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廖·專欄
《聶隱娘》與文青的讀圖時代(下)
廖廖,獨立藝術撰稿人。99藝術網、雅昌·觀點、《藝術客》《藝術品投資》等多家藝術媒體專欄作家。
圖像以感性、直觀、生動的特征取代了文字,成為今日世界的主要表征。電視、電影、廣告、媒體、卡通、電玩、PC、移動終端……無數的圖像時刻圍繞著現代人。讀圖時代的人們越來越習慣和依賴圖像。我們厭倦了文字的乏味和文章的邏輯,無須學習、無須思考就能欣賞的圖像成為大眾文化的化身,改變著現代人的表達和思考方式。圖像成為我們感知與認識世界的主要方式。
圖像讓世界平面化,也讓世界更加平等————文字時代屬于精英文化,圖像時代則屬于大眾文化。在古代,認識文字、學習文化是精英階層的特權。而圖像的認識更加直觀,通過網絡、影視,任何人都能獲得圖像信息,圖像的直觀與淺白打破了等級、民族和地域的界限。相比文字,圖像更平等、民主、大眾化。
圖像改變著我們的思維方式————圖像無法表達“真理”“謬誤”等抽象概念。圖像不能對話與交流,圖像只能表現形狀與顏色,無法像文字一樣分類。圖像沒有文字的邏輯與理性,但是圖像更具感染力,圖像可以脫離上下文和語境而獨立存在。圖像更富感情,圖像更有趣味。圖像逐漸取代文字所代表的復雜而連貫的思想,圖像時代的人們思考方式呈碎片化、斷裂化、平面化。
圖像改變了我們對世界的認知——在文字時代,我們的歷史用文字記錄,我們的文化用文字表達,我們的理性用文字來梳理。
無論我們對文字和圖像有什么觀感,毫無疑問的是,我們已經或主動或被動地進入了圖像的時代——這是《聶隱娘》成為文化現象的根本前提。
在文字時代,引領文化現象的多是作家或哲學家,在圖像時代,引領文化潮流的則是娛樂和大眾文化的明星。在文字時代,消費一本特別的書可以與眾不同,在圖像時代則需要選擇一部特別的電影才可以鶴立雞群。
無論是在文字時代還是圖像時代,人們都需要選擇特別的文字或圖像來作為自己文化身份的標志。文字時代的通俗讀物、精英文學、致富書籍讓人們具有不同的文化身份,同樣,圖像時代的流行圖案、唯美畫面、藝術圖像也分別給不同階層的人貼上了身份標簽。
當世界成為由無數小圖像構成的巨大圖像,作為文青和小資,還有什么比一部獲得戛納獎的沉悶而唯美的文藝片更適合成為集體共識的烙印和階級特色的標簽呢?
《聶隱娘》“沉悶和乏味”的敘事把一部分觀眾排除在外,其“唯美與意境”的圖像把小資和文青凝聚在一起,分享他們的優越感。在粉絲的眼中,弱化情節的敘事風格就是導演反主流的勇士勛章,晦澀凝重的視覺效果就是導演理想主義的標志。同樣折桂戛納的侯導的《悲情城市》,以及同樣擅長長鏡頭與空鏡頭的賈樟柯,不會成為文青小資的膜拜對象,原因就在于并不能提供唯美與意境的圖像。
衡量一種文化,要觀察其中自認為重要的東西。如果在一種文化中,唯美的電影圖像成為文化的重要載體,取悅視覺的流行圖像成為觀眾心中舉足輕重的文化符號,那這種文化的膚淺就值得我們警惕。
生命不息,裝腔不止。當我們要在圖像時代裝腔和扮嘢的時候,當我們要選擇一種圖像作為文化身份標簽的時候,至少應該選擇藝術圖像而不是流行文化的圖像。
藝術史上的圖像之豐富與深度,遠勝只有百年歷史的電影————先民用圖像表達恐懼與希望,古希臘讓人性與神性在圖像中結合,中世紀的宗教成為圖像主題,文藝復興擺脫中世紀圖像的神性,重新回到人的主題,印象派從圖像中抽離出色彩與線條,超現實主義否定了圖像的理性,達達主義用行動來否定圖像,杜尚擺出了現成品圖像,波普藝術重組了圖像,沃霍爾不斷地復制圖像……直到今天,當代藝術與流行文化仍在爭奪圖像的話語權。
其實我想說的是,在這個已經被圖像征服的時代里,只欣賞“唯美與意境”的流行文化圖像而忽視藝術圖像的豐富與深度,無疑是新時代的文盲——視覺文化的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