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國內文化研究界,一個非常流行的觀點認為文化研究是一項反體制的思想探索與學術研究領域。結合中國當下的學術生態及文化研究機構的實際情況,本文對此提出了商榷。從理論上,我們可以不把文化研究看作是一門學科,但在現實情況下,這種以非學科化自詡的思想-知識探索活動,必定需要一定的生存空間,而國內文化研究的相關機構、中心等幾乎都建立在高校或官方研究機構內部,這就使得文化研究不可能徹底擺脫體制化的命運。在今天這個學術研究體制化的時代,完全脫離大學而從事文化研究,特別是機構化的文化研究,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關鍵詞:文化研究;體制化;學科化
文化研究的體制化與反體制化、學科化與反學科化本身就是文化研究的一個重要問題,無論在西方還是在中國,這個話題都經歷了并仍然在經歷長久而熱烈的論爭。這個問題牽涉到文化研究的知識定位和發展遠景,其意義不可小覷。本文主要梳理、分析國內文化研究界在這個問題上的觀點與論爭,結合中國的特殊語境和文化研究機構的實際情況,嘗試為中國文化研究與體制及學科建制的關系提出一些建設性的意見。
一體制化與學科化
體制化與學科化緊密相關但又并不等同。現在的大學體制很大程度上是依據學科建構的,大學的院系是大學體制及其日常運作的基本構架,而院系設置的基本依據就是學科。以人文科學為例。新中國成立后的院系基本上按照哲學、歷史、中文設立,一般綜合性院校都有這三個系。上世紀末、本世紀初以來時興系改院,很多大學把哲學、歷史、中文合并為“人文學院”,但人文學院之下仍然分為文史哲三個系。因此,文化研究的體制化問題首先就集中在文化研究與學科的關系:文化研究是否是一門學科?是否需要進行學科化建制?
關于文化研究的學科定位,有一個比較普遍的認識,認為文化研究是一門跨學科或超學科乃至反學科的學術探索領域。所有這些術語所表達的一個共同認識是:文化研究并不是一門嚴格意義上的學科,雖然它與其他眾多學科,如文學、社會學、哲學、政治學、歷史學、傳播學、人類學、經濟學等緊密相關。用一個形象說法就是:文化研究“在學科之間游走”①,文化研究是“學科大聯合”②。文化研究學者幾乎異口同聲地質疑、批評乃至聲討文化研究的學科化建制,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學科化建制會使得文化研究弱化乃至失去參與現實、批評現實的干預功能,降低乃至扼殺其公共性。所有這些認識都建立在對當下學科體制的僵化及其強大的同化能力這一判斷上。
周憲教授指出,在今天高度學科化、體制化的學術環境下,文化研究的命運并不容樂觀,這體現在文化研究的高度學科化已經在相當程度上改變了文化研究原有的反叛性和顛覆性,使它歸順為某種符合現行學科體制和規范的“馴順知識”。它在課堂上被講授,作為教材翻印出版,作為學科加以建設,作為學術論文發表在專業雜志上,作為職稱晉升的籌碼而轉化為文化資本。文化研究的“反學科性”正在被“學科性”加以規訓,最終甚至淪為只有少數專家學者進行交流的密語。為此,周憲認為:“文化研究是對體制化和學院化的權力/知識共謀構架的顛覆與反叛,意在恣肆縱橫不受拘束地切入社會文化現實問題。”非學科化、非體制化是確保文化研究批判性的關鍵所在。③
問題在于,從理論上,我們可以不把文化研究看作是一門學科,但在現實情況下,這種以非學科化自詡的知識探索活動必定需要一定的生存空間,而由于研究者的學術背景及體制化身份,特別是中國內地民間社會的發育不全,文化研究的相關機構、中心等都建立在高校或官方研究機構內部,這就使得文化研究不可能徹底擺脫體制化的命運,包括管理體制、科研評價體制、職稱評定體制、經費資助體制等。
文化研究的非學科、反學科,并不意味著非體制化,更不意味著脫離大學。在今天這個學術研究體制化的時代,完全脫離大學而從事文化研究,特別是機構化的文化研究,基本上是不可能的。甚至在一定意義上說,依附于大學體制而又獨立于大學的常規學科化建制,已經成為很多文化研究機構的自覺(或許也是無奈的)選擇。事實上,大學體制也不是鐵板一塊的,在大學體制內部可以建立非學科化的文化研究機構,它一方面享受大學的經費和其他支持(比如辦公場所、圖書資料等),另一方面又保持相對于學科的獨立性。即使是英國伯明翰大學當代文化研究中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與大學體制保持了不即不離的關系。一方面,中心有自己的資金來源、研究理念、工作方式,并不完全依托大學,也不招收本科生;但是另一方面,它依然還是要使用大學的各種資源,還是要招收研究生,研究人員也要在大學評職稱,等等。中國的情況也是如此。
因此,要闡明文化研究與大學體制的關系問題,需要分析現行大學體制和學科體制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就算是學科體制,它已經徹底僵化了么?),對于這些問題,目前學術界顯然還缺乏具體分析。
二國內幾個文化研究機構的建制
盡管反體制化和反學科化的聲音似乎一邊倒地占據了上風,但是實際上國內和國外的文化研究幾乎全部依托大學(或者設立在院系,或者直屬大學,無論何種情況,這都意味著文化研究由此獲得了體制在人力和物力方面不同程度的支持),由于國內所有大學幾乎都是體制內大學,因此,大學中的文化研究顯然已經在不同程度上體制化了。
文化研究建制化的重要標志和具體形式主要體現在相關研究與教學機構的建立、相關學位的設置、相關期刊的出版,以及相關研究活動和教學活動的展開等。其中機構的建立是關鍵環節。如上所述,在大學內建立機構并不一定意味著全方位的體制化,特別是并不意味著徹底的學科化或完全喪失其相對獨立的立場與運作空間,包括其批判性和公共性。下面不妨舉幾個例子。
例一,北京大學文化研究工作坊。
1995年10月,戴錦華在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內成立了“文化研究工作坊”,其正式名稱頗為拗口:“北京大學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文化研究研究室。”對于這個機構的設立,戴錦華指出:“對我說來,這與其說是文化研究作為一個新的學術研究領域,開始了其機構化的過程,不如說,它更多地是為我和同學們分享我的社會關注提供了一個學術空間。”也就是說,戴錦華并不把這個機構看作是文化研究體制化的一個標志。這個機構并沒有正式的人員編制、沒有來自體制的財政撥款或其他方面的支持,也并不對體制有什么明確的責任、義務或任務等。戴錦華進一步指出了這個研究室做文化研究的立場、主題和方法等,即以大眾文化或曰流行文化為研究對象的領域,以社會批判為立場,以中國社會變遷與重構中的階級、性別、種族的多重呈現與復雜表述為關注主題,努力對豐富而復雜的中國當代文化做出解答。④但是研究室所依托的“比較文學與比較文化研究所”仍然還是北京大學這個官辦重點大學內的一個機構,有來自學校或學院的資費和其他方面的支持(比如場地和圖書資料)。
2008年12月,工作坊擴建為“電影與文化研究中心”。這次擴建突出了電影研究的分量,并在電影研究與文化研究兩者之間形成“互相利用”的關系:電影研究借助文化研究拓寬了其研究的視野和方法,文化研究也借助電影研究更加靠近傳統學科。
例二,上海師范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
1998年9月成立的上海師范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⑤是透視當代中國文化研究體制與學科歸屬的更典型例子。這是一個以都市文化、特別是上海文化為研究對象的跨學科研究機構,其研究對象幾乎涉及都市文化的所有方面,如都市景觀、都市空間、都市歷史、都市小說、都市市民生活、都市比較、都市大眾文化、網絡文化,等等。因此,都市文化研究顯然超越了傳統的學科門類,具有突出的跨學科性或學科間性。⑥但另一方面,中心又在2004年被批準為教育部普通高等學校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這顯然標志著中心獲得了官方機構身份以及穩定的經濟資助,體制化色彩明顯加強,其在校內的地位當然也非其他研究機構可比,中心有獨立編制,有專職領導機構(一般這類教育部的基地都是屬于處級單位,基地主任為正處級干部),還設有學術委員會。但與一般以學科為單位的院系不同的是,中心成員既有本校的和專職的,也有兼職的和校外的,顯得較為靈活。中心之下還設有當代都市文化研究、國際都市文化比較研究和都市文化史研究三個研究方向以及相應的研究室,有信息資料室和辦公室,負責圖書信息資料的管理,以及中心日常事務和對外交流聯系的事務。就中心的學術刊物《都市文化研究》(目前已出到第六輯)而言,同樣體現出體制化和跨學科化的雙重特征:一方面是依附于學校的體制,另一方面又較學報更不受學科的制約。⑦
例三,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
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Program in Cultural Studies)成立于2004年7月1日,隸屬上海大學文學院,是目前國內第一個正式命名為“系”的機構,但這個中文所謂的“系”,其英文為program,一般譯為“項目規劃”,與傳統意義上的院(school)、系(department)有所不同。這個名稱及其英譯本身就呈現出豐富的意味。一方面,該系側重跨學科的學術研究,是一個跨專業的研究型機構,但同時也納入學校和文學院的統一招生計劃,培養博士和碩士研究生。與一般學科不同的是,文化研究系明確指出自己旨在培養眼界開闊、能夠批判性地深入分析和研究當代中國文化的專門人才。比如,其博士生的培養目標是這樣的:
1、具有歷史深度的全球社會和文化視野;
2、能洞悉當代支配性的文化生產機制之復雜運作的分析能力;
3、開闊(不只是西方式的)而活躍的理論思維及其相應的語言能力;
4、在現有條件下推進良性文化發展的實踐意愿及其能力;
5、對于優秀/美好的社會文化前景的想象力和信心。⑧
任何一個以學科為單位建立的院系(比如文學院或中文系)都不可能這樣來規定和描述自己的培養目標,透視這個體制內的文化研究教學兼研究機構,對于我們理解文化研究與大學體制及學科建制的關系,非常具有典型意義。
按照文化研究系的創始人王曉明教授的說法,該系是“硬著頭皮擠入現行大學體制”⑨,這體現了文化研究在當下的微妙處境:雖然硬著頭皮,但是依然必須擠進去。他認為,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文化研究的基本立場之一就是反體制。可是,在中國目前政府為大的體制環境下,幾乎所有重要的資源都在體制內。如果不進入現行大學體制,不向這個體制借力(信息渠道、經費等),文化研究可以說根本就開展不起來。正是在這種考慮下,王曉明才要成立文化研究系,但成立這樣的系,并不是向體制投降,或無原則地接受體制尤其是學科體制的安排,唯學科規范是從。王曉明指出了文化研究系的一個明確原則:文化研究并非一門如“中國現代文學”那樣的專業或一個學科(discipline),而是一種看待文化和社會的思想方法(approach),一種不受狹隘專業限制的學術視野。為此他們做了如下的探索實踐:首先,不組建文化研究的學士學位課程,只提供本科選修課。鼓勵學生在完整地接受某個專業的系統知識訓練之后,再來修讀文化研究的課程;其次,雖然設立文化研究的研究生學位課程,但無論碩士還是博士課程,都只是組成一個研究方向而非一整個專業,隸屬于其他專業;再次;與課程的“跨學科”相配合,文化研究系只組建一個規模很小的專職教師編制:作為系的最高機構的系務委員會,其11位成員(包括系主任),則分別來自校內的其他5個機構:中文系、社會學系、影視藝術系、傳媒系和知識產權學院。王曉明希望能用這樣的制度,克服文化研究的體制化教學所必然會孕育的專業化傾向;最后,不斷推動文化研究的教學跨越大學的圍墻,進入廣闊的社會空間(比如組織各種針對中國當下現實狀況的討論會或座談會)。
即便如此,王曉明仍認為,文化研究既然在體制內生存,就無法逃脫尷尬境地,要想在大學開拓一個文化研究的獨立空間,須先替文化研究掙得一個作為獨立“學科”的地位,而要說文化研究是一個獨立“學科”,就必須確定它有自己專門的、從其他學科的窗口望不見的研究對象,以及相應的分析理論和方法。單說它是一個approach顯然不夠。⑩
例四,首都師范大學文化研究院。
2012年2月14日,首都師范大學文化研究院(Institute for Cultural Studies,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簡稱“ICS”)正式成立。該院是北京市委市政府正式批準成立的全額撥款事業單位,歸口北京市教育委員會,是首都師范大學與民進北京市委協同建設的學術研究與政策咨詢機構,從這里可以看出該院的官方身份更加突出。
但研究院設在首都師范大學,不同于直接隸屬政府的研究機構(比如中央政策研究室或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而且文化研究院并不因為自己的準官方身份而放棄自己的獨立立場。它這樣描述自己的“宗旨”:“研究院以學術研究為本,以國家文化中心的頂層設計為中心任務,致力于研究國家與北京文化發展面臨的重大理論和實踐問題,為政府戰略決策提供學術支持和政策建議,努力打造兼具學術型思想庫與研究型智庫雙重身份的高端科研機構。”其兼顧學術研究和政策咨詢的雙重定位要求非常明顯。這個定位也體現在研究院的十六字院訓中,“學術本位,公共關懷,首都意識,全球視野”。把學術本位和公共關懷放在首位,顯然是為了強調研究院的獨立性(相對于官方的政策制定機構)和公共性(相對于狹隘的專業性)。研究院和其他類似的文化產業、公共文化服務類研究機構的差別,主要體現在它突出的前沿性訴求:“研究院致力于當下文化前沿問題的研究,積極回應國家與北京文化發展的最新動態,密切關注高新技術條件下與轉型社會語境下出現的最新文學藝術形態,并與國際人文社會科學發展的最新趨勢保持一致。”同時,研究院也非常強調其社會介入功能,“在展開學術研究的同時,研究院還將積極介入各種形式的文化活動,特別是活躍于民間的、富有實驗精神和創造活力的文學藝術實踐,以實際行動介入城市的文化實踐過程,獲得直接的、鮮活的文化體驗,為學術研究與政策咨詢注入新鮮活力與現實依據,實現社會實踐和學術研究的辯證互補”。
三文化研究的招生制度
招生制度是大學體制的重要組成部分,審視文化研究的招生制度及其與學科框架下院系招生制度的差別,是考察其與大學體制之間關系的有效切入口。
大學體制是以學科為單位的,而教育部的學科目錄中沒有文化研究這個一級學科,因此,文化研究一般作為一級學科(多為中國語言文學)之下的二級學科或二級學科(多為現代文學或文藝學)之下的一個研究方向來招生。這或可視作文化研究向學科體制妥協的一個標志,其背景則是國家對二級學科設置管理的逐步放開,很多大學具有自主設置方向的權力。在這樣的背景下,文化研究作為二級學科逐步在一些高校設置起來,從2002年至今,部分高校所設置的國家學位辦備案的文化研究或相關的二級學科有:
相關高校在具體的研究生招生中,與文化研究相關的二級學科或相關的研究方向設置情況如下:
首都師范大學:博士在2009年設立文化研究二級學科招生(教育部顯示是2007年備案設立文化研究二級學科),有兩個方向文化研究和文化詩學,后只有文化研究一個方向。這一新設置的二級學科所考兩門專業課為“西方文化研究理論”和“當代中國文藝思潮與文化熱點”(有些年份所考的名稱有所不同,如“西方文化理論”和“當代中國文化研究”)。碩士在2013年才設立與博士招生同樣的“文化研究”二級學科。以前是文藝學二級學科。
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文化研究系在2004年成立后,即在中文、社會學、影視藝術等博士點內設立文化研究方向,招收博士生(其學位仍是原專業)。2010年和2011年先后與中文系合作,建立獨立的文化研究碩士點和博士點,在2011和2012年開始招收學位為文化研究的碩士生和博士生。2013年文化研究系招收獨立的文化研究碩士、博士,并下設2-3個方向,碩士下設“都市文化與日常生活分析”、“新媒體文化分析”兩個研究方向,博士下設“都市文化與日常生活分析”、“中國革命與社會主義文化研究”和“性別與文化研究”三個方向。
北京外國語大學:2008年開始招收文化研究方向博士研究生,在新增二級學科“比較文學與跨文化研究”(2004年新增,2008年開始招收此學科專業的博士研究生)下設西方文論與文化研究方向,但主要側重理論,以文學理論的教授為主(當然,20世紀后期以降的文學理論和文化理論多有重合)。學生選題與寫作會涉及到文化研究,但不以文化研究為主。從其入學考試的專業科目“現代西方文論”和“現代西方思想史”中可以看出其兼顧學科和跨學科的雙重傾向。在碩士研究生招生方面,北外于2008年成立外國文學所,設立“英美文論與文化研究”和“西方文論和文化研究”兩個招生方向(2009年之后,只招收“英美文論與文化研究”方向研究生)。
除此之外,在北京語言大學,博士從2006年開始,碩士從2004年開始,設立“批評史與文化研究”方向。在四川大學,博士碩士都是于2004年設立“文學批評”二級學科,下設“文化研究”與“文化產業運作與管理”方向。在南京大學,博士自2006年開始設有“西方美學與文化研究”,2008年改為“西方文論與文化研究”,2009年開始設立“文化研究”方向,但到2013年,卻沒有了文化研究方向,由“當代文化研究”方向替代,碩士還設有“視覺文化”方向。
此外,有的高校沒有設立文化研究的二級學科,但也有的在文藝學二級學科之下,設立文化研究及其相關的研究方向,如中國人民大學金元浦教授在文藝學下有“文化研究與文化詩學”方向,復旦大學的陸揚教授從2007年招收的博士方向為“文藝理論與文化研究”。
文化研究作為新設置的二級學科(或二級學科之下的方向),一方面與國家政策的放開有關,另一方面與相關研究人員的學術道路有關,但其中名稱繁雜,變化不定,甚至有的不定期設置,這些都給文化研究的研究生招生帶來了一定的不穩定性,如此,文化研究作為成熟的二級學科能否真正建立起來,還有一定的道路要走。但無論何種情況,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把文化研究和原有的二級學科捆綁在一起(無論是招生方向還是課程設置)。
四文化研究期刊的體制困境與突圍
審視文化研究與體制化的關系,還可以從期刊的角度切入。在文化研究領域,有兩份很有影響力的期刊,一是北方以首都師范大學陶東風為主編(之一)的《文化研究》,另一個是南方以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王曉明為主編(之一)的《熱風學術》。兩份期刊對推動文化研究產生了重大影響。分析這兩份期刊如何在體制困境中突圍,對我們理解文化研究與體制的關系具有重要意義。
2000年6月,國內第一本文化研究專門刊物《文化研究》創刊,在第1輯《前言》中,主編陶東風指出了創辦《文化研究》的宗旨是“介紹西方的文化研究(包括理論家、理論觀點及流派等)與推進中國自己的文化研究并重”。而其內容則涉及:“介紹國外文化研究的歷史、最新研究成果以及中國的文化理論家,翻譯西方文化研究的經典文獻,研討中國當代文化問題(如大眾文化問題、傳媒與公共性問題、后殖民批評問題、民族文化認同與族性政治問題、性別政治問題、文化研究與人文學科重建問題、知識分子角色與功能問題等),考辨西方文化理論在中國的傳播與運用,探索西方文化理論與中國本土經驗之關系等。”顯然,這個定位和一般人文社會科學刊物的定位是有區別的,后者的欄目設置大多仍然遵循文學、歷史學、哲學、社會學、政治學等傳統的學科分類。
文化研究在傳入中國之后,立即顯示出了其旺盛的生命力和巨大的影響力,成為中國人文學科和社會學科之外新的知識-理論增長點。在這種情況下,創辦《文化研究》這樣的學術期刊無疑是適時之舉。但這份懷著美好愿望、負載巨大現實意義的學術期刊,真正辦起來卻困難重重。我們先看下面這張截止到2013年3月的《文化研究》1-14輯的統計表:
這張表很明晰地呈現出了《文化研究》在編輯出版過程中的坎坷經歷。首先是出版社一換再換,一共才14輯,卻有四家出版社參與出版。其次是出版時間不確定。這種不確定雖然與約不到好的稿件有一定關系,但與出版社頻繁更換也緊密相聯。比如在第4輯到第5輯更換出版社之間空了近兩年,2004年一整年就沒有出版。第8輯到第9輯更換出版社之間也有一年多,2009年一整年也沒有出版,不僅無法實現一年出兩輯的最初設想,一年出一輯竟然也難以實現,實在讓人唏噓感嘆。再次,主辦方有一定的變化。最初可以說是陶東風集合了一批對文化研究感興趣、希望為文化研究做點事的學者教授,如金元浦教授、高丙中先生一起出版的,帶有明顯的個人色彩。后來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參與進來,主辦過一期,再后來是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和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合辦。2012年,隨著首都師范大學文化研究院的成立,變成了首都師范大學文化研究院和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合辦。主辦方的變動一方面與學術聯合有關系,比如身為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院長的周憲先生在文化研究方面有很高的建樹,他的加入顯然可以增強期刊的勢力和影響力;另一方面,主辦方設立的背后有明顯的經濟考慮,尤其是在第9輯之后,刊物有了明確的資金資助,也就是從這輯開始,《文化研究》的出版才算真正走向正規,當年(2010年)就出了兩期。
由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文化研究》所走的路的確不是很平坦,但這絕不是因為期刊本身的質量出現了什么問題。主編陶東風一再強調把刊物的學術質量看得高于一切,寧缺毋濫。事實也雄辯地證明,《文化研究》所刊文章絕對是經得住時間考驗的。2008年《文化研究》被確定為2008-2009年的CSSCI來源集刊,正明確顯示了它的質量。其實,《文化研究》所走不平坦之路的背后,有著深刻的體制方面的原因。中國的學術期刊由國家新聞出版署統一管理,必須有出版署的刊號才能成為正式刊物,獲得體制的承認,而文化研究一直沒有能獲得刊號(其他大學的叢刊也同樣如此),因此只能通過以書代刊方式找出版社出版。又由于其較高的學術性,此類叢刊不僅在經濟上基本無利可圖,而且在當下學術評獎機制下,此類非正式學術期刊對學者而言也沒有多大的資源利用價值。由此,出版社不愿意接受這種刊物,作者不愿意投稿都是可以理解的。
為了突出重圍,《文化研究》叢刊不得不在正式刊號之外尋求與體制的合作,以便解決資金來源問題(以免不斷變換合作方或尋找極不穩定的臨時資助)。成為首都師范大學文化研究院的院辦刊物之后,《文化研究》顯然獲得了來自體制內穩定而充足的資金支持,出版周期變得相對穩定。
但與體制結合并非必然使刊物在內容和辦刊宗旨上失去自身的獨立性,成為御用刊物。事實上我們看到,無論是與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首都師范大學文學院合辦,還是成為文化研究院的院辦刊物,《文化研究》一如既往地堅持自己的辦刊理念和方向,沒有因此而失去其民間立場以及對稿件質量的嚴格要求,當然也沒有按照一般刊物的學科板塊辦刊。《文化研究》1-12輯發表的文章,包括訪談、資料庫、關鍵詞在內共229篇,每輯平均約19篇。在編排體例上,除第一期沒有專題之外,其他各輯都有專題,主要的專題包括:視覺文化;身體消費與政治;大眾傳播;影視(影像);亞文化;粉絲、明星文化;性別;種族;文化機構;空間問題;話語分析;文化記憶;文學與文化;文化與權力;知識分子專題(紀念哈貝馬斯和布迪厄)等。這些專題幾乎涵蓋了文化研究的所有方面,同時也徹底打破了國內正式人文社會科學刊物以學科為單位條塊分割的弊端(這種條塊分割實際上以版面爭奪的形式顯示了學科之間的力量角逐,其結果常常是達成妥協,也就是每期刊物都要有每個學科一定數量的文章,這點尤以大學學報為甚)。《文化研究》第8輯甚至用了幾乎整整一期篇幅(16篇文章)來探討“文化研究的中國問題與中國視角”,關注文化研究本土化問題。
與《文化研究》的命運多舛不同,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所出版的《熱風學術》輯刊及其相關的“熱風”系列叢書,卻順利得多。《熱風學術》已出版的6輯,除第1輯由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之外,其他均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而且從第3輯開始,還受到了上海市第三期重點學科(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資助。即便沒有專項資助,在文化研究系的支持下,出版也不會有多大問題。可見,《熱風學術》從一開始就有較高的體制化程度。
《熱風學術》在出版中所經受的困難,主要來自學術研究的輿論環境,也就是是否可以對自己面對的現實問題進行深入討論,如何才能產生“有穿透力的思考”。這種焦慮其實也是《文化研究》所面臨的。如果我們把這兩份期刊面臨的問題合在一起看,其實都與體制有不同程度的關系,比如,深入研究現實生活中的重大問題會遭遇輿論管理的麻煩;體制中的學術評價體系造成了沒有多少人向這類刊物投稿,導致組稿困難。等等。
從欄目設置看,《熱風學術》更大程度地打破了學科的樊籬,比如這樣的欄目:“閱讀當下”“重返現場”“再解讀”“理論·翻譯”“熱風·觀察”“熱風·論壇”“邊緣記憶”等,更加靈活和詩化。在第1輯的“編后記”中,編者非常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跨學科意識和立場,體現“對當下中國的各種問題以學術性的思考和回應”:
《熱風學術》將堅持一種跨學科的學術視野和研究方法,努力為當代社會、歷史、政治、經濟、文學、文化等諸多學科構建一座公共交流的平臺,并企望在這種交流中找到當代中國真正的問題所在,從而能給予真正嚴肅的、認真的、切實的學術回應。我們同時希望把當代中國置放于全球乃至更為復雜的語境中給予學術考察,因此,“問題”意識將構成《熱風學術》主要的學術動力之一。《熱風學術》致力于對當代中國的考察和研究,無意回避當代中國歷史和現實的巨大挑戰,相反,我們將致力于對這種挑戰的積極回應。
當代意識、問題取向并由此形成關于中國問題的新理論和新范式。以“閱讀當下”這個欄目為例,我們可以具體了解一下《熱風學術》的辦刊風格。《熱風學術》目前已經出版的“閱讀當下”的幾個主題是:房地產與城市空間問題,傳媒與生活建構問題,三農問題的當下反思,教育與社會關切問題,網絡游戲與生活新方式問題,勞動的意義和美感的喪失問題。所有這些問題都極具當下性,可以說是當今社會所突顯出來的基本問題,根本不能歸納到現有的學科中。比如第3輯的“閱讀當下”欄目關注三農問題,針對這個問題發表了7篇文章,這些文章從不同側面闡述了改革開放以后農村、農民所存在的問題,如農村老年人自殺問題、婆媳關系與夫妻關系問題、農村的宗教信仰問題、農民身份的變遷問題等,這些文章通過對這些問題解讀,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就是改革開放雖然使農民獲得了實惠,但農村的“苦”、“窮”和“危險”并沒有因此而解決,農民內部各種關系、新的矛盾和壓抑,農村不同區域之間的階級和文化差異,不是原有的“三農問題”概念所能概括的,此前的“苦”、“窮”和“危險”有了新的更為深刻的內涵。這表現在農村文化的失落和凋敗,維系農村社會倫理關系、道德價值取向的危機,社會核心從社會到家庭,再到個人本位的轉移,這些不是簡單的溫飽“實惠”政策所能處理和解決的。而且,在今天,它還深刻地卷入到了全球化、金融危機等大背景中,問題顯得更為復雜。這就早已超越了農業、農村、農民問題,而是整個社會文化及其未來的大問題。因此,在農民獲得經濟實惠的同時,必須關注他們的文化、心理上的實惠,否則這經濟上的實惠也會大打折扣。
除了這些專題之外,《熱風學術》還特別關注了“5·12大地震”、“全球金融危機問題”等當下發生的重大事件,并作出了分析和闡述,體現了熱風學術對現實的強烈關注。
簡單的結論
正如前文所論,文化研究的體制化并非必然是文化研究的末日。簡單地把文化研究與體制對立起來,過度強調文化研究必須完全脫離體制,在目前情況下是一個難以實現的烏托邦,甚至只能使它陷入窮途末路(光一個經費問題就幾乎難以解決)。文化研究在當下中國的發展,一方面需要文化研究學者們對學術的執著信念,以及所謂“自由之精神,獨立之思想”;另一方面,我們應當看到,當下的大學體制并不是鐵板一塊,政府和大學甚至都不同程度地在倡導跨學科研究,鼓勵成立相對獨立于學科樊籬的、問題導向的、著眼于公共參與的研究機構。因此,文化研究者經過努力可以利用體制讓渡出的空間、體制內的資源開展研究。這當然需要研究者的智慧和策略。有些論者往往一方面過分夸大了文化研究的“純潔性”,或者把批判性、獨立性與徹底脫離體制等同起來,另一方面也過分夸大體制的封閉性和僵化程度,進而把兩者徹底對立起來。
注釋:
①參見陶東風《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頁。
②關于文化研究的學科定位問題,可參閱金元浦《文化研究:學科大聯合的事業》,《社會科學戰線》2005年第1期。羅鋼、孟登迎:《文化研究與反學科的知識實踐》,《文藝研究》2002年第4期等。
③周憲:《文化研究:為何并如何?》,《文藝研究》2007年第6期。當然,國內學者關于文化研究反學科或非學科化的觀點,其理論資源基本上來自西方。我本人在《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一書中就分別引用了格羅斯伯格、杜林、特納、霍爾等人的言論,闡述文化研究并不是一門獨立的學科,甚至是以反學科為己任。比如引述西蒙·杜林的話:“文化研究是不斷流行起來的研究領域,但是它不是與其他學科相似的學院式學科,它既不擁有界定的方法論,也沒有清楚劃定的研究領域。”引述特納的話:“文化研究的動力部分地來自對于學科的挑戰,正因為這樣,它總是不愿意成為學科之一。”霍爾從文化研究的發展狀況指出:“文化研究擁有多種話語,以及諸多不同的歷史,它是由多種形構組成的系統……它有許多軌跡,許多人都曾經并正在通過不同的軌跡進入文化研究;它是由一系列不同的方法與理論立場建構的,所有這些立場都處于論爭中。”參見陶東風《文化研究:西方與中國》,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5頁。
④戴錦華:《書寫文化英雄世紀之交的文化研究·后記》,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25-326頁。
⑤網址:http://www.ucs.org.cn。
⑥參閱孫遜《都市文化研究:一門世界性的前沿學科》,《光明日報》,2005年9月13日。
⑦亦可參閱《上海師范大學都市文化研究中心簡介》,《江西社會科學》2005年第3期。
⑧碩士生的培養目標也是這五條,只是要求降低了點。
⑨⑩王曉明:《文化研究的三道難題以上海大學文化研究系為例》,《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
均見首都師范大學文化研究院網站,http://www.bjcs.edu.cn/cn/。
可參見國務院學位辦、教育部辦公廳等部門下發的幾個相關文件,如《關于做好博士學位授權一級學科范圍內自主設置學科、專業工作的幾點意見》(學位[2002]47號),《關于做好博士學位授權一級學科范圍內自主設置學科、專業備案工作的通知》(學位辦[2002]84號),《學位授予和人才培養學科目錄設置與管理辦法》,《授予博士、碩士學位和培養研究生的二級學科自主設置實施細則》,《關于做好授予博士、碩士學位和培養研究生的二級學科自主設置工作的通知》(學位辦[2011]12號),《關于二級學科自主設置有關問題的通知》(學位辦便字20120301號)等。均來自教育部網站,http://www.moe.gov.cn。
陸揚本人回憶說是2007年開始,但從招收目錄來看,是2008年。
陶東風等主編《文化研究·前言》(第1輯),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4-5頁。
比如第4輯面對教育問題時的焦慮,參見《熱風學術》第4輯“編后記”,第332頁。
王曉明、蔡翔主編《熱風學術·編后記》(第1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64頁。
王曉明、蔡翔主編《熱風學術·編后記》(第3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20頁。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目前國內體制對文化研究的態度比文化研究當初在英國伯明翰大學的境遇甚至還好些。當初伯明翰大學一些院系的教授甚至聯名寫信,反對成立什么文化研究中心。
(作者單位:長江大學文學院。本文系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發展報告項目“文化研究發展年度報告”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3JBGP031)
責任編輯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