍入城,黨部青年組織群眾列隊迎接,代理知事余子俠想乘轎前往城門恭候,結果轎輿被黨部中人打翻在地,余狼狽逃走,警察所也為黨部所滋鬧。知事、警察所所長均為張棡熟人,在他看來,“青年黨部”已在瑞安造成“大亂世界,無法無天”?!?2〕1927年3月15日,瑞安國民黨黨部在城區發起農民大會,數千農民攜器入城與會。會畢,為首者即率眾以“打倒土豪劣紳”之名將商會會長鮑漱泉住宅搗毀一空,并提出減租減息的口號。⑤雖然鮑在平日是張棡痛恨的城紳領袖,之前也曾為搶報涂園事與之發生利益沖突⑥,故他認為 “鮑、沈兩人平日魚肉鄉愚,惡貫滿盈,其被毀無不人人稱快”,但是,他又認為“黨部之不畏王法,任意為之,于此可見一斑”。張棡后來分析,指這種搗毀他人房屋之不法舉動,“其風實兆于北京前年學生之毀曹汝霖等屋,去年又毀章行嚴屋,國家并無辦法,以致如此?!薄?3〕
黨部“不法”及行為“過激”,在張棡看來,最讓人不滿的還在于減租問題。當時瑞安黨部大力推動農民減租、抗租,成立農會,以與鄉紳業主們對抗。張棡認為這是“黨部少年中赤化之毒”,如此“專抑富戶,唆掇貧民”,將來青黃不接,必至互相爭奪,地方無安枕之日?!?4〕國民黨之減租政策源于1926年公布的《最低限度農民政綱》,規定保護佃農政策,具體條款有四:一、減輕佃農田租25%;二、遇饑荒時免付田租;三、禁止上期收租;四、禁止包佃制。〔25〕1927年7月,浙省政府頒布減租令,在全國率先推行“二五減租”,引起了極大的糾紛。表面上是土地業主對租率不滿,其實更與基層黨部在推行減租運動時的做法有關,拿張棡的話來說就是“插旗集農、蠱惑人心”。〔26〕以黨部、農會為支撐,鼓動佃農與業主對立,無疑從根本上動搖了張棡這些鄉紳所習慣的鄉村權力秩序。浙江省黨部執委會在報告中亦稱:“過去農民對于一般業主,均視若神圣,現有農會組織,難免不改變觀念,而一般業紳又向視面子為第二生命,今一旦受人藐視奚落,其不平之氣不言而喻,故不惜多方設法摧殘農運,然其最后目的,不外于求取銷二五減租?!薄?7〕黨部行動所引發的地方租佃關系的激變,在經濟利益與社會聲望方面對鄉紳地主帶來雙重打擊。
以黨治國,對瑞安教育界的沖擊也非常大。黨軍抵境之前,張棡在甌海中學任教,或者他曾希望能繼續保持職位,但黨部掌權后,這就變得不大可能,故其所受刺激尤深。1927年3月4日,張棡聽人說“近日黨部之人囂張已極,瑞安教育局及中學校長均被更換,且議會參事會經費亦一律提去。且聞將提及廟產、祀產,而本城富戶倉榖亦被封閉,不準昂價”,直覺這是“世界未有之奇變也”。他認為黨部“鼓吹農工紛紛搗亂”,其用意在打倒有產階級、知識階級,宜一派無知妄作之少年,蔑禮教而倡革命也?!?8〕黨部勢力進入教育界,張棡不以為然。黨部斥退了莘塍聚星校長蔣振東,另以王鶴緣次子取代,引發雙方攻訐。蔣方鼓動學生勿承認,黨人則極力維持,張棡十分擔心會發生風潮?!?9〕瑞安中學校長余崧舫被排斥,學校推行委員制,以黨人王某為委員長,張棡稱其“以六旬老人,乃反聽驅使于無知少年,是亦可已而不可已乎?”〔30〕
舊讀書人之生計既受影響,與地方文化權力秩序有關的祀圣儀式也被黨人廢除,張棡愈發郁悶。當他聽到浙江省準備將孔廟、關岳廟大祀一律廢除,并將文廟改為中山紀念祠,直呼“三綱廢、五常滅、四維馳、六賊張”?!?1〕1928年蔡元培負責的大學院頒布命令,宣布廢除春秋祀孔舊典,稱孔子提倡“尊王忠君”,與現代思想自由原則及本黨主義大相悖謬。張棡認為這“荒謬絕倫”,“可笑之至”,痛斥蔡為“妖孽”?!?2〕1929年4月,張棡去溫州,發現大成殿已被改為商業學校,殿前欞星門拆毀無存,木主一概搬罄,“至圣先師牌位,亦不知遷于何處,中間竟懸掛孫文像,左右懸革命黨旗”,面對這一幕,他感到心傷不已。而令他更氣憤的是,對此真千古未有之大變,永嘉士紳竟無人起而抗議,“亦足見近日專制淫威較滿清為尤甚焉,革命云乎哉!”以張棡的觀點來看,禮崩樂壞,人心不古,已談不上什么教育了。
黨部的專制,張棡認為也表現在對待民間祭祀禮儀的態度上,禁止城隍神出巡便是其一。1928年,張棡在日記中詳述黨部為破壞城鄉士紳迎城隍的計劃,不惜將已保存300余年的城隍神像斬首去足,遠匿荒野?!?3〕他與朋友都認為這是“黨部之橫行專制”,嘆“如此世界,真令人不可一日與居”。〔34〕由于黨部的阻撓,瑞安迎城隍之活動此后難以順利進行,張棡則年年在日記中都要罵一番。1933年,他對此事更總結稱:“城隍安方酬恩演戲,極其熱鬧,具一片升平氣象。自民國十六年后國設黨部,一班少年之狐群狗黨仗勢橫行,任意敲詐,自詡破除迷信,妄言城隍為淫祀,不許地方人迎賽,遂令大好山湖風景頓為蕭索,而城內紳民均敢怒而不敢言?!薄?5〕不滿之情溢于言表。
另一件觸動張棡神經的事是黨部鼓勵婦女解放。張棡在日記中曾詳引“瑞安孀婦婦女協會告白”,該文提倡寡婦解放,“破除一切禁戒,自由尋樂”。他認為從前宋代程朱之學以餓死事小失節事大警告婦女,故“禮教昌明,人欲不至橫流,人禽顯分界限”。但“近來趨新之流”自命通達,“民國革命以來,一切綱維破壞俱盡,無父無君無夫,三綱廢,孔教除,兵禍亟,群魔張”,才會讓“孀婦協會”這種言論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倘無圣賢出而挽之,世界其殆陸沉乎”?〔36〕無論張棡們如何反對,“婦女解放”及“自由戀愛”之風在瑞安社會顯然引起一些青年女性的響應,故張棡對“俗尚之壞”甚感憤懣,在日記中曾列舉數件與“自由戀愛”有關的案例,認為俱是“三綱壞,廉恥喪”的表現,乃溫州從未有過之“怪現狀”?!?7〕當族內有女性歸寧不肯回夫家,張棡亦勸該女“切勿染近來自由惡習”?!?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