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向永
在國破家亡的生死關頭,面對著日寇的鐵蹄,手中的筆便成了手無寸鐵的愛國知識分子進行抗戰的最有力的武器。一篇篇檄文、一部部作品是巴金擲向敵人的最鋒利的投槍。他以如椽大筆披露了日軍的罪行,記錄了民眾的苦難,鼓舞和激勵起中國軍民的抗爭精神,讓人們“在炸彈和機關槍的威脅中看見未來黎明的曙光”。
1937年7月7日,當蘆溝橋的槍聲響起時,巴金正在上海的家中,和當時所有的愛國知識分子一樣,他也在密切的關注著華北地區正在發生的一切,并焦灼的猜測著各種結局。
不幸的是,國軍節節敗退的現實已不容作家有半點幻想。7月20日,巴金滿懷憤懣奮筆疾書,寫下《只有抗戰這一條路》:
蘆溝橋的炮聲應該把那般所謂和平主義者的迷夢打破了。這次的事變顯然又是“皇軍”的預定的計劃。他們的目標我們不會不知道。倘使一紙協定、幾個條件就可以滿足他們的野心,那么我們和這強鄰早已相安無事了。哪里還有今天的“膺懲”?我們和日本的交涉也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難道我們還不明白那一套舊把戲?從前我們打起維持東亞和平的空招牌處處低頭讓步,結果東亞的和平依舊受威脅,而我們自己連生存的機會也快被剝奪光了。我們每次的讓步只助長了敵人的貪心,使自己更逼近滅亡。現在已經到了最后的關頭。我們只有一條路可走了。這就是“抗戰”!
與“那般所謂和平主義者”相比,巴金早就見識過敵人的野心和殘暴,因而有著更深刻的了解和判斷。
1932年1月28日23時10分,日本海軍陸戰隊數十人占領了上海的天通庵車站,以此為據點,分三路向閘北中國守軍發起進攻,一時間,閘北、吳淞地區炮火連天,民不聊生。這就是震驚世人的“一二八”事件。
事件爆發的那一刻,巴金正在由南京開往上海的火車上。車到丹陽便不能前行,次日凌晨四點,在寒冷中他們返回南京下關車站。下午,在朋友的家里,他看到一張《新民報號外》,上面赫然寫著“閘北大火;居民死傷無算。”
朝夕相見的人,天天經過的街市,他們都怎么樣了?想到這些,巴金的心無法安寧。然而,他那時還不知道,就在他途中折返回南京的時候,日軍飛機轟炸了商務印書館,在巴金住處附近的商務總廠制墨部最先中彈,接下來是總管理處,四個印刷所、紙庫、書庫、東方圖書館接連中彈起火。2月1日,日本浪人居然再次闖入東方圖書館縱火,將日機轟炸尚未燒毀的書籍加以焚燒。
東方圖書館當時是上海最大的圖書館,藏書達46萬8千冊。而這“國之瑰寶”卻在侵略者罪惡的炮火下頃刻間化為灰燼。據說這是日寇有意為之,日軍侵滬司令鹽澤幸一說:“炸毀閘北幾條街,一年半載就可恢復,只有把商務印書館、東方圖書館這個中國最重要的文化機關焚毀了,它則永遠不能恢復。”在被燒毀的書刊中,還有商務印書館已經排印好的《小說月報》1932年的新年號,即將在上面發表的有老舍的長篇小說《大明湖》和巴金的《新生》等,連同原稿皆被燒毀。老舍沒有心思再寫,這個作品就此不復存在。巴金在1932年7月憑記憶重寫了這部書,他憤怒地說:
我坐在一張破舊的書桌前面創造我底《新生》。這《新生》是我底一部長篇小說,卻跟著小說月報在閘北底大火中化成了灰燼。那火燒毀了堅實的建筑,燒毀了人底血肉的身軀,但是它不能夠毀滅我底創造的沖動,更不能夠毀滅我底精力。我要重新創造出那個被日本底炸彈所毀滅了的東西。我要來試驗我底精力究竟是否會被帝國主義的炸彈所制服。
日也寫,夜也寫,坐在蒸籠似的房間里,坐在被烈火般的陽光焦炙的窗前,忘了動,忘了吃,這樣經過了兩個星期的夏季的日子以后,我終于完成了我底“紀念碑”。這紀念碑是帝國主義的炸彈所不能夠毀滅的,而它卻會永久存在下去,來證明東方侵略者底暴行。
“現在正是應該重燃起斗爭的烽火的時候了”。1938年,巴金在《給一個敬愛的友人》中寫道。此刻,在他眼前揮之不去的,應該是日寇以極大的“鬼畜性”和“殘虐性”犯下的一樁樁滔天罪行——1937年9月8日,日軍轟炸了上海松江車站后,他在給日本社會主義者山川均的信中寫道:“自然,你沒有看見一個斷臂的人把自己的一只鮮血淋漓的胳膊挾著走路;你沒有看見一個炸毀了臉孔的人拊著心瘋狂地在街上奔跑;你沒有看見一個無知的孩子守著他的父母的尸體哭號;你沒有看見許多只人手凌亂地橫在完好的路上;你沒有看見燒焦了的母親的手腕還緊緊抱著她的愛兒。哪一個人不曾受過母親的哺養?哪一個母親不愛護她的兒女?”
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七日,“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武漢成立。成立大會通過了《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宣言》,選出郭沫若、茅盾、夏衍、胡風、田漢、丁玲、許地山、老舍、巴金、鄭振鐸、朱自清、郁達夫、朱光潛等四十五人為理事。《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發起旨趣》稱∶“我們應該把分散的各個戰友的力量,團結起來,像前線將士用他們的槍一樣,用我們的筆,來發動民眾,捍衛祖國,粉碎寇敵,爭取勝利。”“文協”提出的“文章下鄉,文章入伍”的口號,鼓勵巴金深入現實斗爭,投入到火熱的抗日文藝戰場。
同年五月,巴金來到廣州,住在惠新東街文化生活出版社,繼續編輯著名抗日愛國期刊《烽火》旬刊。《烽火》前身是《吶喊》,抗戰爆發時由上海4家文學雜志共同創辦,以填補抗戰開始后文藝陣地上的空白,由茅盾和巴金主持。1937年底日軍侵占上海,該刊物改名為《烽火》遷到廣州。為了讓這些小冊子如期出版,巴金把主要的時間都花在《烽火》上,他不僅自己徹夜趕寫文章,還與朋友們寫信廣泛約稿。有時候,校好的校樣得趕快送回印刷局,為抓緊時間,在空襲警報尚未解除之時,巴金冒著生命危險往印刷局送刊物校樣;還有的時候,刊物排好了放在印刷局,卻無法同讀者見面,因為印刷工人走掉,而書店也陸續撤退了。好不容易刊物印出來了,八九千冊的刊物,有一大半要打包寄到各地去,為了躲避白天敵機的轟炸,這樣的工作只能在晚上加班加點地做。然而,隨著敵人的侵略的步伐越逼越近,將生死置之度外的巴金拼盡全力,也不能保證《烽火》按期出版了。
1938年10月20日凌晨,剛剛度過一個不眠之夜的巴金,佇立在四樓的露臺上,凝視著仍在黑暗中沉睡的城市,擔心它即將到來的命運。即使在日軍飛機的幾個月的狂轟濫炸下仍生機勃勃的廣州城,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夜晚,顯得特別安靜。傍晚時分,警察曾挨門挨戶來通知說,敵機明天要來大轟炸,勸人民離開市區。日軍早已越過博羅進犯增城,幾小時內便可來到廣州。他腦海里浮現了附近的海珠橋和珠江。幾個小時后,那一道橋是否還能連接兩岸,那一江水還能不染一點血跡?

敵機的轟炸,轟炸過后的廢墟、殘缺的尸體、血污和傷者痛苦的呼號,巴金并不陌生,也早已處亂不驚。他只是遺憾和擔心,最新一期刊物還不曾付梓。后來在《烽火小叢書》卷前語中,巴金記述道:“第二天黃昏倉皇離開廣州,我除了簡單行李之外,還帶著本期‘文叢’的紙型,21期的‘烽火’半月刊雖已全部排梓,可是它沒有制成紙型的幸運,便在21日廣州市的大火中化為灰燼了……這本小刊物的印成,雖然對抗戰偉業沒有什么貢獻,但它也可以作為對敵人暴力的一個答復:我們的文化是任何暴力所不能摧毀的,我們廣大的肥沃的土地到處都埋著種子,我們的文化、我們的土地和人民永遠存在。”
所幸,另一團“火”已在作家心中點燃。在廣州的日子里,巴金冒敵機的轟炸,開始了抗戰三部曲《火》的創作。巴金曾說,“我寫小說,不僅想發散我的熱情,宣泄我的悲憤,并且想鼓舞別人的勇氣,鞏固別人的信仰。我還想使人從一些簡單的年輕人的活動里看出未來中國的希望。”在作家周立民看來,戰爭、國難,使巴金從大家庭中走出來,看到了民眾真實的生活和苦難,蛻變成為一個成熟的作家,“抗戰時期的創作在巴金整個創作生涯中是最重要的。”
1938年7月,巴金從廣州短暫返回上海租界“孤島”,寫下了《做一個戰士》:
一個年輕的朋友寫信問我:“應該做一個什么樣的人?”我回答他:“做一個戰士。”
另一個朋友問我:“怎樣對付生活?”我仍舊答道,“做一個戰士。”
……
在這個時代,戰士是最需要的。但是這樣的戰士并不一定要持槍上戰場。他的武器也不一定是槍彈。他的武器還可以是知識、信仰和堅強的意志。他并不一定要流仇敵的血,卻能更有把握地致敵人的死命。
巴金就是懷著“做一個戰士”的決心,在抗日戰火中勤奮寫作,用文字的力量抗擊日軍的侵略。1937年至1945年八年抗戰期間,巴金開始了一路流亡的過程,先后輾轉上海、武漢、廣州、桂林、成都、重慶、昆明、貴陽等地,足跡橫跨半個中國。炮火紛飛的歲月里,他的筆卻從未停止。他常常在一個城市剛安定下來就被迫空手離開,隨身只攜帶了一些稿紙。在這樣四處奔波,顛沛流離的日子里,他依舊寫作、出版了長篇小說《春》、《秋》、抗戰三部曲《火》,中篇小說《憩園》、《利娜》,短篇小說集《小人小事》、《還魂草》,散文集《夢與醉》、《旅途通訊》、《黑土》、《無題》、《龍、虎、狗》、《廢園外》,雜文集《控訴》、《感想》等作品,主編或參與編輯《烽火》周刊、《烽火》叢書等。
在此期間,巴金還翻譯了大量反法西斯戰爭作品,包括《西班牙的血》、《一個西班牙戰士底死》、《西班牙在前進中》、《西班牙的苦難》等介紹反映西班牙內戰的文藝作品,用盜來的人類文明之火點燃同胞心中的抗戰熱情。
就像巴金在一篇《廣州在轟炸》的通訊中寫的那樣,“倒下去的被人埋葬,活的更加努力從事工作。事情是做不完的,沒有人愿意放棄自己的責任;但是倘使輪到自己閉上眼睛,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麼遺憾。”
黎明終至。1945年8月,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在重慶,巴金擠在“精神堡壘”前面狂歡的人群中放聲大笑。“我只覺得壓在我頭上的一個可怕的長的夢魘去掉了。一個濃黑的暗夜發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