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
枯萎的蒲公英
□葉子
陽光,在冬日的午后,雖也明亮,但觸一觸,還是有著沁骨的涼。冬以它的冷漠,裹挾盡百花的艷影,留一地斑駁的枯黃。我不由得豎起大衣的領子。驀地,一棵蒲公英,出現在我的視野里。
那是一株怎樣的蒲公英!葉子還是那樣綠著,但這綠,已透著鐵一般的色澤。邊緣,還泄露了萎黃的老態。葉們努力地貼向地面,那是一種力量爆發前,手腳觸地的姿勢嗎?也是呢,一次又一次的霜,從天而降后,他們看到樹葉蝶般漸漸棄樹飛去,草莖嘆息般慢慢垂下頭來。它們明白:生命的“紅燈”,已經在不遠處,正一點點逼近自己。那就用盡全部的力,貼向地面,貼向地面這就是蒲公英最聰明、最剛強也最負責任的舉動吧。也許,他們從樹、從草的遭遇,總結出一個經驗:要想讓后代延續久遠,就不能把頭昂得太高。危險時時存在,注意在適當的時候,把頭低下來,就能把最沉實的愛,盡可能多地傳遞給兒女。
我的心不由得疼了一下。
這像極了我的母親。
去年的這個時節,冬陽在空中阻不住東奔西跑的北風。就像我,阻不住我八十歲老母的腳。她在樓下,為我尋挖著蒲公英。
“經霜的婆婆丁(蒲公英的俗號)能消炎敗火,你這嗓子,應該吃點。”
那幾天,我正犯著咽炎。三尺的講臺,我用嗓子打磨了二十幾年,磨出個咽炎,有什么大驚小怪?
“媽,這不是什么毛病,我們這行,十個有八個這樣。”
母親不信我的話。
她半弓著腰,在衰草連片的枯黃里,神情專注尋找那在這個季節,只有蒲公英才有的,一小簇一小簇的綠。她時而弓腰,用那耗費幾十年光景,把一大家子從貧困拽到富裕,曾經豐腴飽滿而今肉皮松弛的手,極其小心地翻檢著那枯黃的草里,泛著的隱隱的綠。那種小心尋找的樣子,似乎蒲公英長著腳,一不小心,受了驚嚇,它就會跑掉了似的。母親的腳步,已失去了早年的利落,有些蹣跚。那是一雙怎樣的腳啊!為了讓她線穗一樣的孩子們,不受當右派的父親的影響,正常地進出學校,她攜夫帶子,腳板直探向千里外完全陌生的異鄉;為了一家老小能吃上飯,她不分白天和夜晚,不懼炎陽和冰霜,用那細小的繡花針,為那電視電影里的皇帝,繡出蟒袍上那呼之欲出的龍的模樣。再用一雙腳板,驅北風,走冰路,登火車,到雪國哈爾濱,為一家換回不很豐裕的口糧。
風,它不時掀起母親的白發,就像掀動一團絨絨的、潔白的蒲公英的種子。它是想探尋什么嗎?探尋那絲絲縷縷里,藏著多少生活的艱辛?那就去問太陽和月亮,幾十年晨昏的默默相伴,它們如何把一個面如花,發如墨的纖纖女子,伴成了眼已花、頭覆雪的顫顫老嫗!探詢那長長短短里,浸著多少愛意的疲累?要不去問問星辰,千千萬萬次的斗轉星移,刻錄下一個個兒女漸漸大起來的足跡,那里滲著母親的血、母親的淚、母親的汗滴。是不是有委屈有猶豫,星辰它不言語。但母親越來越矮小的身材,越來越瘦弱的身體,已然告訴了風:一個女人在歲月的風霜里,就像那蒲公英,在走過春走過夏,開過花結過種子之后,就卸掉了一生的繁華。
如今,她的兒女都已長成,長成如那飽滿的蒲公英種子。漸次地,乘著她那用善良、勤苦織成的愛意絨絨的傘,找到自己生根發芽的一片片土地。她的腳,卻不怎么好用了——移動緩慢,腳步蹣跚。但她的心比腳快,牽掛完這個兒女,又惦念起那個孫兒。
就像那天,風在樓下,母親在樓下。
如今,母親已去。留一棵蒲公英在這冬日沁骨的涼里與我面對。我跪伏下來,看那泛黃的葉片,散著陽光融融的暖意。我伸出豐腴飽滿的指,沿著葉脈,輕撫,與你對話,眼就不自禁地涌滿了淚。你知道,你知道你碰到了我心最柔軟的角落,它在疼嗎?在我疼惜的淚光里,我看到你,透著怎樣如鐵的剛強與堅毅,打著“停不了的愛”的旗語,溫暖著我層層疊疊的孤寂。
緩緩抬起頭來,冬陽很固執地伏在我的臉上,如輕柔的愛撫,久久不去。
責任編輯 董曉奎