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 曉 寒
城市和城市以外
湖南 曉 寒
我站在城市的規則里,打量城市以外,我看見我唯一的一滴血,天幕下沉睡著悲傷的草垛,草垛與草垛之間,隔著幾只鳥的距離,幾個人的距離,幾間泥巴屋的距離,我聽到了它們的呼吸,像初生的嬰兒的呼吸一樣,在夜色里靜默,安詳。
草蟲歌唱,我揮舞著鐮刀,割下高高的水稻、高粱和玉米。我的鐮刀閃著古劍一樣的光芒,和我的情緒一起飛舞,沒有聲音,像一條暗河奔流。就如當年那個長著大胡子的史特勞斯那樣,讓一條流經十個國家的河流,揚起一世界的浪花。
我不能直起腰來。鋒利的陽光打在我的鐮刀上,當當作響。
我把鐮刀高高舉起,在它憤怒的表情中,最后一棵稻子倒下,最后一棵高粱倒下,最后一棵玉米倒下,轟隆隆地響,就像一茬茬的人倒下。我把一群羊趕回家,把一群在河里反芻的鴨趕向野外,黑夜把我徹底圍剿。
土地安靜了,空空蕩蕩。沒有一只鳥,沒有一個人,連一盞螢火也沒有。沒有聲音,連風的聲音也沒有。黑暗無邊無際,像海浪一樣打過來,嘩——嘩——打濕了故鄉,也打濕了我。
我把山、土地、田野、河流、房屋都想象成城市里的燈火,我想象的時候,故鄉的一切便在我眼睛里哇哇地亮了,我家那只狗身上的毛也亮了。亮堂堂的故鄉刺得我眼淚嘩啦啦地流,像誰在唱一首歌,從故鄉的東頭一直唱到西頭。
我蕩漾在歌聲里,歌聲把我帶到很遠的地方,故鄉以外,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在那片土地上孤獨地舔舐傷口。
我的鐮刀已經沉睡,我等待它醒來,又害怕它醒來。
轟隆一聲,兩臺車撞在了一起。車屁股碎了,像一顆心碎成一地的冰碴。
車窗里伸出一個女人的腦袋,腦袋走下車來,目光空洞,像黑夜里熄了燈的窗。
我的目光和女人的目光一樣空洞,因為,這至少是我一千次看見撞車。看見車的腦袋和屁股撞得粉碎,碎屑瘋狂地上升,再嚓嚓地跌向行人的腳。
我不習慣在城市里行走,不是因為孤獨,而是因為我的腳害怕。我走過一條又一條街,走過一行又一行行道樹。樹上有頑皮的孩子用石頭刻下的字:我走了,我不再等你。
我的腳總是會瑟瑟發抖,總是看到有無數股的狂風,號叫著,卷著僅有的一片黃葉。
夜里,我用眼睛打量天空,天空像一張褪盡了毛的野獸的皮,看不見月光和星斗。它們的光芒,都被歌廳里輕佻的歌聲覆蓋。
我在屋里種了兩盆蘭花,蘭花長在故鄉的深山,泥土長在故鄉的田野。它們,在我的屋子里老了一年又一年。我認識它們,它們已經忘記了我。
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沒有距離,沒有標簽。我坐在火車上,走在巷道里的時候,總是分不清,這到底是哪一座城市?它叫什么?
午夜里,我經常聽到女人的歌唱和哭泣,伴著汽車的哀號,一些咒罵的聲音。
等我從床上爬起來聽的時候,聲音便停止了。像我的影子,突然間不見了。它躲在黑色的地方,向我發出嘲笑。
站在窗前,一座城市的窗前,我和故鄉只隔著一陣風。
炊煙從風那邊飄來,母親的呼喚從風那邊飄來。還有牛群、羊群的叫聲,狗的叫聲流水的叫聲,一切聲音都從風那邊飄來,像海潮澎湃洶涌。快要抵達我耳邊的時候,戛然而止。
剩下窗前的我,時光在手中沙沙地流動。
我回不到風的另一邊,就像我回不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