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沒有翻閱過 《顧頡剛書信集》 (中華書局,2011年版) 之前,實在難以想像,顧頡剛先生在書信中搭建的社交網絡竟然如此強大,絕對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在那個沒有短信、互聯網、電郵、微博、微信的時代,書信可以說是民國學人最為倚重的“社交媒體”,從書信往來中,基本可以看出這個人的“朋友圈”構成和交友范圍。以書信“朋友圈”的廣度深度而論,胡適先生自然是最厲害的,與“我的朋友胡適之”通信的大人物實在是太多了,橫跨政學兩界,基本上可以編成一本民國名人錄了,不信可以參閱 《胡適書信集》 (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
胡適的朋友多也就罷了,他本就是以圈子野著稱的,而顧頡剛先生有那么多通信的大V“筆友”,的確把我小小震撼了一把,這可是一個搞上古史起家的純學者啊。如果本著外行看熱鬧的閱讀方式,你會在 《顧頡剛書信集》 中發現無數大大小小的名人交友八卦。
《顧頡剛書信集》 中的第一個通信對象是葉圣陶,收入的第一封信寫于1911年,那年,顧先生剛剛十九歲。問題是,葉圣陶遠遠不是顧先生青年時代的朋友,事實上,他們從私塾時代開始,進而是小學,再后來是中學,一直是同學,翻一翻《顧頡剛年譜》 就會知道,顧先生九歲時就認識葉先生了。這兩人絕對絕對是“發小”呀。
這還不止,在 《書信集》 中,還有兩位顧先生的中學同學。一位是大畫家吳湖帆,他爺爺就是晚清重臣吳大澄,顧先生曾寫信向吳湖帆請教秦代金石器物的問題。還有一位中學同學是文史大家王伯祥,《書信集》 中收入了顧先生給他的二十一封信,顧頡剛、王伯祥、葉圣陶這三個人屬于中學時代的死黨,后來都成了大學者。
中學同學都這么厲害了,大學同學那還得了。顧頡剛上的是北京大學,和他交好的同學就至少有傅斯年、羅家倫和俞平伯三位,通信數量最少的也有十八封。
在大學時代,和顧頡剛關系最好的同學應該是傅斯年,用顧在1920年6月給傅的信中所說就是:“我的師友中,最敬愛的是你。”最可怕的是,顧頡剛和傅斯年竟然還是大學室友。
顧頡剛寫給傅斯年的二十四封信大約可以分三個階段。第一封信寫于1918年年底,兩人一開始的關系當然是無比親密,還和羅家倫三人一起發起新潮社,出版 《新潮》 雜志,后來傅斯年還力邀顧頡剛到中山大學共事;但在1931年6月的一封信中,已經可以發現顧傅二人的關系已經處于破裂邊緣,顧頡剛在信中說:“弟生平從未受過此等氣,眼前為之發黑。兄對我既如此,論理正當絕交……此事兄或忘之,弟則深記”;到了1935年,兩人的通信才重新密切了起來,但當年的室友情誼貌似已一去不復返了。
在顧頡剛的通信“朋友圈”中,師長的陣容更是豪華。這其中有李大釗,顧頡剛雖未聽過李大釗的課,但畢業后在北大圖書館工作時,李大釗正是當時的北大圖書館主任;還有北大校長蔡元培,書中收錄了顧頡剛從1917年到1934年的8封信,雙方關系應該挺不錯,顧頡剛甚至還去信請求蔡元培幫助營救據稱和他關系曖昧的學生譚慕愚。除上述兩人之外,還有陳獨秀、章士釗、陳垣、沈兼士、錢玄同等一長串的學術大佬,特別是錢玄同,這位號為“疑古”的大師和顯然顧頡剛在“疑古”方面有著深深的共同愛好,書中收入顧頡剛寫給錢玄同的信也有三十九封。
畢業走入學術圈之后,顧頡剛在通信網絡中大大擴充了他的朋友圈,其中大多為當時或者未來的學界大佬。在這份名單中,有榮庚 (72封)、馮友蘭 (3封)、丁文江 (2封)、王國維 (3封)、馮沅君 (2封)、徐志摩 (1封)、鄭振鐸 (4封)、郭紹虞 (2封)、錢穆 (2封)、陳望道 (2封)、楊樹達 (1封)、聞一多 (1封)、劉海粟 (1封)、周予同 (1封)……基本上是亮瞎雙眼的節奏。在這其中,還有一位特殊人物——顧廷龍,這位古典文獻大家雖說比顧頡剛小11歲,卻是他的族叔,顧頡剛還曾拜托傅斯年幫這位族叔到燕京大學讀書。看到這里,你不能不對顧頡剛的“朋友圈”心服口服,小學同學牛、中學同學牛、大學同學牛、大學老師牛,連族叔也牛,逐步的,顧頡剛的通信圈中還多了像弟子譚其驤這樣的明日之星。
在所有學術界的通信人當中,顧頡剛寫給胡適的最多,書中就收入了156封之多。在兩人通信的高峰期時,光是1921年4月,就寫了11封。胡適算是顧頡剛的正牌老師,顧曾是他“中國哲學史”的選課學生之一。但兩人關系的密切應該是在顧頡剛畢業之后,正是胡適為顧謀得北大圖書館的職位。事實上,顧頡剛1920年8月給胡適的第一封信就寫于他進北大圖書館之時,由于收入低微,信中還商討了他每月向胡適借三十元一事。粗粗翻閱兩人的通信,兩人基本上是言必稱學術,比較缺乏八卦線索。不過,顧頡剛在心中也偶爾同胡適談談政治,比如在1927年4月的一封信中說:“我希望先生的事業完全在學術方面發展,政治方向就此截斷了罷。”
顧頡剛顯然也繼承了胡適的樂于提攜后進,在通信中向胡適推薦了如楊向奎和周一良等人,“能提拔這人(周一良) 一定是值得的”,就這一點來說,顧頡剛的“朋友圈”所以如此廣闊也是繼承了胡適的基因。足可見顧頡剛與胡適知心的是,他還曾在信中傾訴自己和傅斯年友誼破裂的緣由經過,希望得到共同的老師胡適的理解。
顧頡剛在給胡適的信中還提到了魯迅,直指“周氏兄弟假公濟私……萬不可使他們再有造謠的機會,害了先生的一生”。《書信集》 中可以看到不少處顧頡剛與魯迅交惡的內容,如與羅家倫、傅斯年和沈兼士的通信中均有談及。最過癮的是,顧頡剛還曾在1927年7月給魯迅去信兩封,在信中單刀直入地質問魯迅:“頡剛不知以何事開罪于先生,使先生竟對于頡剛竟作如此強烈之攻擊,未承明教,良用耿耿。”顯然,魯迅之于顧頡剛的“朋友圈”而言,是一開始就進入了黑名單的,并且,顧頡剛一直試圖在圈子中反擊比他聲名要大不少的魯迅,挽回被魯迅破壞的形象。
如前所說,與胡適“朋友圈”最大的不同在于,顧頡剛的交友高度集中于學術圈,有過通信往來的政治人物不太多,較為熟絡的戴季陶和朱家驊也是因為這兩人曾任中山大學正副校長,和顧頡剛有同校之誼的緣故。顧頡剛在1948年還給蔣介石寫過信,為的是申請中小學教科書的出版貸款,信中還順便抱怨了物價飛漲;1977年還給華國鋒鄧小平寫過信,聲稱在華主席的領導下,又感受到了毛主席周總理一般的溫暖,當然,信的最后部分還順便請求了一下,可以換一個更“寬敞和溫暖”的房子不?
最重要的是,當年“朋友圈”中的那些通信人,此時早已是“死別已吞聲,生別常惻惻”了。
(選自《此史有關風與月》/張明揚 著/山西人民出版社/ 2015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